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丙
丙
車窗外面,一張張小橋流水人家的江南水墨畫,從樹叢的空隙中閃過。
新婚不久,草根便來到江南,蹲在這些白牆黑瓦的街巷口,腳前放塊「木工裝潢」的紙牌子等東家。
年過完,蛤蟆垛的男人一個接著一個走了。
其實,留守的女人並不閑,要種田,要帶孩子,還要照顧老人。
西鄉水網,糞肥下地須用船裝。垛子田,圩高坡陡,長長的跳板,腳踩上去,晃晃悠悠。空爬,女人的腳板都把不牢,挑著糞擔子爬木跳,困難更大。塊頭小的女人,茅缸滿了,便喊人挑,給人家工錢。漂亮女人喊,男人則笑笑說,不要工錢,說,管嘴就行。說話時,男人的眼睛會朝女人亂擠亂眨。女人望見,也懂。幹完活,陪他上c。
多數女人犟,半桶半桶,自己慢慢朝岸上拐。
有男人走過,見女人的小腿在跳板上打晃,便說,你給工錢,我幫你挑。要錢的男人,不要人。(註:報載,全國有4700萬留守婦女,八成夫妻,一年不見面。於是,便有了順口溜,北風吹,秋風涼,留著嬌妻守k房,你的困難我來幫,我住隔壁我姓王)。
莊上有個電工,有事沒事跑來與柳梅搭訕。
柳梅聽人講過,這傢伙是個花罐子,村裡稍為上眼的女人,難逃他的掌心。不依他,你家的電燈馬上熄火。電視,冰箱,空調,微波爐,電飯煲,電風扇,樣樣要電。大熱天停電,不要人命么?
電話一打,他馬上笑嘻嘻跑來。
那天,柳梅家的電閘壞了,他站在梯子上朝柳梅伸手要鉗子。柳梅多個心眼,兩隻指頭捏住鉗頭遞給他。柳梅的手,還是被他捉住。他眼睛眯起來,朝柳梅壞笑。柳梅用大力,手才從那隻綿軟的手心裡抽開。
從那一刻起,柳梅便有了跟隨老公外出做工的念頭。
在家裡呆久了,屋裡的電燈,馬上歇火。
蛤蟆垛村東首,有個小包工頭,成年在外麵包工程。他錢賺得不少,家裡老婆孩子卻得不到。
他的女人,一肚子為他生了倆兒子,已十多歲,都在念小學。老婆在家忙煞,他卻在外面p,在外面d。過年回家,老婆朝他吵,跟他要錢。他聽了,甩手就跑。
公婆,老舅爺,實在看不下去,請來中人,為他們夫妻寫了協議。老婆加孩子,一年總共六萬塊,其他的錢,你d也好,p也好,隨你怎麼花。男人看后,立馬簽字。
從此,這傢伙,家中紅q不倒,外面彩q飄飄。
柳梅擔心草根也學包工頭,弄到最後,夫妻不像夫妻,朋友不像朋友,家也不像個家!
木匠做生活,比包工頭苦多了!天天一身汗,熱氣換冷氣,苦來的債歪兒(註:鈔票),塞了野女人的rd,多不合算!
機會來了。草根在江南承包了一項小工程,工期很緊,他跑回老家l來招人。柳梅把剛斷奶的孩子扔給婆婆,陪他去了江南。白天,柳梅燒飯,洗衣,打雜。夜裡,陪老公sj。工程結束,臨時招來的師傅,作鳥獸散。柳梅卻不回家,她朝草根說,我跟著你浪跡天涯。
早年,外婆結婚後,也跟著外公來江南混生活。外公外婆在無錫的惠山敲石頭,活兒既苦又累。有點積蓄后,外公買了一條小木船,為東家扒河泥。母親,就出生在江南的扒泥船上,所以,取名「船蘭」。
幾年後,柳梅與草根離開江南,去西北、華北轉了一圈。
再次回到南方,已是七八年之後。柳梅朝草根說,長江,黃河,兜了一圈,感覺還是上海好,不單工錢大,氣候,穿衣,吃食,也與老家差不多,說,將來柳生要是有出息,大學考到上海來,畢業后,在上海找工作,家也安在上海。草根說,來上海做什?房價貴得讓人瘋掉,咱買不起!柳梅說,你買不起,將來兒子也買不起么?草根聽后,不說話。
不久前,草根聽房東講了他女兒的故事後,慢慢改變了想法。
東家的女兒,b京中字頭大學碩士,畢業前,簡歷投放一圈,沒有找到合適工作。可是,女兒想留b京。東家只好去b京找熟人幫忙。人家明碼標價,進高校,好處費100萬,50萬找人,50萬送學校l導,還不能進編。進央企,好處費50萬,沒有b京戶口。
女兒碰了一鼻子灰,轉頭到s海來碰運氣。很快被上海一所高校聘為學生輔導員,而且能進編。女兒一個人也沒找,憑本事進了大學。上海落戶,積分制,公平,公開。蘇北老鄉朝草根感嘆說,b京,皇帝佬兒蹲的地方,皇親g戚多,g員滿大街滾,縣長到b京,也是個小扁塌子(註:看不上眼的小人物)。b京辦事,須找人。沒人,就給錢。沒人,也沒錢,趁早離開。s海不同,你有真本事,人家不要關係,不要你送錢。
柳梅聽后,朝草根說,柳生有本事,大學也要考到上海來。草根聽后,不點頭,也不搖頭。
客車上了s通大橋。
過道上抱孩子的女人,忽然喊婆婆望長江。喏,奶奶,你望長江水,長江水……她朝鄰座說,老人一生一世沒見過長江,人說,不到黃河心不死,她卻說沒看見長江死也不閉眼!上回來s海,過江時,天已黑透,窗外黑咕嚨咚,沒有望見江水。
此時,馱腰老太聽兒媳喊自己望長江,慌忙抓住鄰座的椅背,搖搖晃晃爬起身,站穩后,伸臉朝窗外亂張,嘴裡卻在念叨,江水在哪塊?望不見哩!一攤霧哩!女人說,朝東望,順太陽望,喏,正手邊!
女人告訴鄰座,婆婆有隻眼,患白內瘴,看不清人臉。另一隻眼,眼神也不大好。
外省姑娘拿手朝窗外指指,說,老太,唻,你看這邊,這邊。老婆婆順著姑娘手指的方向望去,終於看到了江水。
江面上,許多重載駁船的船尾,拖著雪白的航跡,正開足馬力逆水而上。陽光照在「一樓半」(註:駕駛艙)板子上,雪白錚亮。老婆婆忽然喊起來,啊,望到水了,呀,好大的江水,好闊的江啊!忽然又說,哎呀,江上怎麼會有這麼多白鴿鴿在飛?她掉轉頭,又朝西邊窗戶眯眼張張。
遠方,水天相接處,罩著一團一團青黑的霧氣,航船變成一個一個小黑點。
婆婆說,這邊江上也是,好多黑老鴉在飛!女人說,哪裡是白鴿子,這邊也不是黑老鴉!江船上的白板子,太陽照的。西邊江上,有霧,也是船,沒有老鴉!老婆婆聽了,有些納悶,自言自語說,怎麼會是船哩?女人說,就是船唄,你眼神不好,坐下吧,望見長江了吧?婆婆說,望見了。馱腰老太心滿意足地坐回小矮凳上。
柳梅也扭轉臉,回望江南。
大橋下的鐵皮屋上空,煙霧茫茫。高聳的煙囪口,煙塵翻滾。巨型鐵塔,彎彎的電線,朝遠方排去。順江水東望,水天相接處,是吳淞口。
那裡,每天有幾百上千艘貨輪通過,為當今中國最繁忙的水道。父母曾經駕駛著駁船,穿梭在大橋底下的江面上。
柳梅再轉臉朝西面張望。江船變成一個個小黑點,鑽進水天相接的霧汽當中。
在那片青色的霧汽底下,曾經有萬船競發,槍炮聲,划漿聲,號子聲,炮彈的爆炸聲,混成一鍋粥。
江面平靜下來,一切均化作歷史的煙塵,飄逝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