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道歉
蕭寧宸看著薛鎮,氣得人都開始發抖了。
偏偏外面的軍士聽見了薛鎮的召喚,竟然真的進來了,直勾勾地看著蕭寧宸,彷彿在用眼神催他快走。
蕭寧宸攥緊了拳頭,剋制了許久,才能讓自己看向薛鎮的目光不算太冰冷。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翻閱軍報的薛鎮,忽得態度軟了下來,問道:「仲敬,你我舅甥一場,便一定要將事情做到這等程度嗎?」
薛鎮聽見這話,看軍報的目光頓了一下,方淡然放下軍報,抬頭看向蕭寧宸,恭敬道:
「王爺,這是軍中,既然是軍中,那便只有兵將,沒有舅甥。再者……殿下,君臣之份,總該是在親戚之前,外甥和表舅的這點兒情誼,表舅幾時能想起,幾時又忘了,幾時又要用君臣之份來壓著外甥,晚輩著實不知,那不如不想,不提,不說,也就罷了。」
他說罷,不再看蕭寧宸氣到發白的臉色,垂目繼續翻看軍報:
「殿下先走吧,待這兩日末將整理諸事完后,再請殿下來議事。」
*
李月嬌本以為今日臘八,秦樂與機巧閣的工匠們都能回來過節,還打算尋個好館子點些好酒菜,設席的來著。
結果下午才得了信,眾人想將各工程在正月前完成,因此今日不回來了。
「得了,今兒咱們幾個備些好酒好菜的,自己吃吧。」
李月嬌無奈笑說,託了聞將軍帶來的兩個軍士,將做好的臘八粥、臘八豆腐、臘八蒜等,都送到那邊工地上去。
到了晚上,家中眾人們一起歡快地吃了飯,喝了點兒酒,倒很是其樂融融的。
臨了,雲團和四個翠收了東西,童媽媽、鄭小西等也先去歇著了。
李月嬌獨自在屋中,剛卸了一半的釵環,忽得聽見窗戶一陣響動。
她如今敏感得很,聞聲后立刻抓起了簪子,正要喊人的時候,忽然聽見窗外有個低低的聲音道:
「夫人。」
薛鎮?
李月嬌怔了一下,握著簪子走到了窗邊,將窗子開了一條小縫。
果然是薛鎮。
李月嬌放了心,推開了窗。
冬日的半月之下,薛鎮的臉有些紅潤,顯得一雙桃花眼更帶紅暈了,一看便是吃了點兒酒。
「世子,你怎麼了?」李月嬌問道。
薛鎮卻豎起了手指頭,示意李月嬌噤聲。
李月嬌被他搞得一驚一乍的,忙閉了嘴,也不知道他在看什麼,最後還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去,看著外面,從天上看到地上,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薛鎮靠著窗站了一會兒,期間半閉著眼睛,和睡著了似的。
好久,他才不大開心地說:
「他們也太不謹慎了,我在這兒站了這麼久,他們都不來。」
李月嬌反映了一下,才意識到薛鎮是在說胡家兄弟、聞將軍他們,不由笑出了聲,替他們開解道:
「是世子來了,他們做什麼要緊張?」
「他們又沒過來瞧瞧,怎麼知道我是我?」薛鎮有些強詞奪理地說。
李月嬌第一次看見薛鎮這不講理的模樣,不由好笑,搖搖頭,丟開這話,問:
「世子怎麼這時候來了?表叔說今日要去找你吃席,可去了?」
「剛散。」薛鎮還是靠在牆上,人瞧著有些扭捏,「我睡不著。所以來看看你。「
李月嬌被薛鎮說得怔住了,一雙水杏大的眼睛忽閃著,沒明白他三句話之間的聯繫。
許是她的目光過於懵懂,薛鎮有那麼一瞬間,胃口又開始擰勁兒了。
他很久沒有因為李月嬌胃疼過了,從李賦出事,他抱著李月嬌同乘一騎回京時,他就沒有再犯過病了。
似乎有某樣東西,在他決定赴死的時候,佔據了上風。
再後來因李月嬌的坦然而起了懷疑,他更是許久沒有犯過心病了。
今天,是時隔許久后的第一次,可這次的犯病又和以往不一樣。
他的五臟六腑像是被用文火慢燒,鈍痛,難受,卻比之前每一次突然的,劇烈的扭曲,都令他難以忍受。
薛鎮再沒忍住,捂著胃口,一彎腰,乾嘔起來。
李月嬌以為他是喝醉了,忙緊張地問:「世子,世子,來……」
「不必。」沒等她喊人過來,薛鎮先打斷了她,一手扶著窗框,腰徹底弓了下去,又乾嘔了幾次。..
李月嬌著急得越過窗子,輕輕為他拍著背、順著背,口中低喃道:
「世子,世子你怎麼了?是傷發作了嗎?你別硬撐著啊。」
薛鎮艱難地搖搖頭,背弓得更深了,瞧著不像嘔吐,倒像受刑。
實則薛鎮自幼受到的教育,皆是守禮持重的,坐立走站皆有一定之規,即便是在朝堂上面君之時,跪拜之外的說話,也不過是垂首低頭不能仰面視君而已。
他從沒有在人前,如此不體面地弓著腰。
還乾嘔。
幸好沒真的吐出來。
但他就是不想,讓李月嬌看見他此刻扭曲的神情。
心病再次被他生生壓抑住了,不久,大概十幾息的工夫,只是在二人看來,這時間又那麼漫長。
等他用帕子擦了擦嘴,調整了神情后,薛鎮終於重新挺直了站著——也沒有非常直——而是靠著牆,借著月光看李月嬌的眼睛。
李月嬌的眼中是七分擔心,三分迷惑:「世子好些了嗎?」
「嗯,我沒事,醉了。」他撒了個沒甚意義的謊。
「……和表叔喝,怎麼會醉了呢?」李月嬌抱怨著,去給他倒了杯茶,遞給他,「以前也沒聽說你們如此不體統地嗜酒。」
薛鎮接過茶,笑了笑,一仰頭,一飲而盡。
還是像喝酒。
茶是溫的。
「淮王……」薛鎮將茶杯遞還給李月嬌,有心想將今日軍營中的事情告訴李月嬌,又覺得冗餘無用,說給她白添她的煩惱,便道:
「其實我在宮裡住著的那段日子,塗貴妃待我不錯。塗貴妃很會做湯,我喝了許多她做的湯。皇後娘娘不喜歡她,但皇後娘娘……也知道塗貴妃在之前種種事情里,著實無辜,所以並沒有將她如何,娘娘更氣的,是陛下而已。」
「而淮王,我的四表舅,不算很喜歡我,但對我也不壞。他只是……不太聰明,想要的又多……因此被人利用著害齊王從此殘疾,還覺得自己只是無心而已。」
李月嬌沒想到能從薛鎮口中聽出這樣的宮廷密辛,有些嚇到了,緊張地向外張望了一眼:
「世子,慎言啊。」
她第一次知道,齊王的病,竟然是因為淮王。
薛鎮沒有理會她的勸解,而是依舊看著她,道:「剛才,玉京傳了訃告,塗貴妃薨了,要守孝至正月前。」
李月嬌打了個哆嗦,沒想到朝廷一直到今天,才將塗貴妃的死昭告天下。
「這次,他的不聰明害死了他的親娘。」薛鎮看著李月嬌,不無難過地說,「夫人,李姑娘,那些人不但害死了我爹、我大哥,如今還離間了天家,逼死了塗貴妃,而我那個不聰明的表舅……夫人,我不信他一無所知,也不願信他有心做出此事。因此……他沒有那麼聰明,也算孝順。」
薛鎮說著,避開了李月嬌的眼睛,看向了他扶著的窗棱。
「我在會茂的時候,子言兄暗中來了,告訴我說找出了之前宣揚京中有變的人,是個京中幫閑,和淮王府中的一個馬夫是兄弟。」
他說著,才再次看向李月嬌,問她:「夫人覺得,這會是一個巧合嗎?」
李月嬌迎著他的目光,想了很久才搖頭:
「我不知道,世子,我只是覺得若有謀朝篡位之舉,淮王本人不在京中,又有何用呢?那時候皇后都已經掌控了全局,若是陛下不幸……那就是太子登基啊,到時候木已成舟,淮王又能如何呢?」
薛鎮看著她雖然聰明,但總是帶著幾分柔軟天真的眼睛,笑了,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突兀地問:
「之前,那三年……知道了我為何那樣待你之後,夫人是不是很委屈?」
他這句話問得,才是真正的不聰明,笨拙得讓李月嬌的氣都梗在了喉嚨里,上不來下不去的,以至於咳了兩聲。
她喜怒總形於色,立刻不高興地撇撇嘴,臉上的酒窩淺了些,嘲笑道:
「不委屈,小女子可不委屈了,還覺得世子很棒,很英明睿智呢。」
薛鎮問出口時便已經後悔了,因此聽見李月嬌這陰陽怪氣的話,只是歉然地笑了笑,喃喃道:
「這段日子,我才真的明白了你的感受……即便我與淮王不算親近,我不喜歡陛下和娘娘的那些算計,可他們到底是我的親人。他們差點兒讓大昭內亂,還險些害死了岳父大人,我卻依舊在想,他們是有苦衷的,是無意的,是有人利用了他們的心結,離間了他們的情意……」
他再次低下頭。
「他們非我至親,做的那些不光彩的事情也證據齊備,我卻仍有這等為他們開脫的念頭。令堂……我不過因為幾封信的隻言片語,就猜疑令堂至此,還那樣待你。」
「李姑娘,父兄之仇,我一定要討個真相,但是我不該在沒查清的情況下,將你拖入局中,對不住。」
最後的三個字,是他看著她的眼睛,鄭重說出口的。
李月嬌驚訝地聽著薛鎮如囈語般的自省,聞著他身上淡淡的酒氣,好半天,終於驚慌地問出了心裡話:
「世子,你是不是真的……得了什麼要緊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