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帝宮,鳳鳴宮。
宮內沒有點燈,曲清白平靜地坐在窗前,望著天上的月亮,突然一個黑影閃到了她的身前,捂住了她的嘴跳了進來。一切都如同兩年前的樣子,這次的清白卻沒有害怕,她淡淡地望著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曳酒仍穿著離開時的那件玄色長袍,月光昏暗,看不分明,似是有些許腥甜從他衣服上傳來。眼前的青年身形消瘦了許多,從前從未留過鬍子的臉上鬍子已是有了半寸長,他的髮絲有些凌亂,在月光下,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清白竟覺得看到了許多白絲。
清白不由得覺得一陣心疼,想要開口說什麼卻終究是忍住了。
兩人沉默了半晌,曳酒開口道:「小曲兒,對不起。」他的聲音喑啞,竟是完全不復從前的清亮。
「已經過去了,」清白淡淡道,「你也不要再如此稱呼我了。」
曳酒急了,上前一步拉住了清白的胳膊,「阿白,我錯了,我帶你離開!」
清白推開了曳酒的手,搖了搖頭,「晚了,一切都晚了。你說一個月後來向我家提親,我在家中等了你一個月,日日都在期盼著你回來,可是一個月後你卻並沒有出現。後來,帝君要娶我為後,我不過是一介臣女,又無婚約束縛,我拿什麼去反抗?如今我已是有夫之婦了,你遲到了,我們已經錯過了。」
「不晚,不晚,」曳酒急道,「我們現在就走,找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什麼有夫之婦,我不在乎,你永遠是我的小曲兒!」
「你不在乎,我在乎!」清白似是有些激動,「我走了我父母怎麼辦,我的親族怎麼辦?」
曳酒卻是沒想到這點,他怔在了原地喃喃道:「一定有辦法的,一定會有辦法的。」
清白見曳酒如此模樣,心中有些不忍,「況且他待我極好,我已經有了他的骨肉,我是絕對不會離開的。」說著臉上竟是有了幾分嬌羞溫柔的神色。
曳酒頓時如同五雷轟頂,他終於明白,一切都已經回不去了,上次遲到,他失去了最親近的摯友,這次遲到,他失去了最愛的人,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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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個月後,鳳鳴宮。
清白虛弱地躺在榻上,臉色蒼白,身下的床褥已經被血浸透了。
曳酒跪在她的榻前,顫抖著手想要撫摸清白的臉,卻又不敢觸碰她,他彷彿看到了圖胡校場上滿身是血的清弦。
「曳酒,倚衡就拜託你了。」清白的聲音極為細弱,彷彿一不留意就會從耳邊溜走。
「好,」曳酒紅著雙眼顫聲道,「阿白,此生是我對你不起,你不要害怕,待我安頓好了倚衡,便來尋你。」
清白靜靜地望著眼前這個從前深愛過的青年,不過短短一年,他已全然變了個模樣。從前這個少年在人群中如同哥哥一般閃耀,只要看著他,便會想起一切美好的辭彙,而如今的他鬍子拉碴,神色晦暗,滿目滄桑,一頭長發乾枯毛躁,竟是已經白了大半,明顯是存了死志,說是年逾不惑都不為過。清白不由得既擔心又自責,曳酒變成這樣都是因了自己,若說當初入宮是逼不得已,但在這一年之中,她已慢慢愛上了這個曾經是自己姐夫的男人。曳酒的愛清朗而甜蜜,而這個男人的愛炙烈而無所顧忌,不知不覺間她就沉溺於其中。她已經走出來了,而曳酒仍困在過去,困在對自己的愧疚中走不出來。待自己死了,他一定會如他所說的那樣去尋她。
想了想,清白柔聲道:「曳酒,我就要走了,如今裡面妃嬪爭寵,外面世道不明,可憐我的倚衡和參前才剛剛出生就要沒了母親,將來的生活一定很艱險。曳酒,答應我,幫我最後一個忙好嗎?替我照顧好我的兩個孩子。」
「好。」曳酒已是泣不成聲。
曳酒,希望你在與倚衡和參前相處的過程中,找到自己的人生。得了曳酒承諾的清白,笑著合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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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啟五年,長留戰場。
箭雨齊下,眼見著一支箭沖著雲倚衡后心飛來,言曲奮力將手中的劍擲了過去,隔開了插向倚衡的那支箭。然而手無寸鐵的言曲再也無力抵擋那些飛向自己的箭羽,在倚衡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中,緩緩向地面墜了下去。四周的景色逐漸模糊了起來,他彷彿看見一雙有著琥珀色瞳仁的少年少女在前方靜靜地等著他,微笑著向他伸出了手。曳酒開心地笑了,伸出手向他們跑了過去,清弦,小曲兒,我來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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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啟五年,大將軍言曲於長留戰場遭萬箭穿心而亡,帝君澹臺參前聞之極為哀痛,當朝失態,之後更是於戰事正酣之時輟朝三日。長留距帝都路途遙遠,天氣潮熱,擔心屍腐,言曲的屍體被就地掩埋,只有其遺物一個銅盒和一支玉簪被運回帝都。帝君以帝師之禮葬之,命舉國為之戴孝三年。
次年,踏歌派宗主季挽雲於盛年驟然病故,其徒顧言云繼任宗主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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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一生一共有過三個身份,言挽風的十幾年簡單而輕鬆,言曳酒的五年肆意而隨心,而言曲,則從未活過。曾經的他愛說,愛笑,不留須,不飲酒,不喜應酬,愛遲到,而言曲萎靡,沉默,嗜酒,恣意儀錶,於門派間遊刃有餘,但從未讓別人等過,沒有人會將言曲與曾經那個驚艷一時的少年奇才聯繫起來。琥珀色瞳眸的少男少女溫柔了言曳酒的五年,而言曲則用了一生去回報,去懺悔,去贖罪。或許只有人生的最後,言曲才是快樂的,他終於可以再次見到,他挂念而又愧疚了一生的少年和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