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個半月後,踏歌宮。
曳酒打著哈欠晃晃蕩盪地從房中走到了踏歌宮正堂,果然見挽雲仍在等著自己,他不由得有些歉意,道:「昨日不是說了,不用等我嗎?」
挽雲柔柔一笑:「今日師兄就要離家了,這最後一頓飯,當然要等師兄一起吃。」說著便喚了隨從去廚房招呼上飯,「今日準備的都是師兄愛吃的。」
曳酒揉了揉挽雲的頭挨著他坐了下來,「果然是挽雲了解我。」
「不過黃泉邪徒不是與師兄約了今日一戰嗎,現在是不是有些遲了?」
曳酒不以為然地笑了笑:「是他上趕著約我,又不是我約他,再說你何時見我準時過,況且我今日已是早起了一個時辰了。」
挽雲仍是有些擔憂,「可是這邪徒素來以陰險狡詐聞名,多少名門正派人士都折在他手下,這回他一下子約了師兄和清兄二人,定是有所準備,如今師兄一人赴戰,真的沒問題嗎?」
曳酒仍是有些乏意,還不知為何隱隱有些心慌,他揉了揉一直在跳的右眼皮,道:「你怎的倒對師兄沒有信心了,師兄何曾輸過?況且那邪徒的武功在我與月白之下,我一人赴約足夠了。月白最為正人君子,他去了我反倒是擔心,還好他回家了,無人能將消息送到。只是邪徒這次的約戰倒是頗為奇怪,我總覺得有哪裡不妥,不管能不能滅了他,待回來還是要查查看他到底有什麼貓膩。」
「那我就以茶代酒祝師兄旗開得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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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宿鎮外十里,絕命坡,圖胡校場。
曳酒雖是和挽雲說得輕巧,其實心裡卻並沒有底,只是這黃泉邪徒素來為禍四方,行蹤不定,這一戰他不得不赴。邪徒手段陰毒下流,不少武功在他之上的武林正邪兩派人士都歿於他手,清弦雅正自持,決計不是他的對手。幸好此次約戰約的急,地點又臨近羽宿山,帝都路遙,且清弦的身份無人知曉,定不會卷了進來,只是,曳酒自嘲地笑了笑,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去清弦家做客了。
越是接近圖胡校場,曳酒越是覺得有些不對勁,雖說這次的約戰消息只是在小範圍內傳播,但是這周圍也太安靜了,完全不像是觀戰場地,反倒像是……反倒像是決戰過後的戰場,安靜地有些詭異,安靜地讓人心寒。
突然曳酒心頭一驚,覺得自己哪裡想錯了,也不管有沒有陷阱,拔腿就跑進了校場。
校場場地口卻只有零零星星的三五人,望著校場中央指指點點,像是準備離開。此時見著曳酒進來,幾人俱是驚訝又同情的神色,扭過頭去嘀嘀咕咕一陣,竟是又走回了戰場。
曳酒驀地心頭一寒,湧上一個不好的預感,竟是有些不敢看裡面的情景,他死死咬了咬嘴唇,直到口中有了腥甜,才緩緩將視線投向了校場中央。
只見校場中央赫然躺著一個人,一動不動,渾身是血,已經看不出衣服本來的顏色。曳酒只感到渾身的血液瞬間湧上了頭頂,腦海中一片蒼白,手腳竟是有些不聽使喚。他從腰間拔出短劍,狠狠向自己腿上刺了一劍,這才恢復些許知覺,跌跌撞撞地跑向了場中那人。
待走近,卻見躺在地上的人果然是清弦!他的身上不知道被砍了多少刀,像是一個破碎了的絕美的布娃娃,平日里纖塵不染的月白色長袍上沾滿了血跡,白玉抹額碎裂在一旁,從來都梳得一絲不苟的頭髮凌亂地散了滿地,此時已是出的氣多進的氣少。
曳酒哆哆嗦嗦地跪了下來,抱起了清弦,斷斷續續道:「為什麼……怎麼會……」話還未說完,眼淚竟是已將清弦臉上的血污衝掉了大部分。
清弦見是曳酒來了,費力睜開了眼睛,想笑一下,卻最終只是嘴角微微抬了抬,他想伸手替摯友擦掉眼淚,但無論怎麼努力,都只有手指微微動了動,緩了緩,他開口道:「曳酒,這個表情不適合你,我喜歡看你笑。」清弦的肺和喉嚨似乎都受了重傷,此時發出的聲音喑啞難聽,和往日溫潤和煦的嗓音大相徑庭。曳酒聞言努力扯了扯嘴角,但眼淚仍是控制不住地洶湧而出,此時若是有人看到,定會覺得他的表情極為怪異。
又積攢了半響的氣力,清弦才再次開口:「你幫我將玉簪帶給阿白,替我和她道個歉。我……咳咳……我想聽你吹笛子了……」
曳酒急忙將手伸向腰間,摸了半天卻什麼都沒有摸到,他猛然想起,當初覺得這是場硬仗,怕動起手來損了師父送自己的玉笛,就將它留在了踏歌宮。他瘋了一般抬頭尋找,四周竟是連棵樹都沒有,只好從地上拔起一根草葉放到嘴邊吹了起來。草葉細長,極難出聲,曳酒又是心思全然不在這上面,一首兩人平日里經常琴笛合奏的曲子竟是被他吹的磕磕絆絆、嘔啞嘲哳,待他好不容易吹完一曲,看向懷中,那一縷琥珀色的光已是消逝了。
曳酒懷抱著清弦,痛苦絕望地仰天長嘯出聲。他的聲音如同野獸被逼入絕境發出的最後的怒吼,渾不似人聲。曳酒滿面淚痕,表情猙獰,渾身沾滿了清弦的血,在落日的餘暉下,竟是像鬼魅般可怖。此時的場景,那日在場的人都畢生難忘。
江畔月已落,風中酒獨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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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治三十九年,「皎皎無瑕月白清」——清月白在與黃泉邪徒一戰中身亡,一個月後,其摯友——與其同名的「一劍當歌」言曳酒在黃泉邪徒嫖妓時將其殺死,邪徒死狀極為慘烈,身上被削掉百餘片肉,指甲被生生拔出,四肢被一點一點鋸斷,舌頭被拔掉,眼珠被挖出,渾身上下沒有一絲完好的地方,卻又沒有一處致命傷,黃泉邪徒是哀嚎了一夜活活疼死的,聲音凄厲到整個鎮子都能聽到,卻無一人敢出門探看。又有江湖傳言,黃泉邪徒並非為言曳酒所殺,因其從前對敵極少下死手,絕不會以如此毫無人道的手法殺人。但不管真相為何,自清月白身死後,言曳酒便絕跡於江湖,名極一時的少年雙俠——「月下獨酌」至此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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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府。
曲清白身著素衣,頭上戴孝,獨自一人坐在窗前綉著手帕。突然一個黑色人影從窗邊閃出,清白嚇地就要大叫出來,然而還未等他看清來人模樣,那人便探身向前,一手捂了她的嘴巴,一手扶了下面的窗欞,輕輕鬆鬆越過了半人多高的屋牆,跳進了屋內,將她死死禁錮在了懷中。
這人身形比清白高出了一個頭,在窗外時瞅著清瘦,但此時兩人緊緊貼在一起,清白卻感受到了他寬闊的臂膀和渾身硬邦邦的肌肉,健碩得就像是她多年習武的兄長。清白不由得雙眼緊閉,渾身戰慄,雙腿發軟,身體不由控制地向下滑去。那人見狀急忙低頭湊到她耳邊,輕聲說道:「小姐,多有得罪。你別害怕,我是你哥哥的好友言曳酒,受他之託來給你送樣東西。」清白聽得這聲音竟是略略有些嘶啞的清朗少年嗓音,這才小心翼翼地睜開了眼睛。
原本這人是從身後錮住了清白,清白無法看到他的相貌,此時他低下頭來,清白才發現竟然是一個極為清朗俊秀的少年!她不由得滿臉通紅,內心已是相信了他的話,微微點了點頭。
曳酒這才將她放開,往一旁走了幾步,向她施了個禮,待抬起頭來,卻是愣了一愣,這曲清白長得蛾眉杏目,鼻口清麗,雙眸透著琥珀色的光,竟是與清弦有七八分相似!他斂了斂心神,才伸手從懷中掏出了那個細長的紙盒,雙手捧了小心仔細地遞給了清白。
清白接過了盒子,解開帶子打了開來,只見裡面躺著一支極為精緻的翡翠碧玉簪,正是自己從前撒嬌向哥哥討要過的樣式,她不由得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這是你哥哥這次去嶺南買來給你的,沒能親自給你,他很抱歉,讓你再次體會失去親人之痛,他很抱歉,讓你沒有了哥哥,他很抱歉……」
說到最後,少年的聲音已是越發更咽,清白抬起頭來,發現他已背過了身,半響之後才又轉了過來。再次轉過身的曳酒雙眼通紅,蒼白的臉上滿是斑駁的痕迹,他低了頭,沉聲向清白說道:「對不起。」
清白以為他仍是在轉述哥哥的話,輕輕搖了搖頭,抬首溫柔笑道:「自從姐姐去世后,哥哥好幾年都心思低落、萎靡不振。後來他辭別了我們,說是要出去走走。我不知道哥哥這幾年在外經歷了什麼,但他上次回家,明顯開朗了許多,又恢復到了從前那個溫柔的哥哥。我想他這幾年一定是很快樂的,即便……即便這次,也是他自己的選擇。」
曳酒靜靜地望著清白,這個小姑娘明明自己都難過地忍不住眼淚,卻還強顏歡笑著安慰他。看著清白帶淚的溫柔笑容,他的內心不知為何閃過一絲慌亂,竟是不知道要說什麼,呆了半響,才開口道:「有人說過你和清弦長得極為相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