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初逢事 第一章 哭鬧的女子
安陽侯世子薛鎮夫妻的院子在侯府西側,往日是最安靜的所在,可打從十天前起,小院的爭吵與哭喊聲就沒有斷過,整日嚷得半個侯府不得安寧。
今天亦不例外。
兩個青衣丫鬟死死守著院門,一個穿紅的女子滿身泥濘,披頭散髮地趴在門前,揮動手臂奮力掙脫著三個小丫頭的鉗制,口中不停大聲喊:「夫人,求夫人見我一見!」
「夫人!奴螢火之光,只求夫人賞碗飯吃!不敢再有妄想!」
「夫人,奴真的不敢違逆夫人,奴只要看著世子就好,只要看著世子就好!」
紅衣女子尖利的哭喊聲不停,到最後已經成了凄厲的哭嚎:
「都說夫人是最最和氣不過的人,求夫人給奴一條活路吧!」
「夫人若是真的容不下奴,奴便一頭碰死在這兒!讓夫人安心!」
若不知情的人看見,只會懷疑被她稱為「夫人」的人,做了怎樣喪心病狂的事情,逼得人要死要活的。
守門的丫鬟們氣得發抖,紛紛罵道:「你還要不要臉?我家夫人才不會見你!死了這條心吧!」
拉人的小丫頭去捂女人的嘴,女人毫無顧忌地就要咬人,她們力氣小又不敢真傷人,慌亂避開,而女人繼續大哭大叫。
丫鬟們氣得聲音發顫,對周圍的僕婦喝道:「你們是死人嗎?還不給我將她拖走!」
可周圍洒掃的僕婦都是安陽侯府舊人,若說以前對世子夫人還有些尊重,但從十天前紅衣女子入府起,她們便將夫人看輕了,任憑丫鬟們喝斥,只裝聽不見。
女子知道安陽侯府內情,因此不畏不懼,哭聲毫無停歇,綿延不絕,順著風越過院牆,傳到了院中。
院內一角是個廢棄的花圃,安陽侯世子夫人李嬌兒坐在花圃前竹蔭下的石桌上,對院外的哭喊聲充耳不聞,在內外喧鬧與安靜的交織中,專心雕刻著一個木頭匣子。
木匣一尺見方,紫檀木製成,石桌上擺了數把不同刻刀、刨、挫等,器身、刀刃保養精緻,但裹著裝器物的皮囊是半舊的。
午後的陽光穿透竹林落下,撒在李嬌兒有兩個梨渦的臉上,映得她臉上細小的汗水閃著光,長睫輕扇,神色專註,手隨心動,目隨刀移,精細地依著圖紙,順著木頭紋理,雕琢著木盒上鳳凰的每一寸細節。
待最後一刀刻完,李嬌兒放下手中的刻刀,揉著脖子抬起頭,方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氣,看著那隻展於匣上的鳳凰,自嘲道:
「不如從前了。」
聲音如出谷黃鸝,清澈,還溫柔。
「夫人,喝茶。」一旁守著綠衣大丫鬟雲團,等她落完最後一刀,才跟著舒了口氣,捧上茶給她,又為她捏著肩膀,恭維道,「夫人莫要那樣說,刻得真好看。」
她眼角微垂,看似在端詳上的鳳凰,實則一直在關注李嬌兒,心焦得很。
外面的哭罵聲未聽,李嬌兒充耳不聞,接過茶喝了半盞,笑道:「你別哄我,丟下四五年了,細節上不精緻的。」
雲團沒敢接話,只能試圖安慰:「小姐,樣樣都很好的。」
她心底為自家小姐不平起來。
因著一紙與安陽侯府的婚約,直到十五歲小姐出閣之日,她都是京城中貴女或羨慕或嫉恨的對象。
羨慕她能嫁給令名在外的薛鎮,嫉恨她不過是喪母的商婦工匠,憑什麼能嫁給薛鎮?
誰知新婚之夜,世子未等圓房便借口軍務離家,一走便是兩個月。
在那之後,三年時光里世子竟有兩年半在外,自家小姐獨守空閨,承受著京中人的指指點點。
雲團以為世子的無視已經很過分了,豈料十天前,世子竟然從北疆帶回一對母子,要養在侯府之中!
自家小姐成了徹徹底底的笑話。
被帶回來的女子,連著幾天在院門外哭喊,尋死覓活,逼著自家小姐「接納她」。
世上怎能有這樣無恥的事情?李嬌兒知她心中抱不平,暗嘆一聲,不再解釋自己真的沒將這些事情放在心上——在放心上又有什麼用呢?鬧出來,世人只會看她的笑話,議她善妒,說果然是商賈之輩、藥商之流養的女兒,不上檯面。
她放下茶杯,嘆氣道:「母親若還在,看我這樣,定然會笑我的。」
想起早逝的母親,她的心中才起了難過的波瀾。
母親教她技藝,傳她機巧閣,她卻為薛鎮丟下手藝、躲著機巧閣;事到臨頭,她又要靠母親教的技藝、機巧閣的名頭,救自己脫苦海。
想著,李嬌兒看向那已經廢棄了的花圃。
未嫁之前,她聽說薛鎮閑時最愛蒔花弄草,莫說安陽侯府,便是宮中許多名貴花草,都出自他手。
為此,李嬌兒纏著父親要學種植之事—因為父親李賦是個大夫,很會栽培藥材,也很懂種地。
被養得嬌憨的李嬌兒認為種花和種葯、種糧食沒什麼區別,自己學會了,就能和薛鎮琴瑟和鳴。
可一切的幻想,在新婚那夜,便被徹底擊碎了。
她是個不懂得藥材、糧食皆不如奇花異草雅緻的商婦,是個不懂得為何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的匠人,走不進薛鎮心中。
外面又是一番女子的哭聲傳來,比方才更響亮,打斷了李嬌兒的思緒,也拂去了她再次泛上心頭的酸楚情緒。
她的肩膀不堪重負般垮了一下。
沒意思。
十天前,她衝到薛鎮的書房門前,哭了整整兩天,求得嗓子都啞了。
哭累了,懇求換來的是他一如既往的無視,人就醒了。
既然重新拿起工具,她便不會再次放下了。
「走吧。」李嬌兒說著,起身抖落衣上粘著的木屑,刻意挺直了脊背,舒展肩膀,將木匣抱在懷中,邁步向外走去。
在雲團看來,自家小姐像累極后伸了個懶腰,她想要接匣子,小聲提醒:「夫人,那個女人還在……」
「我知道。」李嬌兒聲音輕快,並沒有將匣子給她。
雲團摸不透她的心思,隱隱不安。
*
院門打開時,院外的喧鬧有了一瞬的停滯。
紅衣女子沒想到哭了七八天,竟真哭開了院門,出來的還是李嬌兒本人,緊著的一聲嚎哭卡在嗓子里,噎得她咳出聲來。
但緊接著,女子已經連爬帶撲騰地到了李嬌兒腳邊,伸手去抓她的裙擺,高聲哭喊道:
「夫人,求夫人救救奴吧!夫人若容不下奴,奴就活不成了啊!」
雲團擔心女子會傷害李嬌兒,慌忙抱著她,她個高肩寬,襯得身量纖細的李嬌兒更像個孩子了,尖叫道:「你怎麼敢碰夫人?!還不快把趕走!你們是死人嗎?」
安陽侯府的僕役垂著腦袋,只當聽不見,只有李嬌兒的丫鬟拉扯紅衣女。
紅衣女子力大無比,依舊死死拉著李嬌兒裙擺,哭喊聲也越來越凄厲:「夫人,夫人好狠的心!夫人好狠的心!」
急脾氣的雲團便要抬腳踢她。
「雲團。」李嬌兒攔了雲團一下,免得她傷了人反而不好,而她也不躲閃,目光掃過那些連恭敬都懶得裝的奴僕,低頭看向紅衣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