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六章 書終神回
霧未散,風未定。
大地上極為陰冷、堅硬,屍骨漸漸已冷透。
遠方的廝殺猶在,拚命並未結束。
每個人都看見鮮血飛濺,每個人都顯得極為吃驚、不信、懼怕。
槍尖的鮮血並未滴盡。
披風在濃霧中飄飄。
槍縮回,人石像般挺立,挺得比他手中的槍還要直,空空洞洞的眸子槍頭般盯著、戳著前方,彷彿要將前方的一切活活戳死在大地上。
沒有人再動,每個人的眼睛中都已飄起了懼怕之意。
他們都是軍人,對殺人並不陌生,殺過人,也見過殺人,無論什麼樣的死法,什麼樣的殺人手法都見過一點,但都是見得到的。
無生的出手,他們並未見到。
也許看不見的致命一擊才會令他們心生懼怕。
刀猶在掌中,刀光卻已頓,殺機卻已折,殺心卻已碎。
無生劇烈喘息,軀體上每一根骨骼似已劇烈抖動,然後他忽然倒下,他倒下就努力掙扎。
武田信玄臉上惋惜之色更濃,他輕輕將無生扶起。
「你這又是何必?」
無生不語。
距離無生最近的那個人,也是笑意最濃的一個。
他的笑意說不出的冷酷、無情、殘忍,見到無生軀體抖動,他們殺人的信心彷彿又已恢復。
這人重重吸了口氣,又吐了出來,「你的槍實在很快,我並未看到如何出手的。」
武田信玄笑了笑,「非但你看不到,也許連你後面的人,都看不到。」
他說的是事實,也是一種打擊。
現在這種打擊彷彿已無用,剩下的六把刀無一不是沙場上的好手,無一不是殺人的人,多年的殺人,卻不被殺掉,並不是偶然。
他們活著,多多少少有幾分道理。
他們的道理就是手裡的刀,冰冷的刀,無情的人。
無生咬牙,槍頭般盯著、戳著前面的一個人,「我的槍是不是還能殺人?」
這人冷冷笑了笑,「也許。」
「也許你們應該回去,這個時候突圍,還來得極。」
這人冷冷盯著無生的軀體,笑意更加劇烈而兇狠,他只笑著卻未說話。
欣賞有時也是一種打擊,只不過很少有人能知道而已。
無生的軀體在他們目光下劇烈抖動,劇烈不穩,他彷彿隨時都會倒下,倒下就會死去。
每個人都看到他沒有倒下,也沒有死去。
他只是在掙扎,只是在死亡邊緣不停徘徊,死亡並不能將他擊垮,因為他還在掙扎。
「我的槍不喜歡殺你們,並不是殺不了。」他說的話很慢,也很用力。
前面那個人冷冷點點頭,獰笑著,「你的傷好像很重?」
「是的,而且隨時都會死去。」
「你的槍現在還能殺人?」
「我的槍只殺人。」無生咬牙,一個字一個字又接著說,「你們可以過來找我拚命,我依然可以殺了你們。」
這人不語,卻在獰笑著。
獰笑也是一種語言,也許比說出來的話要惡毒很多很多。
「你不信?」
這人點頭。
霧色漸漸散去,廝殺聲變得嬌弱而無力。
一條條人影漸漸已靠近,透過霧色看上去,彷彿是黑色,又彷彿是紅色。
「你們走不了了。」
這人不語,額角冷汗已滑落,他彷彿已感覺到什麼了。
他感覺的並沒有錯,多年的殺人,這種感覺簡直比尖針刺入骨髓還要來得強烈,還要來得兇猛。
無生嘆息,「你們本不該死的,可惜錯過了離去機會。」
這人咬牙,冷冷笑著,「我們本就不怕死,反正遲早要死,為何不死的光彩點。」
他說著話的時候,卻在盯著武田信玄脖子。
武田信玄卻在凝視著無生,「殺我的機會已過了,你們逃脫的機會也過了。」
這人不語。
握刀的手已抽動,他的心已不穩。
霧色徹底消退,大地上美麗如畫,春天的美麗與妖嬈,在蒼穹下徹底展露無遺。
風吹過,縷縷血腥飄動。
帥帳外面擠滿了人,整齊、威武而兇猛不已。
血紅的甲胃,血紅的刀鋒。
人群中箭一般射出幾條人影,幾把刀。
忽然停在武田信玄邊上,正冷冷盯著面前幾個人,他們盯著對手,彷彿是盯著獵物,眼睛里竟也飄著光芒。
興奮、灼熱而殘忍的光。
武田信玄凝視著無生,微微一笑,「我們徹底勝利了。」
「是的,你們的確徹底勝利了。」
「你想要點什麼獎勵?」武田信玄笑了笑,「我並不是個小氣的人。」
「我已得到了獎勵。」
武田信玄大笑,連眼角的皺紋里都充滿了歡愉、喜悅,「你得到了什麼獎勵?」
「你還活著,上杉謙信也活著。」
武田信玄笑意緩緩消失,「這是你的真心話?」
「是的,卻不是我一個人的真心話。」
「還有誰的?」
「足利義輝,劍豪將軍。」
武田信玄臉上飄起惋惜之色,「可惜他已死了。」
「是的。」
無生忽然走出帥帳,慢慢的走進林木間,武田信玄在後面跟著。
武田信玄已將甲胃除去,身著潔白小袖,手握摺扇,微笑著跟在後面,勝利的笑意在他臉頰上起伏,勝利背後的種種慘痛未露一分。
無生石像般挺立著,盯著、戳著前方的河水。
河水上一葉扁舟徐徐而來,輕輕靠岸,一個女人微笑著走向他們。
武田信玄笑了笑,「我本想送你一堆女人,卻怕你太傷身。」
無生不語。
阿國遠遠的奔跑了過來,人未到,心裡的笑意已飄了過來。
她忽然輕輕握住無生的手,卻在凝視著武田信玄,嘟起嘴,「你要送他一大堆女人,我就......。」
武田信玄微笑,輕輕觸摸摺扇,又眨了眨眼,「你就怎麼樣。」
「我就哭給你們看。」她說著說著,臉頰上風羞紅竟已神奇般的飄了起來。
武田信玄大笑,他大笑著撫扇一禮,「就此別過,槍神多珍重。」
阿國笑著凝視武田信玄離去的背影,心中的刺激、快意卻已飄起。
無論是什麼樣的女人,在如此美麗的春色下,面對自己的情人,會是什麼感覺?豈非是刺激、快意?
「他還是走了。」
「我也該走了。」
阿國臉頰上的笑意凝結、僵硬,「你要去哪裡?」
無生深深嘆息,「去江湖。」
「江湖是什麼地方?」阿國輕輕拉著無生的手,臉上擠出笑意,「我也去,那裡一定很好玩。」
「那裡並不是玩的地方。」
「那是什麼地方?」
「是人殺人的地方。」無生吐出口氣,「我要去那個地方,你不能去。」
「我為什麼不能去?」阿國的臉色扭曲,變得極為難看,彷彿隨時都會傷心倒下。
「因為你不是江湖中人。」
阿國痛哭,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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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樓里生意並不好,也不壞。
櫃檯上趴著一個女人,她的眼睛裡帶著種憂鬱、期待。
外面的春風正盛,蝴蝶在花草中翩翩起舞,幾個嬌羞少女手握鮮花不停捕捉春天裡的歡樂,釋放自己心裡的寂寞與苦悶,給大地帶去更多美麗動人的色彩。
她們的人生充滿了美好與幻想,有大把的時間去揮霍。
而她沒有。
這也許是每個女人的悲哀。
她並沒有去,她邊上有酒,也有菜。
酒是女兒紅,菜是切牛肉,這是唯一的愛好。
她喝一口酒,吃一口牛肉;吃一口牛肉,喝一口酒。
這個時候忽然從外面吹進來一陣風,一個人。
女人的臉頰上泛起笑意,「財神楊晴!」
楊晴沒有理她,依然喝著酒,吃著牛肉。
這本是她人生唯一的快樂,也是她唯一享受,面對此等享受的時候,她很不願被打擾。
所以她沒有抬起頭看風四娘。
風四娘卻在盯著她,微微笑著,「我有好消息。」
楊晴依然沒有看她一眼,將碗中酒一飲而盡,才說著,「我不想聽,一句也不想聽。」
她趕緊將酒滿上,又喝了起來。
她不願聽風四娘說好消息,是因為風四娘絕不會給她帶來好消息,風四娘絕無可能給她帶去好消息。
她已不抱任何幻想。
餘生也許只能在酒中度過,她已不能在從別的人身上找到歡樂。
風四娘嘆息,暗暗哀傷。「這次真的是好消息,我不會騙你了。」
「我聽多了,你每次都這麼說,每次都沒有好消息。」楊晴又喝起酒來,不再看她一眼。
風四娘笑了笑,「這次不一樣。」
「你每次都說不一樣,每次都一樣,我不會上你的當了。」楊晴又取出個碗,倒滿酒遞給風四娘。
「這次真的不一樣。」風四娘好像有點急了,盯著楊晴苦笑,她喝了口酒,「這一次真的不會騙你了。」
楊晴眯起眼,搖搖頭,「我真的不會在上你的當了。」
風四娘不語,已在喘息。
她竟已被氣得喘息!
楊晴笑了笑,喝了口酒,又接著說道,「你每次都這麼要錢的,我已上過你九次當了,我已受夠了。」
風四娘苦笑,「你居然記得這麼清楚,當財神本不該記得這麼細的。」
「為什麼?」楊晴說著話的時候,又喝了一碗酒。
她彷彿生怕自己會嘴裡沒有酒,也怕自己活得清醒。
活的太清醒,也許並不是很舒服。
「你是財神,將這種事記得這麼清楚,難免顯得很摳門,摳門是做不了財神的。」
楊晴擺了擺手,端起一碗酒,眼睛卻一直盯著外面草地上的幾個少女,「我為什麼要當財神?當的很累。」
風四娘苦笑,「你已有了七八家錢莊,你好像並不缺錢。」
「可我一定要對你摳門。」楊晴倒滿酒,就痴痴的笑著。
風四娘有點不服氣,「為什麼?」
「我一定要好好摳門一下,因為你實在很缺德。」楊晴凝視著風四娘,眼中已飄起了厭惡之色。
風四娘笑了笑,「恐怕這一次你摳門不了了。」
楊晴大笑,「我被你騙了九次了,你還想來?」
風四娘忽然握住楊晴的手,「我的小姑奶奶,這一次真的有他消息了。」
楊晴眼中厭惡之色更濃,聽到這話連嘴裡的酒都變酸了,「我受夠了,我真的受夠你了。」
風四娘笑了笑,「我保證,這次真的有他消息了。」
「這種話已說了很多次了,我現在只希望你好好喝酒,不要再說話了。」
風四娘果然不說話了,果然已在喝酒。
楊晴笑了笑,「你還是很喜歡喝酒的。」
風四娘點頭,不語。
「你在外面是不是欠下很多賭債?沒法子還,才躲到我這?」
風四娘點頭,不語。
臉頰上竟已露出酸楚,一個賭鬼在手背的時候,無論想什麼法子,都休想贏一點。
這也許是天底下每一個賭鬼最大的苦惱。
「你欠了多少?」楊晴看著這人,眼眸里竟已現出憐惜、同情之色。
風四娘微笑。
她幾乎每一次都是摳門樣子,但每一次都可以得到很多錢,這一次也不例外。
能交上這樣的朋友,實在是一件愉快的事。
她垂下頭,彷彿在沉思。
楊晴笑了,笑的愉快而苦楚,「你難道連欠多少錢都忘了?」
「我沒輸錢。」風四娘雖然在笑著,卻笑的很不自在。
楊晴眨了眨眼,將碗里的酒喝盡,「你難道想出別的法子騙我?」
「沒有。」
楊晴摸了摸腦袋,又接著說,「你難道真的有無生消息?」
「我說了你肯信?」
「絕對不信,我已上了幾九次當了。」楊晴大笑。
風四娘也笑了笑,「那九次是不是都為了錢?」
楊晴點頭,「絕對是,難道你這次不是為了錢?」
「這一次不但為了錢,我也為了你。」
「你為了我什麼?」
「當然是為了你的幸福,因為我找到了......。」
楊晴忽然又笑了笑,「你真的找到了?」
風四娘點頭,「所以我這次要雙倍。」
楊晴搖頭,不語,又在喝酒,她顯然不相信這件事。
風四娘拉住楊晴外面走,「我帶你去見個人,保證你會很意外。」
楊晴滿臉苦惱之色,「你要帶我去哪裡?要去見什麼人?」
風四娘只笑不語。
「我的酒樓,還......。」
「你都是財神了,還在乎那酒樓?我想你還惦記那壇酒。」風四娘笑了笑,「這種事去哄哄小孩還行,對我絕對行不通。」
古道,落葉蕭蕭。
石像般挺立著一個人,一桿槍。
他前面緩緩走過來個面容冷峻、肌肉發達的劍客,他就停在握槍的人不遠處,冷冷盯著這人,冷冷笑了笑。
「是你約我決鬥?」
「是的,久聞雲中金剛劍法了得,一招翻雲覆雨在江湖中無人能敵,不知是不是空話?」
「你想瞧瞧?」
「樂意之至。」
雲中金剛譏笑,凝視著劍鞘,冷冷說著,「你很想殺我?」
「是的。」
雲中金剛咧嘴大笑,「你知道我這口劍殺了多少人?」
「共計七十六個,三十一個下五門,十七個盜匪,二十八個名門子弟。」
雲中金剛臉色臉上現出微笑,「你果然走過幾天江湖。」
「也許。」
雲中金剛冷冷的笑了笑,「我的劍現在不會殺無名之輩,你可以走了。」
這人不語,也不走。
空空洞洞的眸子沒有一絲情感,既沒有一絲欽佩之色,也沒有一絲厭惡之色,槍頭般盯著、戳著雲中金剛。
一隻眼戳著他的臉時,另一隻眼卻在戳著胸膛;一隻眼戳著胸膛時,另一隻眼卻在戳著褲襠。
無論什麼人被這雙眼睛盯著,都不會好受,他也不例外。
雲中金剛笑意漸漸凝結,漸漸笑不出,「你是什麼人?你跟槍神無生有什麼關係?」
「我就是槍神無生。」
雲中金剛臉色扭曲、變形,「你是槍神無生?」
「是的。」
「槍神無生已死了,你是冒牌的,你想騙我?」
「你為什麼不出劍,來試試看。」
雲中金剛的手忽然握住劍柄,「你以為這樣能騙得了我?」
這人不語。
他已在等著雲中金剛出手,等著他跟自己拚命。
等待絕不是一件舒服的事,不但令人幸運打折,也令人厭惡、反感。
劍出鞘,劍光頃刻間流雲般飛向這人咽喉。
這人沒有動,石像般挺立著,挺得比他手中的還要直。
劍鋒距離咽喉一寸時,忽然停下,死死定著。
劍光頓死。
一雙眼睛直愣愣盯著這人,咬牙,「你果然是槍神無生,槍神無生果然沒有死去。」
無生凝視著槍尖的鮮血滑落。
不遠處忽然現出一條影子,靜靜的站在山石邊,靜靜的盯著無生。
她眸子里已現出驚訝、不信、歡喜。
「槍神無生!」
無生不語。
他的手忽然伸出,直直的伸出,就像昔日一樣。
她縱身一掠已到了他懷裡。
她的軀體已因過度激動、過度興奮而變得劇烈抽動,他的軀體石像般一動不動。
「我終於找到你了。」
「是的,你終於找到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