第9章 有人想搞事(下)
天色漸晚,延英殿內外都點上了宮燈,在那即將降臨的鋪天蓋地的黑暗中,支撐起微弱的光亮之地。
張轅一路疾行,穿過廊下燈影,悄然踏入殿內,一眼看到俞雙喜正站在他貫站的位置上,為伏案批閱奏摺的建宏帝殷勤扇風,不由面色沉了沉。
他低頭走到龍案邊,小聲道:「陛下。」
建宏帝執筆的手微微一頓,擺了擺左手,俞雙喜知趣地退到殿門口。
張轅心裡這才舒服點,柔聲道:「陛下,拾翠殿有消息。」而後,湊過去,低聲彙報。
建宏帝放下筆,眉宇間疑雲匯聚:「《百壽圖》送去了拾翠殿?」
張轅道:「奴婢也覺得奇怪,明明是陳太妃下的令,為何與容娘娘扯上關係。可惜拾翠殿一向守得跟鐵桶似的,伺候的宮人都是從掖庭宮裡找的那些犯錯的罪人,奴婢未得陛下恩准,不好下手。」
建宏帝眼睛半張半合,問:「若朕允許,你打算如何下手?」
張轅小聲說:「奴婢已物色了伶俐人,犯點小錯,就能送進去。」
建宏帝看著桌上的宮燈,和煦的光照在他的臉上,半臉明,半臉暗,竟透著幾分森然冷意。他似沉思許久,才緩緩問道:「朕記得你原叫張稻黃?」
張轅愣了下,忙賠笑道:「陛下好記性。奴婢出生那日,田裡稻穀都是金黃金黃的,家裡覺得吉利,便取了這個名。」
「是朕改的『轅』。」
「蒙陛下隆恩,奴婢祖宗有光。」
「可你有負厚望。」
輕描淡寫的一句,卻嚇得張轅渾身一哆嗦,忙下跪道:「奴婢惶恐!奴婢不敢!」
建宏帝將桌上一沓參他的題本丟到他的面前:「窺伺宮闈,結交外臣,連皇子之物也敢擅自取用,如今還惦記起後宮妃嬪的居所,你說說,你還有什麼不敢的?朕養大了你的心啊。」
張轅心中大喊冤枉。
當初建宏帝即位,殺頭立威,殺得朝中上下噤若寒蟬,宮廷內外人心惶惶,這才有了他「窺伺宮闈,結交外臣」——群臣在宮中有「耳目」,自然不再認為帝王喜怒無常,而皇帝也能通過他,遙控群臣動態。
說他「皇子之物也敢擅自取用」就更冤枉了。
結交永豐伯明明是皇帝的暗示,自己若不示好,對方焉肯與宦官勾連?曾經有多少緊要的情報傳遞出去,皇帝不都睜一隻眼閉只一眼?一枚十殿下不用的彈弓罷了,怎就成了大逆不道的錯處?
張轅看著翻開的題本,都集中於這兩天,顯然有人在背後策劃,聯名發動。偌大的事,他竟一無所知,說明他對宮內外的掌控力已經消失了。
這讓他心生寒意,慌忙認錯:「是奴婢御下不嚴。」
建宏帝說:「是朕御下不嚴,才養出你這種稔惡藏奸之徒!」
張轅被罵蒙了,忍不住抬頭。
建宏帝坐在龍案后,面上的神情是與語氣截然不同的平靜。
張轅看過去時,建宏帝也正看著他,案上的燈光明亮,卻照不入眼底——那是濃密的漆黑,暗沉。誰能想象,這位殺頭皇帝御極前,是個以詩畫才情聞名天下的閑散皇子?
作為潛邸舊人,他太清楚建宏帝的野心與手段。今日皇帝驟發詰難,並不是他犯了多大的錯,而是此時的他,死了比活著更有價值,這背後一定有他不知道的隱情。
題本上的署名都是出了名的孤臣。誰能使喚他們?
勛貴集團?不可能,他們中許多人與他交好,擅取十殿下的彈弓也是為了永豐伯,絕無可能背刺;
文臣世家?他們正挖空心思安排人去洛陽佔位,絕不會節外生枝;
還有誰?誰有這樣大的能量,卻能不動聲色地隱藏暗處?
徹骨的冷意從心底蔓延開來。就在這性命攸關的時刻,他居然有些心神恍惚。這殿內跪地求饒的一位位大臣,聲嘶力竭哭喊的一座座高門,還有東市泊泊流淌的一灘灘鮮血……走馬觀花地閃現腦海。
建宏帝叫了一聲「來人」,俞雙喜立刻帶衛士進入,將他架起。
張轅掙扎著推開他們的手,緩緩矮下身,以頭叩地,哭非哭,笑非笑地說道:「奴婢辜負聖恩,萬請陛下息怒,勿傷龍體。奴婢……給陛下磕頭,辭行了!」
殿內外靜謐如死,只有那一下下的磕頭聲清晰可聞。
等張轅抬起身,候在一旁的羽林衛不等建宏帝發命,便一道使力,將人拖出殿外。
張轅看著龍案上的燈光離自己越來越遠,突然感到死亡將臨的恐懼,忘情呼喊道:「陛下,以後奴婢不在身邊,請保重龍體,夜涼多加衣,天熱少貪涼……」聲聲動情,感人肺腑。
然建宏帝全程面無表情,待人遠去,才譏嘲道:「人之將死,還演得一手好戲!」
俞雙喜默然地呆立在旁。
建宏帝張了張嘴,似乎有些不習慣沒人附和,頓了頓才道:「別用司禮監,移交大理寺速決。」
俞雙喜這才道:「奴婢遵旨。」
張轅及其黨羽被撤職查辦的消息以皇宮為中心,飛快地向各處發散。
從皇子到君主,張轅侍奉建宏帝多年,在揣摩上意和拿捏分寸上,極有一手,雖因貪婪枉法,曾多次受御史彈劾,但仗著建宏帝的寵信,多年屹立不倒。
然而,就這麼一個幾乎被默認為「非新君不能動搖其根本的權宦」突然落馬了,這背後因由,不得不引人深思、深究、深恐。
一時間,鎬京無預兆地沉寂了下來。
其中,尤以永豐伯府最為安分、沉默。
不過府邸裡面,依舊熱鬧非凡。傅希言作為傅輔的重點管理對象,每天早上都要接受一炷香時間的愛的訓誡:「……總之,這幾日你給我老老實實地待著,別往外跑!」
最終,對話一如既往地以永豐伯的咆哮收尾。
不過傅希言抱怨歸抱怨,卻沒有違反的意思。
畢竟——
最近錦衣衛的工作很精彩,完全不需要下班后的娛樂。
原本,包括楚黨在內的羽林衛眾人對於調去一個新衛,或多或少有些不安。但楚光為了準備啟程事宜,壓根沒工夫理他們,以就近原則,直接丟給金吾衛。
從此,錦衣衛就開啟了與金吾衛「蛇鼠一窩」的快樂生活。
跑操一圈歇三圈,然後跟著金吾衛出去巡邏。
東走走,西遊游,太陽曬了查酒樓,肚子餓了喝肉粥,日頭偏西立馬走,絕不留當加班狗,人生如此,夫復何求?
唉,只可惜,開心日子不長久。
待欽天監選下黃道吉日,錦衣衛護送三皇子離京便提上了日程,同行的除了皇子府的班底,還有跟去督造皇宮的工部官員。
臨行前,女眷們送了幾身新衣,兩位兄長給的實惠,都是大把大把的銅板和一小撮碎銀子,放在傅夏清做的錢袋裡,掛在腰間,沉甸甸的。
傅希言感動地說:「哥哥,禮輕情意重,銀票更便攜。」
傅禮安微笑:「此去洛陽,千里迢迢,哪能時時入城?小錢更好使。」
傅希言深覺有理,不由懷念起現代的手機支付。只是,以他點亮科技樹的速度,大概要等到下……下下輩子,才可能研究出電纜的外殼吧。
想想就令人絕望。
他的表情實在過於頹喪,讓本能又想訓誡一番的傅輔咽回了沉思一夜的發言稿,連一向不太愛搭理庶子庶女的傅夫人也難得溫情脈脈地撫慰了兩句。
傅軒更直接,一把銀票塞過去,傅希言立時眉開眼笑。
傅輔:「……」果然是討債的!
出發那日凌晨,城中霧氣藹藹。
建宏帝和文武百官于丹鳳門大街送行。
浩蕩的儀仗掩蓋在一片灰濛中,前路迷離。
傅希言因無處可藏的身材,被安排在隊伍末尾,正好借著得天獨厚的天氣,靠著馬兒補覺。
不得不說,會見領導就是勞民。一點起床,三點集合,五點舉行儀式……空等的時間足夠他去夢裡和周公搓好幾圈麻將!
好不容易等皇帝發表完演講,隊伍終於啟程。
此時,霧氣漸散,傅希言漸漸看清整個隊列狀況。
錦衣衛被分成前、中前、中、中后、后五撥,護衛隊伍。他在最後一撥,守護輜重;家眷居中;三皇子等人都在排頭帶隊。
至辰時,也就是七點,他們終於踏出長樂門。
辰時又叫食時,自古以來就是吃早飯的時間,傅希言雖然起床后吃了點小米粥,但夜宵就像下午茶,解饞不佔胃,到了時間,該餓還是餓。
他正要掏出家裡準備的麵餅啃兩口,前面就傳來了加速前進的命令。
傅希言:「……」
壞楚光,沒天良,去洛陽,不給糧,人家炊煙裊裊飯菜香,我家飢腸轆轆聽個響,嘿,聽個響!
怪不得人說,苦難顯才華。
跟著楚光走,不久之後,他就可以跟著孟郊寫《苦寒吟2》啦。
然而軍令如山,即便內心吐槽千萬遍,他還是緊跟大部隊,疾馳而去。
好在楚光再無情冷漠,也是個有吃喝拉撒需求的凡人,臨近九點的時候,還是讓大家停下來,小小的休整一下。
傅希言一邊揉大腿,一邊啃麵餅,一邊還要留意時間去放個水,真真是忙得不可開交。
偏偏這當口,楚光心腹還添亂,跑來叫他去燒水。
傅希言心裡已經罵出了一條泛濫的黃河,面上卻溫順地站起來,著急慌忙地將餅一口氣全塞嘴裡,卻因為塞得太急,一下子噎住了,瞪著兩眼,雙手捂喉,人就慢吞吞地向後倒去。
他身後的同僚們頓時驚恐萬分,合力將人托住,緩緩放倒,捶胸捶背,兵荒馬亂。
心腹看著傅希言奄奄一息的樣子,神色恍惚,不知事情怎麼就變成了這個樣子,眼見著就要啟程,只好灰溜溜地回去了。
傅希言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卻沒有勝利的快感。
他知道,這是萬里長征第一步,更多的苦日子還在後頭。
果然,到晚上,換成楚少陽帶著人氣勢洶洶地跑來發布任務。
傅希言早有預料,利落地上完廁所,邊吃邊等,見人來了,二話不說,拍拍屁股就跟著走了。
看他這麼痛快,楚少陽反倒不安,一路尾隨他到燒火的地方后,直接在旁邊坐了下來,儼然一個盡忠職守的牢頭。
不過傅希言這次沒打算偷懶,老老實實地點火燒水。
楚光心腹在旁邊酸溜溜地說:「傅公子這次吃飯沒噎著啊?」
「還沒吃上呢。」傅希言笑眯眯地看向楚少陽,「說起來真有些餓了。少陽兄要飯的時候記得替我要一份。」
「被迫要飯」的楚少陽皮笑肉不笑地說:「我怕依照我的飯量,填不飽傅兄的肚子。」
傅希言從善如流:「那就要兩份吧。」
楚少陽、心腹:「……」天底下,竟有人的臉皮能用固若金湯、安如泰山來形容,若有城牆如斯,的確叫人望而興嘆,難以攻克。
楚少陽第一次刁難人,業務還不熟練,燒完水就放人回去了,但這僅僅是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