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入夜時分,有一對纏尾的飛燕掠空而過,雨水淅淅瀝瀝打在屋檐,老人端著一杯熱水,呵一口白氣,說不上愜意,也說不上悵惘,孤零零地坐在亭里。
「來啦,六子。」
有人推門而入,西裝筆挺神色飛揚,青年郎一表人才,他笑著點點頭。
「您安好,院兒里冷,我扶您回屋裡吧。」
他十分自然地拿起丟在地上的黑傘,看的出他經常出入這裡,彎腰時若隱若現的槍套,讓這十分陽光的大男孩多出幾分神秘。
老人微微仰起頭,視線刺向院里低洼積成的雨坑,水鏡里的人竟然已經如此衰老,形容枯槁四字已不足以形容。
「六子啊,你知不知道,爺今年多大歲數了?」
「回您話,您今年九十有六。」
「九十…六啦,再有四年爺就過百了,這在人們嘴裡,多少也是只成精的老王八了。」
老人打趣,六子有些不自在地搖搖頭:「誰敢說您是王八,六子第一個剁了他喂狗。」
「哈哈哈……」老人乾巴巴地笑了笑。
耄耋之年歲至期頤,白駒過隙幾十年匆匆而去,當初是如何也想不到,本要立志從醫的自己竟然誤打誤撞成了「沈爺」,統領天盟旗下子弟千萬,殺人放火無惡不作,一條金腰帶早就沾滿血污,腥臭氣撲口鼻令人直作嘔。
二人談話間,已陸續有人推門而入,同樣一身筆挺西裝,面色肅穆。
「都來了?」
「回您話,堂主們都到了。」為首的男子作揖鞠躬,一道蜈蚣似的傷疤尾在他的嘴角,爬過眉心,伏向額首,本來還算英俊的一張臉像是被一刀劈開似的,十分猙獰。
「咳,咳咳。」
六子攙扶著沈爺顫悠悠地站起來,他伸出手探出亭去,雨水打在指間,碎成沫,消失在半空中,他說。
「我年少成名,借一桿刀,憑一身膽,殺出來這天下一隅。」
「年少時我也天真,以為我老不了,等到一百來歲了我也能提刀上馬。」
「可真當歲數到了這,咳咳,咳咳咳咳。」
他一巴掌打開六子的手,忍著虛弱,撐著堅強,瞪著眼,吃力地繼續說道:「爺老了,老啦。」
「爺要死了,唔,都別說話。」
一句話堵住台下眾人的溜須馬屁,他招招手說:「言危,你過來。」
蜈蚣傷疤的男子點點頭,躬著身子湊了上來,謙恭道:「您有什麼吩咐。」
「爺有一個不情之請,還望你成全。」
話音未落,沈言危已經雙膝跪地,高高揚起的頭顱猛地砸向地面,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在臉上蹣跚,他大聲喊著:「有什麼義父吩咐就是!」
沈爺抬起手,拍了拍六子,說:「按理,接班人是你,按我,是六子。」
「這話,我跟你們都說過,你沈言危,自大幾十年前爺救下你,你就一直跟著我。」
「爺給你這名字,是希望你能做我心上刀,言險道危警我謹終慎始。」
「這些年大災小難不斷,咱爺兒倆好歹也都扛過來了。」
「言危,我是真把你當親兒子看待。」
「您放心,我一定…」
「閉嘴,聽我說。」沈爺打斷男子,語氣已急促不耐。
「爺要死了,要死了!」
「本來,爺打算好好拉扯拉扯六子,再磨磨你們這群狼崽子的性子,奈何。」
他嘆氣,接著說:「奈何老天有眼,要拘我下去償命,所以。」
「沈言危,爺這不情之請,是請你一死,以安我心。」
電閃雷鳴驟降白夜,一道閃電似那蛟龍般轟鳴落地,眾人雙目齊瞠,電光被擋在院外,背光的漆黑中對對雙目如同幽冥鬼火熊熊燃燒。
「當然,你也可以選擇殺了爺,這當會兒,就看是你的刀快,還是六子的匕首狠了。」
院內的氣氛彷彿凝固了,連雨水也慢了幾分,已經有人沉不住氣,發出野獸似的聲響,沈言危始終低著頭,沒有人能看到他是什麼表情。
「當初,爺救你一命,今日,爺要你還這一命,你意下…呃!?」
一聲利刃刺入體內的鈍響,沈言危猛地抬起頭,兩手空空,滿面春風。
「你,你……六子?」
沈爺吃力地扭過頭去,難以置信的看著他最為疼愛,也是最有良心,最有人情味的小輩,黃小陸。
黃小陸雙眼噙著淚,嘴角被咬地稀爛,血順著下巴滴下,纏繞著雨水,混入沈爺胸口淌到地上的一灘鮮血里,從另一個角度詮釋了什麼叫作「血濃於水」。
沈言危站起身,拍掉膝蓋上的泥土,叼起一根煙,挑眉道:「個老王八,安生去死不就得嘍,好好地找什麼不痛快。」
「黃…小陸,你,為什麼?」
沈爺撐起酥麻無力地手掌,顫悠悠地指著黃小陸。
他絕望地發現,多年苟延殘喘,只為保他能登上位的一口心氣眨眼間幾乎散盡。
血液順著刀口如洪瀉般湧出,之所以仍未死,是他要問清楚,為什麼,會是他。
黃小陸稚嫩地臉上肌肉瘋狂抖動,淚水已經爬滿了整張臉。
可以看出,他並不是逢場作戲,他是真的痛心,痛心沈爺的死,竟是自己親手所為。
「爺,爺啊,您不該讓我接的,我,我就不是這塊料。」
「言危哥說的對,您病了,痴了,您不死,整個天盟就完了!」
如此近距離,即便視野恍惚,沈爺仍能夠看出,在黃小陸的眼中悔恨正與信念天人交戰。
黃小陸是真的堅信,堅信不應由他接班,堅信沈言危的「大義凜然」。
一瞬間皆明了,千算萬算,處處算計也沒能算到,沈言危蠱惑人心的功夫已臻化境。
即使成算在心,借棋盤與天人斗百手,仍未料到黃小陸此人,竟如此不堪大用。
沈爺緩緩扭過頭,掙扎著看向囂張獰笑的沈言危。
言危言危,竟被這逆子活成了一個「詭」字。
「……」
沈爺無力地放下手,已無力再多言語。
黃小陸看到他的嘴唇張合,卻聽不到他在說什麼,他顧不上擦掉眼淚,湊近了些想要聽清沈爺最後的遺言。
「六……子。」
「剁了……他,他。」
沈爺歪著頭看向沈言危,竟然笑了起來。
「他,叫我,老…王…八……」
電閃雷鳴,黑暗如潮水般洶湧澎湃,剎那間便吞沒了天地萬物。
風急浪高間,一束束白色、黃色,溫暖的光,鋪滿蒼穹之上層雲盡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