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當為君斬諸蒼山亂流間 上
春山亂疊,悠悠夕煙生於其間;一抹斜照里,幾點昏鴉喋聒地飛著,消失在店舍西面的那片蕭森竹影中。不遠處煙塵彌道,蹄聲踏踏;一匹白馬如插翅般飛奔著,瞬間來到了店舍門前;馬上人立時按轡,白馬一聲長嘶,前足高躍,而後又穩穩地落在地上。
馬上人是一位捕快,年齒三十左右,留有唇髭,腰掛佩刀;翻身下馬後,一臉凝重地快步走進店舍。甫剛入門,櫃檯后的掌柜笑道:「駱捕頭,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說著便要迎將上來。駱捕頭左手猛地一抬,示意他止步住聲;省視四周,卻是凳桌井井,闃寂無聲,惟有一個男子支頤靜坐,臨窗遠望。
細細瞧去,但見他身著牙白色的斜襟窄袖長袍,腰束銀帶;頭髮挽起,系以逍遙巾。生得挺鼻薄唇,面如冠玉,刻下無言有思的模樣,端的似衛家叔寶呢。
駱捕頭心中激動非常,大步跨上前去,躬身抱拳,問道:「閣下可是傅安湖傅公子?」男子偏過頭來看著他,道:「嗯。你是?」駱捕頭聞言大喜,自語道:「此夢果真不假,這下有救了。」噔地一聲,雙膝跪地,不住地叩首,「求傅公子救救我們。」掌柜大驚,心道駱捕頭素來對著知縣也不過彎腰問候罷了,此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傅安湖急忙將他扶了起來,道:「兄台何須如此,且慢慢說來,若力所能及,傅某定當相助。」駱捕頭復躬身抱拳道:「多謝傅公子。」駱捕頭瞪了一眼掌柜,教他往別處迴避片時。掌柜會意,轉身便欲到廚房裡去。傅安湖笑道:「掌柜的且慢,我剛才說的酒菜現在可以上了吧?」掌柜面有難色地瞧向駱捕頭。見狀,駱捕頭明白了傅安湖囊中空空,揮手道:「按傅公子吩咐的做。」掌柜喜道:「好咧!」不一會兒,便端了兩壺上色的桂花醪上來,又跑進廚房吩咐廚師措置飯菜去了。
駱捕頭為傅安湖滿上了一杯酒,道:「這裡的芥風河中有鬼怪殺人,還望傅公子為民除害。」傅安湖道:「河中有鬼怪?你卻怎地知道?」駱捕頭急道:「那天晚上我親眼所見的……」傅安湖道:「別急,喝上一杯再慢慢說。」說著,將駱捕頭手中的酒壺順手取了過來,為他倒了一杯酒,繼而自斟自飲起來。
駱捕頭拿起杯子隨意呷了一口,道:「九天前,木諸村的婦人在河邊洗衣時,發現了兩具一絲不掛的屍體。這兩具屍體死狀可怖,都被剝去了人皮,血肉模糊的……」說到此處,不禁打了個寒慄,慌忙地呷了一口酒,接著道:「我們在一處河灣找到掀翻了的烏蓬小舟,還有破碎的衣服,才分辨出一個是這裡居崇村的老艄公;另一個有船家指認出是要趕往臨羽城的三十多歲的行客。仵作根據屍體的各種狀況,推斷出他們死於子時。只是剝人皮的行徑太過怪異,而且死者的眼瞳突出,臉肉擰作一團,似乎受到了極度的驚嚇,不少人懷疑是鬼怪所為。然而知縣向來不信鬼神,且死者的財物都不知所蹤,只道是附近又聚起了強盜,是強盜做的,只不過這伙強盜手段殘忍變態罷了。」
駱捕頭道頓了一頓,道:「知縣下了禁令,暫時封鎖了附近的水道,不許通行。我等花費了五天,把河灣、岸邊的山林翻了個底朝天,卻找不到強盜。」傅安湖意味深長地瞄了他一眼,道:「你們晚上沒去羅搜吧?」駱捕頭慚怍地俛首道:「沒有,都是在白天。搜查無果后,禁令解除,又死了兩位艄公和三位船客,都死於亥時與子時之間,死狀都與上回的一樣。其中一位還是知縣的表親,所以知縣尤為重視,命令我等晚上入河中搜捕,如果五天不能捉獲賊人,就要將我等革職嚴辦。」
掌柜端著兩個碟子走了出來,笑道:「兩位久等了。」放到桌上后,又徑自走開了。一碟是灑著綠油油的蔥花的清蒸鯪魚,一碟是熱氣逼人的辣子雞。傅安湖從竹筒里取了一雙筷子,夾了一片鮮嫩的魚肉,道:「你繼續說。」
駱捕頭道:「我等疑懼不已,心中只覺此事非人為。當天夜晚,在岸上盤桓了許久,當我鼓足勇氣要登船出去的時候,一個同僚阻止了我,他說自家有一位叔父在雍山學道,有敕勒之術,若此處有鬼邪,定然一望可知。當即星夜縱馬趕去請他過來。」
傅安湖自顧自地吃吃喝喝,似乎並沒有留心去聽;駱捕頭瞧在眼裡,終不敢有不悅之意,又道:「我的幾位同僚平時面對賊人是十分英勇,對鬼神之事卻是又敬又畏,大約亥時下刻,我便讓他們回去了。我留守在居崇村村尾的芥風河河邊,孤零零的,很是害怕。我仔細地察看四周,聽著附近的聲音,終究沒什麼不對勁,久了以後心情就平靜下來了,困意也逐漸上來,不知不覺就挨著一塊大石頭睡著了。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風把我吹醒了,」忽然臉色發白,聲音也有些戰慄,「那…那風是不同尋常的,是陰森森的,一下子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我趕緊看了看附近,沒啥異狀;本想舒一口氣的時候,扭過頭去卻發覺河面上起了薄霧,隱約中有一條大船在薄霧中逆水而行,我剛想脫口責罵誰家竟違禁行船時,卻被船上的燈嚇得把話咽回去了,那燈上下飄動著,竟是綠色的。當時我以為眼花看錯了,擦了擦眼,再看時,還是這般,而且薄霧開處,有一個貼在胸前的頭顱,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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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是半斷了的。我嚇壞了,躲回大石頭後面,不敢做聲,再也沒睡,到了天亮才走。」
駱捕頭說得口乾舌燥,將杯中剩酒一飲而盡,道:「到了中午的時候,那位去雍山的同僚沒有把他的叔父請回來,卻帶回了一些話。同僚備述屍體的狀況,他的叔父臉色也白了,只說自己道行低微,幫不了忙。卻又卜了一卦,說此害不日可除,讓我等耐心等待能人的到來。我將那晚所見告訴同僚們,又稟告知縣,知縣還是不信,只道我等是無能、在搪塞。」言罷,一臉無奈地嘆了口氣。
此時,杯碟里的酒肉業已凈盡,傅安湖滿足地打了一個飽嗝,道:「不知駱捕頭是如何知道我的姓名?又如何篤定我就是那個能人呢?」
駱捕頭道:「三刻鐘前,一個黃衣淡妝的仙子走進我家,說道,'日暮居崇村中,有傅生安湖至,止店舍,風神迥異於常人,能為汝釋此厄。'說完便消失了。忽然屋外響起了幾聲鳥叫,我從卧榻上醒了過來,方知這是夢。當時只覺寧可信其有,立刻騎馬趕來,不知此夢竟靈驗如此。」
「原來這般。」傅安湖的嘴邊咧出意味深長的笑容,忽而話鋒一轉,探問道,「不過,鬼誠可除,但你依然免不了責,知縣要的是強盜,你拿什麼去交代呢?」
駱捕頭目露悔恨之色,道:「若非我等疏忽懶惰而不曾夜間巡查,或許不會多幾條性命被害,所以革職也好,嚴辦也罷,這都是應得的,我不想這裡再有人被害了」說著說著,瞥然一怒,右拳往桌上猛力一捶,'啪'地一聲震響,杯碟竹筒皆為之一高;又聽得'嚓'地一聲輕響,一根桌腳折了,桌面轟然塌下,桌上諸物倏忽瀉落,杯碟四碎,筷子亂濺;駱捕頭髮豎目裂地道,「若此害能除,我即身如此桌何妨!」
傅安湖徐徐站起,正色道:「好,你可以回去了。」徐步往樓上走去。駱捕頭愣了一下,也站了起來,急道:「傅公子,那此事……」傅安湖頭也不回,擺了擺手,大笑道:「區區小鬼耳,今夜當為君斬諸蒼山亂流間!」
駱捕頭望著那溫雅而挺拔的背影,聽著那清泠之中帶著幾分豪邁的聲音,感到既振奮又愕然,突然又聽得傅安湖笑道:「掌柜的,來一間上房,順便帶壺酒上來。」
月波涵空,樹影填門,此時的春風既清且柔,悄寂的大地在它的輕撫下穩睡了去,然而卻撫不平駱捕頭心中的焦躁。駱捕頭不住地在門口間往還走著,一時觀天,一時瞧向樓上的一間扃門的客房,著急道:「這都亥時了,怎地還不出來。」
大堂中央的桌上置一紅燭,焰光明燦,輕煙上騰。掌柜有些睏倦地翻著賬簿,聽見駱捕頭的話后,無奈道:「我這大門口可都得給您踩爛了,要不,上去把那位公子叫下來?」駱捕頭搖頭道:「不行!休要打擾傅公子!」掌柜訕笑道:「他若是睡去了怎麼辦?您看我這裡早該打烊了,如果不是什麼重要的事,要不您先回去,明日……」駱捕頭報以怒目,掌柜哪敢再語。只是駱捕頭也不禁想道:「若是真睡過去了,只怕要誤了時辰。」思忖至再,便要向樓上走去。未及踩上樓梯,忽聽到樓上'吱嘎'一聲,一扇房門開了,傅安湖從裡面走了出來。駱捕頭喜道:「傅公子,可終於把您給盼醒了。」傅安湖睡眼惺忪,打了個哈欠,道:「你為何還在這裡?」駱捕頭丟了個眼色給掌柜,掌柜也巴不得可以快些打烊,識趣地笑著走開了。等到傅安湖慢步下到地面上,駱捕頭才低聲道:「我留在這裡是為了給您帶路。」
傅安湖故作皺眉道:「去哪裡?」駱捕頭忙道:「芥風河啊!」傅安湖又故作恍然道:「哦,那裡我曾去過,自己去得。」駱捕頭撓了撓頭,道:「那還望讓我一同前去。」傅安湖疑惑地問道:「你不害怕?那裡可不安全。」駱捕頭道:「怕自然是怕的。只是……」面上露出矻矻之色,道:「強盜是尋不到的,知縣過不了多久即恢復水行,若不親見惡鬼受戮,如何放心?」傅安湖笑道:「看來是信不過我啊。」駱捕頭欲要辯駁,傅安湖卻道:「既然你執意要去,倒也無妨。」駱捕頭心中感激,作揖稱謝。傅安湖道:「不過你說大家都懷疑此間死者皆為惡鬼所害,卻又為何要使開掌柜?」駱捕頭道:「傅公子有所不知,那日知縣怒斥我等后,便張榜禁止再有迷信的言論,違者罰銀子五兩,領笞擊五十,所以不得不將他使開,免得落人口實。」傅安湖道:「原來如此。」
四野湛明,纖毫可鑒。沿著門前的闊道迤邐而西,不出半里,即能到芥風河畔。自從芥風河出了人命后,附近幾個村子的村民鮮有敢晚出的,是以一路上只聞二人鞋履之聲,更無他人之語。
幾點春星,久掛風梢;一行野雀,時偎蘚瓦。天邊雲散,草際蟲鳴。
傅安湖感受著這一切,心中頗為歡暢。然而駱捕頭的心中為恐懼所佔據,每近芥風河一步便深一分,實在無法欣賞。
不一會兒,他們就行到了芥風河河畔。此河寬約三丈,水流不急,潺湲有聲。兩岸都植有幾株垂柳,系著幾隻或有篷或無篷的小船。
傅安湖道:「這些船可以用嗎?」聞言,正在忐忑地打量著四周的駱捕頭收回心神,瞧著傅安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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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的。」話音甫落,才味其言下之意,驚道,「您不會是想開船出去吧?」傅安湖失笑道:「莫非你以為我要等他們送上門來?」瞧著駱捕頭那惶遽的模樣,只得肅然道:「他們可未必來此,我亦不喜守株待兔。你可掉頭回去,或者在船中為我盪槳。」駱捕頭咬了咬牙,道:「我去,不知您要用哪只船?」傅安湖指了一隻無篷小船。
解纜放船。駱捕頭坐在船中,按傅安湖的吩咐緩慢地搖著雙槳,順流而下。傅安湖在船頭袖手而立,山風迎面,發飄衣揚。駱捕頭看在眼裡,心道:「看他胸有成竹的樣子,大概不會有問題吧。」又想到傅安湖黃昏時說的那句'當為君斬諸蒼山亂流間'的豪言壯語,不由得心頭一熱,便沒有那麼害怕了。然而傅安湖並沒有攜帶兵器,不知要如何去斬,心中疑惑,卻又不敢去問。
放眼望去,房屋錯雜,禾田漾碧;遮莫一里之外,兩岸皆有山峰忽起,連綿不絕,不知其長几何。
傅安湖嘆息道:「如此星辰如此夜,卻要行殺戮之事,真是大煞風景。」眼神迷離,似乎陷入一片幻想之中,自語道,「若置琴於舟,復棄槳從流,不知所之,則妙趣得矣。」
小船進了山巒夾岸的河段后,水流變得急了些;周遭略覺昏暗了些,藉著河上的一片璀璨星斗,卻也尚能看清景物。山峰幽窈,古木蔚然;時有怪禽渡河往還,嘹唳其間。草罅林隙,偶見有燦燦雙目,或大或小,卻不知是何獸。
傅安湖道:「我們就要到了。」
駱捕頭雙手一顫,木槳差點扔在了水裡。
前面有一個河灣,臨近時突然聽見咻咻之聲。循聲望去,卻見右邊的山壁有一塊突兀的蒼岩,有一條蟒蛇蜷伏其上,身上遍布金黃色的花紋,瑩瑩流彩;粗約十寸,昂著頭顱不停地吐著蛇信子,一雙明如鮫珠的大目正盯著船上二人。
駱捕頭差點驚出聲來,卻又及時地生生忍住了,轉視前方,再不敢瞧巨蟒一眼。雙手用力地緊握船槳,強行讓自己鎮定下來。心中暗暗叫苦:「若叫出了聲,這畜牲將我視做挑釁,只怕沒有見到鬼,就一命嗚呼了。這傅公子有伏鬼之法,卻未必有搏巨蟒之力。只盼它不要下這水來。」
巨蟒瞧向河灣的另一側,目中彷彿流露出不安的情緒,'嗖'地一聲,一溜煙似的直往山上竄去。幾塊石頭被尾巴掃落河中,咚咚作響,水花激揚。
駱捕頭以為巨蟒飛身下河,不禁又瞧了過去,卻見沒了蹤影,但聞草木簌簌,猶有幾塊小石從半山腰上骨碌碌地滾落河中。見狀,不禁咽了咽口水,心中慶幸不已。
沿著河道折而右行,過了河灣,卻見河道變窄了丈余,水流急湍,舟如箭激。駱捕頭並非船家,不擅駕駛舟楫,剎那間左支右絀,船頭時左時右,飄忽不定。
駱捕頭大聲道:「傅公子,這裡的水太急了,我恐怕控制不了方向,要不我們先到岸上去?」掃視兩邊,皆峭壁如削,岸非可上;雖多有碧樹倒倚,但又高在兩尋之上,攀緣未能;心中尚未來得及叫苦,卻又見這船立刻就要撞上一塊露出水面的大頑石了。
傅安湖沒有說話,伸出右手,屈指一彈,一點清熒電激而出,轟隆一聲,頑石四碎,紛披如雨;一片青芒若隱若現,護在傅安湖的身前,濺來的碎石無一不為之阻絕開來。
當是時,不遠處的水波上飄起了一縷斷煙,微微瀰漫開來,依稀可見裡面立著一道身影。駱捕頭緊張地盯著,心如撞鐘,手中的雙槳也忘了划動;越發近了,登時瞳孔一縮,原來那是一個青面鬼,虎背熊腰,發如蓬草;胸口處的兩道交叉成十字的傷疤,猶映著紫色的血光;右手握著一柄白森森的大骨錘,柄部有些彎曲,似是某獸類的後足;頭部是似牛非牛的顱骨,為宛若遊絲的幾道黑氣纏繞著。
「這裡難道不止一個鬼物?」駱捕頭看見此鬼與當日所見者不同,不禁張皇地自語道。
有那麼一瞬,駱捕頭覺得這個青面鬼有點面熟,只是如今一鬼當道,握錘山立,正是命懸一線之際,心急如焚,哪裡有空去思索?只得把生的希望寄托在傅安湖的身上了。傅安湖望著蓬頭鬼手中的大骨錘,若有所思。
蓬頭青面鬼一臉狠厲地掄起大骨錘,向立在船頭的傅安湖奮力砸去。絲絲黑氣忽如龍蛇騰躍,光華也盛了幾分。大骨錘落在那片青芒上,竟若砸在銅牆一般,鏘鏘而鳴。青芒抵受不住,崩潰作點點齏粉,揚向四周。
大骨錘只是略微一滯,依然順勢而下,眼看傅安湖就要腦漿濺壁了。
傅安湖的左手劍指一豎,迅疾斜出,不見費力地將大骨錘抵住了。指尖處亮出了一點青芒,如水波般漾開,看起來是如此的輕柔。然而蓬頭青面鬼那偌大的身軀為之一觸,竟彷彿受到了千斤之力,斷線鷂子似的倒飛而出,撞在了峭壁上。
傅安湖手掌一翻,浮現出一根細長晶瑩的冰錐。隨手一擲,冰錐在河上一閃而過,半沒於蓬頭青面鬼的胸膛中。蓬頭青面鬼被牢牢地釘在了峭壁處,四肢腦袋皆無力地耷拉著,大骨錘也墜落在河。
駱捕頭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心中震撼無比,傅安湖的表現遠遠超乎他的想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