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談話

這大概是自上回醫院那場手術之後，周酒第一次見到林淑娟。

也不知是因為病情緣故，還是其他，女人比先前看起來還要蒼老許多，像是一夜之間徒增了不少白髮，皺紋爬滿整個面容。

眼神空洞睨著角落一處發愣，待到周酒進門時，才堪堪回過神來。

再見面，彼此之間的角色身份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那一點點本就不堪一擊的情感，也變得更加複雜微妙。

周酒默不作聲走到距離她一個玻璃窗之隔的座位面前站著，居高臨下，面色平淡沒有表情，猜不出任何情緒。

林淑娟抬頭的動作十分緩慢，見到她的一瞬間，深深長嘆一口氣∶「來啦。」

周酒沒應聲。

「沒想到你……還願意來。」林淑娟雙手有些不知所措地交握著，只看了她一眼，就立刻低下頭去，沒敢再看，「倒是和你爸媽挺像，都是打心底里善良的大好人。」

周酒張了張嘴∶「那您大概就誤會了，我可不是什麼好人，您今天要我來，若是想要替您的寶貝女兒求情，那麼我只能提早告訴您，您但凡多求一句，每多一句，我都會盡最大能力，在法律規定的範圍內，要求她判得更重一些。」

林淑娟點了點頭，似乎沒有什麼要辯解的意思∶「應該的，歸根結底是我們害了你們一家，是我沒有教好她，是我太縱容太溺愛她了。」

「你……坐會兒吧」林淑娟小心翼翼地提了句。

周酒也不拖泥帶水，坐下之後，那種面無表情卻給人以足夠威懾的模樣，竟與裴淮之越發相像。

哪怕兩人此刻已經平齊，林淑娟仍舊沒敢看她。

"媽……阿姨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也就是小豆丁大，模樣生得漂亮，嘴甜脾氣也好，人人見了都喜歡，每回去學校接佳妮的時候，其他小孩兒都在哭鼻子，可你總是笑著的。我當時便想著，一定是家裡人特別疼愛你吧，你才會這樣無憂無慮開心快樂。」

「誰不希望自己的女兒也一樣無憂無慮開心快樂呢?可是我們家的條件你也知道。」林淑娟右手不停地摳著小臂的皮膚，看得出來即便是回憶起來，也控制不住緊張，「我和佳妮爸爸都不中用，家裡本來就沒有多少錢，為了能給她稍微好一些的條件，她剛出生那年，她父親跟著船隊一塊出海，結果遇上了事故，再也回不來了，我甚至連個健全的家庭都給不了她，更別提像你們宋家那樣的富裕生活，就連那個幼兒園，都是當時在一個有錢人家做事的時候，那家人幫忙給她入的學。」

「大人都會忍不住嫉妒，又何況是小孩。第一次發現她羨慕你的時候，是有一次放學我去接她。」

「她躲在幼兒園的盪鞦韆後面，看著你被宋成山一把抱上肩頭，方雅珍陪在一旁，心肝寶貝地給你遞飲料遞零食，你說想去遊樂場玩，你爸媽十分爽快寵溺地一口答應下來，隨後一家三口有說有笑地上了小轎車。」林淑娟嘴角不自覺露出了點苦笑，「她苦著一張臉，盯著看了許久，回家的路上一言不發，也不願讓我牽著她走，遠遠的，一個人和我拉開了好長一段距離。」

「到了家之後才跑到我跟前問我，你吃的那個零食是什麼味道的，為什麼我去接她的時候沒有零食也沒有飲料，為什麼她也想去遊樂場，可我從來沒帶她去過，為什麼你們家還有小轎車，她連爸爸都沒有。」

林淑娟眼神睨著桌面，深吸一口氣∶「我一句都答不上來，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她，每個小孩生來就是不一樣的，這是誰都控制不了的，可是這也不是她的錯，我實在說不出這麼殘忍的話。」

「只是沒想到後來愈演愈烈，羨慕逐漸演變成了嫉妒，她變得越來越不開心，越來越恨自己為什麼會生在這個家，我心疼卻也無可奈何。」林淑娟牙齒狠狠地咬著自己彎起的手指，盡量讓語氣平靜一些，「可是我也沒有想到的是，那天不記得是她第幾次質問我，問我為什麼要把她生在這樣的家庭之後，她冒著大雨跑了出去，等到我拿著傘追出去之後，就看到她遇到了你們一家子。」

"也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就在那馬路中央，你家車停下之後，你爸媽頂著暴雨從車上下來，問了幾句之後，便將她帶到車上躲雨，當時我沒有追上去，因為那是她第一回坐上那樣的小轎車。」

」我知道你們家一家人都是好人，所以也並沒有多少擔心，車子經過我跟前的時候，車速很慢，我透過車窗，隱約能看見她在車上吃到了你分給她的，她從沒吃過的零食飲料，那是那段時間以來，她笑得最開心的一次。」

我原以為等雨停了她便會自己回來，只是沒有想到，你們家對她太好了，好到她竟然捨不得離開了，一連幾天，都沒回家。那麼大點的孩子幾天不回家，再放心也會擔心，那幾天我悄悄地去過你們宋家附近，偶爾能看見你和她一塊出來玩，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穿得那樣漂亮，那是她出生這麼些年，我給不起她的，也是那時候我才第一次發現，如果我的女兒生在你那樣的家庭，也能漂漂亮亮無憂無慮。」

「你們家應該對她很好，我去了幾次，她臉上的笑容是在自己家裡不曾有過的，雖然我當時並不知道她和你們家是怎麼介紹自己的，但我隱約能猜到她並不想回來了。」

周酒對這些多少還有點記憶「她說她沒有爸媽。」

林淑娟無奈地點了下頭，和她猜得大差不離∶"也就是在幾天之後，我就看到你們家在不斷地替她找爸媽，從幼兒園開始找，後來都找到我做事的那家了，不過當時我沒帶佳妮去過，有錢人家雖幫她辦了入學，卻也沒見過她，加上貴人多忘事，沒問出個所以然來。」

「連著幾個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佳妮是知道回來的路的，可是她沒找我，就說明她不願意回來，我不知道我該不該去將她接回來，我怕我去了，她會恨我一輩子，我想了很久，也糾結了很久，最後向那家人辭掉了事，連夜帶著她哥哥躲到了鄉下。」

「二十多年前，連固定電話都不怎麼普及，路邊攔輛車交了錢就能上去，更別說監控了，反正當時我們躲得還挺順利的，沒人找到我們，後來悄悄回到江城之後，去你家附近的地方轉過，有一回還真遇上了你們一家子，那時佳妮也在，她似乎已經如願以償地過上她羨慕的生活了。」

"穿著嶄新的公主裙，去了她夢寐以求的遊樂場，你們一家子合影的時候，她應該是看見我了，原本還是笑嘻嘻的，看到我之後笑容立刻就僵在了臉上，和當初在家裡質問我，為什麼要把她生在那樣的家庭時的表情如出一轍，我那會兒心揪著生疼，只看了一眼便不捨得再掃她的興，往人流里藏了進去后，立刻就離開了。」

「那會兒我只想著，看到她平平安安開開心心地過著她想要的生活，就夠了。她不該一輩子跟著我吃苦，出身她選不了，可是她已經靠著自己，找到了更好的家庭，我不能再去破壞，哪怕我很想念她很擔心她，可是我也知道，你們家的人心地好，大概也就是仗著你家人心地好……」

周酒緊了緊手心，指甲嵌在肉上，微微泛起疼痛，她只記得當初家裡多了個差不多歲數的姐姐，大概是與生俱來擁有太多，因而從來不吝嗇分享，不論是零食玩具還是爸媽的愛，並沒有覺得家裡多了個宋佳妮有什麼困擾，反而因為多了個玩伴，多了不少樂趣，只是沒想到之後竟然發生了那麼多可怕的事。

林淑娟悔不當初地搖著頭「只是我沒有想到，佳妮有了這樣好的生活之後，竟然還會控制不住地去嫉妒你。」

「事情風平浪靜之後沒多久，我因為想她，又重新回到江城找了點臨時的工作做著，一邊照顧這個已經不像家的家，一邊時不時地悄悄去看看她過得到底好不好，畢竟是自己親生的孩子，做媽媽的，哪有真放心將她一個人丟在外頭的道理，最開始的時候，她還像先前看到的那樣，笑得無憂無慮沒心沒肺。」

「可是很快就發現，那種當初質問我時，似曾相識的表情又出現在了她的臉上，我不理解這是為什麼，明明她已經擁有了她想要的公主般富裕的生活，有了疼愛她的父母，過上了她最美慕的，和你一樣的生活，一直到後來，我終於看到她一個人跑出來玩的時候，趁她身邊沒有你家的人，悄悄地叫住了她。」

"我問她到底為什麼不開心，她最開始並不願意和我說話，後來大概還是小孩心性藏不住事，忍了一會兒終究還是說了，我也沒有想到為什麼，她一個小孩子的心思竟然會深到這樣的地步，她問我，為什麼爸爸媽媽不可以只有她一個女兒，就像當初她還沒有來到你們家時的你一樣，為什麼她不能成為那樣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