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驢屎運

（一）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塞外重鎮——雙台縣撤縣立市，原縣信用社也翻牌變成立雙台銀行，可這市區還是原來的小縣城模樣，街上驢比狗多，所以當時很多人說榮錦能當上信貸員是踩了「驢屎運」，這話有嫉妒的成份，也是帶有明顯的時代印記。在遇到那頭瘋驢之前，榮錦從沒想到會當上信用社裡人人艷羨的信貸員，沒錢沒人沒背景，爹是一名小警察，在他一歲的時候就犧牲了，媽守寡多年，單位改制，早早下了崗；按照公安局當年的承諾，他長大后本可以做警察，這也是小榮錦的夢想，但媽說警察這行風險太大，堅決不同意，最後靠一張普通財經院校的文憑，憑運氣他「混」進了信用社，當上了一名櫃檯出納，身守三尺櫃檯，手過百萬鈔票，寒暑一把算盤，收付億萬現金，工作簡單重複，日子飛快如梭。

雖做著謹慎有餘，精細十足的工種，但他卻有個英雄主義的情結，幻想哪天有人搶銀行，他挺身而出，展示絕技，降服劫匪，保護國家財產的情景，三年多了，這種事情只能在新聞和內部警示講座中聽到，那個如殿堂般高貴莊嚴的營業大廳一直風平浪靜，大廳窗戶很高，陽光直射進來，照到櫃員雍容大度、高貴不凡的臉和整齊劃一的衣服上，偶爾還有荷槍持彈的警員表情凝重地押運鐵皮箱子進出，每個人的臉上都有一種略加掩飾的驕矜，讓外人看來這是一份很特殊的、只能覬覦而不能侵犯的職業。

而在榮錦看來，這裡工作的人都被帶上眼罩，那眼罩已變成了長在腦袋上的器官。信用社高主任，現在叫高行長了，在榮錦報到后的第一次訓話就說了：「你們的發展空間是有限的，你們的職業生涯既不是射線、也不是拋物線，是一條跟信用社同速發展的平行線。所以不要亂看亂想，老老實實工作才能在這裡幹下去。」三年後榮錦終於理解了這段「高論」，就是要把自己變成一頭帶著眼罩的驢，跟著銀行這架古老、龐大、緩慢的「磨盤」，做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同步圓周運動。

不知從何時開始，出納科成了銀行考驗、磨練、懲罰、流放員工的地方，這個地方就是創造力的煉獄，不管你是誰，都要在這裡被抹掉稜角刺頭，成為規規矩矩的模範行員。別看這裡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男的女的都乾乾淨淨，利利整整，笑容滿面，輕言細語，但這是一件重體力工作，不亞於計程車司機，因為要長久地坐著，雙手不停地忙活，關鍵是注意力一直要牢牢集中，跟那些計程車司機害怕肇事、違章一樣時時承受著投訴、錯帳所帶來的風險，關鍵還要一直微笑。這對頭腦活躍、情緒浮躁的人真可謂是一種痛苦的改造。

對此榮錦只能默默地忍受，三年中他坐斷了五把椅子，在那座鋼筋水泥的建築物裡面，在不鏽鋼圍欄和冰冷大理石櫃檯後面，無數個有遠大抱負的鮮活青年和他一樣慢慢磨礪成一頭頭默默勞作的「蒙眼驢」，可這就是工作，就是生活，也是對現實的認同和承諾。

三年的時間裡，榮錦已經完全習慣了出納科的氛圍，如同小時候自己一個人去的舊式澡堂，初進去時人體味、肥皂味、水蒸氣味讓人受不了，可時間一長，人就習慣了，就感受不到難受了，溫暖濕潤、包裹著人體氣息的水蒸氣反而讓人感到酥服熨貼，甚至產生了在這裡呆一整天甚至一輩子的念頭。在現金櫃檯干久了的榮錦，已經聞不到從鞋窠、褲襠里拿出來的鈔票散發的臭味、像法醫一樣無視朽爛如腐屍狀的殘幣，像婦科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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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無視裸婦一樣無視眼前那一捆捆世人貪婪追求的金錢。

習慣了氛圍，還有更難的挑戰，行里大力推廣「微笑服務，文明用語」時，炮兵轉業的科長老金帶著大家練習微笑，嚴厲批評榮錦他們幾個男的笑得比哭還難看，命令他們運用想象法加強練習，所謂想象法是老金自己發明創立的，就是想象客戶中了邪上門送錢給你。榮錦認為這種想象太過牽強突兀，很容易控制不住引發狂笑伴隨癲癇性手舞足蹈，他認為只在微笑和禮貌的層面就太膚淺了，銀行櫃檯應該推行「使命感和責任感」的服務理念，相信第一個把錢存進銀行的人看中的絕不是銀行地標性的高大建築，戒備森嚴的安保、微露皓齒的微笑和是人就會說的客套話，而是銀行的有口皆碑的信譽、對存款人奉若神明般地尊重、對與客戶的約定以命相守。

這裡需要交待一下榮錦的長相，小夥子身材還算不錯，一米八一的身高，挺拔結實，五官很周正，只是臉微微有點長，戴了副近視鏡，鏡片很厚，如果不笑，全身上下都透著英氣和書卷氣，但如果一笑，哪怕是微笑，兩顆過於茁壯的門牙就來搶鏡了，憑空填進了三四成憨直。有好心人提醒過榮錦少笑，即使笑，也要不露門齒，榮錦沒當回事，可這微笑服務的訓練，反而搞得他無所適從。

好在榮錦想通了裡面的事理，開始笑由心生，笑容雖有點兒僵硬，不過配合行雲流水般的作業手法，惹得很多客戶喜歡坐在鐵柵欄外面，微笑著看榮錦忙碌。榮錦通常只是在操作完成時才用嘴角對客戶笑一下，說聲「謝謝！歡迎您再來！」，儘管這也是規定的話術，但話出自榮錦內心，相信聽者也會感到其中的真誠。

如果事情按照這種趨勢發展下去，他真有可能成為一名銀行櫃檯業務的服務明星，當上「榮秉貴」，但命運就是這樣，當你放棄了原有的夢想，打算服從命運安排的時候，促狹的命運之神才會給你一個想象不到的機會。

機會是兩件毫不相關的事帶來的。第一件是短款事件。所謂短款，就是櫃檯在扎帳時發現現金少了，因為每天有巨額的錢款進出，筆數很多，難免出錯。小額短款是經常發生的，而讓人驚恐困惑的巨額短款很少出現，畢竟兩人同時出錯的概率很小，但這種小概率事件那次卻眼睜睜地發生了。那晚扎帳，短了一萬元，整整一捆錢！差不多是櫃員兩年的工資呀。估計是付款的時候多付給哪位客戶了，當年沒有監控錄像，也沒有不當得利的法律規定，沒法報警，只能自己去排查，靠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去追討。經辦人和複核人按照慣例是按照三七的責任比例來認定的，老金處理這種事情的方式一般都是先用「長短款基金」，說白了就是出納科的小金庫先墊上，然後從責任人每月工資獎金里扣回，經辦和複核兩個人都是參加工作不久的女孩子，遇到這種事情只會哭哭啼啼，愁眉苦臉，搞得大家的工作情緒都受到很大影響，當務之急必須儘快追回短款，金科長發動所有人，開了無數次臭皮匠會，從當天所有取款人中逐一排除，最終鎖定了一家取款九萬現金的企業出納。

這是一家破產的街道小廠，當天取現金是發遣散補償金，出納員是個離婚中年婦女，還帶個孩子，追討的難度可想而知。對此老金制定了兩套方案，首先實行第一套方案，由副科長老夏陪同，兩個責任人先去上門追討，老夏也是個轉業兵，五大三粗，滿臉橫肉，進門就開討，理直氣壯，好像債主一樣，被人家一句「再不走，就脫衣服喊人」給轟出來了；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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套方案是老金給那個工廠的廠長打電話，讓他做屬下的工作，廠長說這事沒有依據，廠子已經黃了，他也沒法干預，老金「黔驢技窮」了，準備實施最後一招：拉硬—-墊錢。

幾位當事人整天愁眉苦臉，弄得整個出納科都愁雲慘淡，榮錦實在看不下去了，仗著年輕氣盛，決定參乎一下，老金馬上就批准了他的主動請纓，死驢當活驢醫，不妨試試，讓人意外的是榮錦帶著其中一位責任人——歐娜娜先後跑了兩次，那個女人就主動把錢送來了，科里的人都很好奇，不知他用了什麼手段，他只說是把膝蓋跪破了求來的，最後還是歐娜娜跟大家說了實情，原來他們第一次去是買了一些果品去探望人家，說了一大堆虛寒問暖的話，沒提錢的事，那女人的態度還不錯，寒暄中得知她女兒有心臟病，榮錦沒再往下說，拉著同伴就走，第二天帶著很多兒童食品和玩具又來了，臨走時還拿出了一個綠琉璃手串送給孩子當護身符，這是他從當地最有名的廣濟寺「請來」的，主持方丈開過光，女人很感動，榮錦又沒提錢的事，只是說日後有什麼困難可以到銀行找他。

隔了一天，那女人就自己把一萬塊錢送回來了，大家很驚喜，對她千恩萬謝，女人只說了一句「我這也是為我閨女積點德」，榮錦也沒說什麼，只是雙手合十深深地給她鞠了一躬，動作表情都像極了廣濟寺的和尚。

科里很多人都表揚榮錦，歐娜娜卻有點不解，她問榮錦怎麼就發現女人信佛的呢，榮錦問她，「你想要了解別人時最先做什麼？」比榮錦小兩歲的歐娜娜不加思考地回答「談話、問問題唄」，榮錦搖頭，說陌生人之間是不太可能有什麼實話，但她已讓我們進了家門，家裡的擺設就能讓我們了解一大半她的情況，家裡桌案上擺著一串盤得發亮的佛珠，屋子裡面有一股濃郁的香薰味，證明她肯定信佛，還有她家裡沒什麼擺設，但衣架上有幾件女孩子的衣服看上去還不錯，說明她對女兒很好。所以當陌生人之間接觸時，重要的是觀察，其次才是詢問，最重要的是要有顆悲憫同情的心，一席話讓歐娜娜很佩服。

通過歐娜娜的敘述，大家知道了原委，對榮錦稱讚有加，老金老夏他們不想讓外邊知道這事，對部門和經辦人影響都不好，因此這事就沒上報。不過，他答應了榮錦的建議，把營業廳原來「微笑縮短距離，服務延續真情」的標語改成「信任縮短距離，感恩延續真情」；逢年過節以銀行的名義給那女人送些米面糧油，給孩子送些玩具水果等慰問品，按照榮錦的邏輯，對誠信的事和人就要大加褒獎宣傳，這也是給銀行積德。

追款事件讓科里同事對榮錦刮目相看，其中就包括歐娜娜，這位職高畢業對旁邊比自己只大了兩歲的異性除了佩服，當然還會有愛慕的情感，她老實靦腆，還有點自卑，不敢把心事說出來，只是每天看著榮錦板著臉，又快又准地數錢。有一天終於鼓足勇氣，很認真地要拜榮錦為師，榮錦剛開始不好意思答應，姑娘又急又尷尬，囧得都要哭了，榮錦趕緊含含糊糊地接受下來。當年銀行的業務部門很流行這種師徒關係，俗稱「一幫一，一對紅」，這種民間自發組成的師徒關係雖沒有官方指定的那麼正式，但還是比普通同事關係近了一層。自此以後，歐娜娜就改口叫師傅，工作上大事小情經常向榮錦請教，榮錦當然也熱心幫助，如果不發生後來的事，兩人關係真有可能會順其自然、順理成章地發生質變，只可惜生活中總有些讓人想不到的變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