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鹹魚

「嘟……」

「您好，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請稍後再撥……」梁是非按下掛斷鍵，嘆了口氣。他的客戶拒接了他的電話。北京時間中午十二點，梁是非趕到了公司打了卡，一臉沮喪。他遲到了，按照公司規定,遲到扣除一千塊，這個月他的業績並不好,意味著下個月發工資后他可能跟剛來公司的新人拿的底薪差不了多少。

一切都源於梁是非一直以來的好習慣，回籠覺……八年來他還是第一次睡回籠覺睡遲到的。回籠覺之於他，就像是香醇的酒之於老酒客,喝不到,就渾身難受，一天都無精打采。

所以今天梁是非覺得自己真是衰透了，睡了回籠覺精神還是好差，頭髮亂糟糟,兩眼布滿血絲，濃濃的黑眼圈，面色憔悴，還出了一身汗，因為車裡空調壞了……遲到了就不說了，打電話給客戶還被拒接，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梁是非謹慎的盯著辦公室門口巡視的經理，祈禱著不要找我麻煩不要找我麻煩,也不知是不是祈禱奏效了,經理跟靠近門口的同事打趣了兩句就出去了，梁是非才鬆了一口氣。

於是他繼續埋頭撥剛才那個客戶的電話號碼。

其實梁是非是個再普通不過的普通人，二十二歲大學畢業出來后的他壯志凌雲，毅然拒絕了家裡幫他找關係弄的國企上班的工作，出來自己闖蕩——然後在一家風險投資公司當了個業務員，一干就是八年。八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若是一直重複著做一件工作，那就足夠磨平一個人全部的激情了。剛入職時的梁是非自信的像一隻剛成年的強壯的猴子，看著辦公室里自己座位旁邊牆上貼的「成功者不做問答題,我們——只做證明題,張總」的標語就會熱血澎湃，覺得自己一定能做到百萬年薪——然而八年加起來他可能還沒有拿夠一百萬，現在的他已經不像當年那隻年輕的猴了，現在是老馬猴，每天醒來，伸手去摘個果子，—邊咀嚼一邊撓屁股，看著樹下的小猴們嬉戲，或者遠遠望著猴群中為了爭奪母猴而大打出手的年輕人，吐掉嘴裡的胡，說一句

「too_youngo」

然後咂咂嘴，青澀的果子酸的他腮幫子疼。

梁是非每天的工作很單調，卻很有點技術含量——不知道你有沒有接到過詐騙電話，如果有的話,是不是覺得只有腦子被驢踢了的人才會信?而梁是非要做的，就是拿起電話,照著號碼本上的記錄一個個撥過去，電話接通后,用充滿正能量的聲線說:「您好，我這邊是股市頻道的客服中心，請問您最近有買股票么?」

就像問別人,你聽說過安利嗎，一樣的傻，但是再怎麼一眼就能看穿的東西你把它說的天花亂墜也總有人咬鉤。

所以偏偏總有些人會陪你嘮嘮，那梁是非就很高興啦，因為不管怎樣,至少他看起來像是在工作……有句話咋說來著,不怕員工業績好,就怕員工無作為,梁是非就是這樣一天天混著日子，偶爾有些傻乎乎的股民,被他忽悠的團團轉，然後心甘情願的交點學費,辦了手續簽了合同之後，每天早上就能收到公司發放的「中國股市今日內部消息」和「大盤分析」了。

然後每天早上樑是非的電腦就會自動把隨便抽的幾隻股票代碼發給客戶，並且說這是我們的金牌操盤手精選的股票哦,機會很難得,快去買吧。客戶傻乎乎的買了，賺錢了公司就抽走一部分,虧錢了……虧錢了只能說「投資有風險,入市需謹慎，意見僅供參考」。然後梁是非就打電話過去問問客戶，看能不能再壓榨一點剩餘價值。

所以除了最開始壯志凌雲的時候以外,梁是非都是不喜歡這份工作的，但是它能糊口，至少讓梁是非日子過得還算滋潤，買不起房但買得起車呀,別克君威,新的，二十萬，梁是非刷卡時眼睛都沒眨一下。

個屁風,心疼死了，兩年的收入，就換了個鐵殼子，自己坐在裡面像個王八,每個同事都說梁哥有錢啊開好車，但他自己知道,他沒女朋友，沒家庭牽挂沒特殊不良愛好，煙都不抽，三十歲的人了，所以省下的錢就買個王八殼子撐撐臉面唄，說不定就泡到妞了。怎麼說也是二十來萬的車，停在中學門口，也還是會有小女生側目的吧?

今天的情況就是，之前有個很有錢的客戶，按照他發過去的股票代碼,買了大約兩百來萬的股票，然後……連續十幾個跌停，現在還剩四十四萬。

四十四萬，簡直吉利的讓人想哭。

天知道這麼傻的人怎麼會賺到那麼多錢的。梁是非剛做這行的時候總會這樣吐槽自己的客戶。

所以按照工作規章,梁是非要打電話過去，先安慰一番，然後想想辦法能不能催客戶再弄點錢進來繼續炒股……雖然客戶虧損的時候梁是非拿的提成也少了，但是怎麼著還有每個月好幾千的「內部消息」服務費呀。

「梁是非!」突然一聲大嗓門打斷了梁是非的思緒，經理又回來了，「你怎麼回事?剛當上主管就遲到?」

「睡過頭了，抱歉抱歉……」梁是非目光看向了別處。經理不喜歡他,因為經理喜歡精明能幹的人,梁是非在這裡混日子,自然不受歡迎，要不是他兩個月前運氣好，業績突然做的不錯，開出了那個兩百萬的大客戶，按照公司規定給他升職了，現在他還是個小業務員。

「道歉有用嗎!你要搞清楚!你是給自己賺錢!不是給我!」經理就是旁邊標語上落款的張總，他比梁是非來公司的時間長不了多少，但早早就做上經理了，因為他工作很拼，一直都充滿激情,說話總是像在吼，震的梁是非耳膜嗡嗡響。

每次被經理數落,梁是非就沉默，因為你不管說什麼，經理都認為你在頂撞他,這是八年來總結的教訓。梁是非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機，做出一副懺悔的表情讓經理看到。

突然，一條簡訊發到了梁是非手機上。「騙子。」

就兩個字，這個號碼是剛才拒接電話的四十四萬客戶。不知道為啥，梁是非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你要說他工作八年間沒被人罵過嗎，那不可能，他早被罵習慣了，你就算當著他的面指著他的鼻子罵我尼瑪，他也只是笑笑，問您還需要什麼服務么?

需要什麼服務么，低賤的像個娼.妓。

但不知道怎麼的,看到這騙子倆字，梁是非一下感覺心裡被堵住了，像吃了口棉花,粘在噪子眼下不去，梁是非吞了口口水，沒什麼用。

是啊，其實梁是非就是騙子，騙善良股民來他們公司簽合約，然後不負責任的隨便給推薦股票,什麼金牌操盤手，都是隨機選的,買這些股票漲的概率還沒梁是非睡著了說夢話講的股票代碼高。

梁是非心裡一直都清楚，所以他的壯志凌雲在成交第一個客戶時就煙消雲散了。

經理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梁是非再次撥通了電話，電話那頭等待了半天，傳來一聲「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梁是非掛了電話，一直心神不寧。

辦公室跟外界隔了好幾個房間，所以梁是非上班的時候根本不知道外面天氣怎麼樣,只有中午點外賣吃的時候從送餐小哥的狀態能猜出外面什麼天氣，送餐小哥滿頭大汗，那外面是烈日當空，送餐小哥心情愉悅,那就是陰天。

送餐小哥等到下午一兩點還沒來，那應該是下雨了，媽的。所以梁是非是不可能聽見外面的聲音的，但他一直感覺有蟬在叫,形容不出來的聲音,聽的心煩。

「梁哥,」梁是非百無聊賴的撥弄著手指,他旁邊坐的同事突然轉過來問他,「你知不知道今晚上公司聚餐啊?」

梁是非楞了一下,不是吧，之前有通知中秋節前在「福月樓」舉辦晚宴,是今天嗎?

「啊……是今天啊。」

「那啥，梁哥，您喝酒的人沒法開車，今晚把車借我耍耍唄?」同事眼冒金光。

梁是非頓時覺得一陣為難，為難的原因是他的車是剛買的,鋰光瓦亮,2.ol的全鋁發動機,開起來聲音那叫一個悅耳,車與老婆概不外借,可不是說著玩的。

隨後梁是非又想起來之前自己升職那天喝的爛醉的時候是這個同事幫他叫的車，於是只好艱難的下了決定。

「好吧，別蹭到了，遵守交通規則……」

「知道啦知道啦!多謝梁哥。」同事雙手合十,像拜佛一樣鞠了個躬。

梁是非笑笑，又低頭看了一眼手機，騙子兩個字格外扎眼。「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還是關機。梁是非關掉了簡訊頁面,打開了之前自己一直追的一本武俠小說，漫不經心的看了起來。

任由辦公室多麼喧囂,同事們此起彼伏的通話聲弄得這裡像菜市場,可是經理就喜歡這樣的氣氛，有激情，帶勁兒，可是梁是非真的不喜歡這裡，雖然他待了八年。

討厭一個事情不會因為接觸久了就喜歡上它，就像我們討厭蚊子一樣，不管經歷幾個夏天都無法喜歡被蚊子咬的感覺，因為特么的癢。

噢還有蟬的叫聲，討厭。梁是非想。

下午三點了，太陽沒有正午時那麼毒辣，卻依然曬得人心煩意亂，梁是非偷偷看著武俠小說偷懶,而遠在城市的另一邊，在某個高檔小區的一戶人家裡，一部手機逐漸滑落在地上，摔出啪嗒的響聲。

「咔擦」一聲，手機被踩成了碎片，一隻紫黑色的腳碾在上面，不僅是手機，地磚都裂開了數道縫隙，天知道這隻腳的主人有多大的力氣。

房間的電腦還開著，上面是一個股票操作軟體的界面，綠色的一根根細線從屏幕左上角滑落到右下角，像是把整個屏幕一刀砍成兩半,傷口留著綠色的血。任何股民看到這隻股票都要哭了，跌的他媽媽都不認識了。

「吼……」腳的主人翻動著白眼,發出不知所謂的低吼，像在控訴著什麼。

又帶著一絲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