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一、意外之獲
接下大隊的命令,戌甲掃過一眼,便遞給鄔憂。自己送走來人,而後回身,問道:「中央營帳那邊到底是如何想的,莫不是真要往出口方向打么?」
鄔憂想了想,卻搖頭道:「若還是那位星君拿主意,則斷然不會如此草率了結。」
戌甲覺得奇,問道:「你如何能這般肯定?莫不是看出貪狼星君往後將如何謀劃了么?」
鄔憂將命令重新遞給戌甲,而後說道:「我若能看出其如何謀划,你便早該看得出來,又何必現在來問?之所以敢這般肯定,乃是因雖與貪狼星君相處不多,卻深感其有一過人之處,便是能洞悉人心。雖被請下的時日不多,我卻料其必定已摸清了中央營帳內眾人的心思,眼下斷然不會提出這般法子,縱使這法子果真能保隊伍出谷。說來,若論貪狼星君之行止機略如何,畢竟隔著中央營帳遠,不曉那邊內情如何,便不好置評。可洞悉人心之能卻是我與旁人一同見識過,看得是真真切切。」
戌甲一邊折起命令,一邊默不作聲,過了一陣子才開口問道:「你指的莫不是將你等一干指導使召集去聚談之事么?」
鄔憂點了點頭,答道:「此事也算,卻不止於此事。總而言之,便是貪狼星君總能指出我等心中所思所慮,縱然我等之中並無一人與其深交。」
戌甲更覺奇了,問道:「難不成這貪狼星君真會什麼搜魂探心的神通么?」
鄔憂卻又搖了搖頭,說道:「神通只在書冊上寫著有,你卻幾時聽說過真有誰施展過什麼神通么?」
戌甲收好命令,接著問道:「世間之難測莫過於心思,那貪狼星君卻總能言中,這不是神通又是什麼?」
鄔憂似不明所以地笑了笑,說道:「在我看來,那非但不是什麼神通,反倒只是些再尋常不過之技。」
聽這麼一說,戌甲立時便問道:「快些說來,是何尋常之技?」
鄔憂抬手,示意一同坐下,而後緩緩說道:「和善、謙虛、勤快。他貴為自天上請來的聖人,與之聚談之時,卻只如同鄉間長輩一般,我等圍在一旁,並無半分疏離之感。且聚談之時,遇著不明之事,朗然開口發問,並無半點遮掩之色,全然不在乎會否失了顏面。最為稱奇之處則是這位聖人很是勤快,我等指導使閑聊之時,有人提起過,說貪狼星君曾為弄清一事而與其小隊眾人挨個談過。」
說到這裡,鄔憂有意頓了頓,看向戌甲,問道:「你可回想一番,自己這指揮使幾時有過與小隊眾人挨個交談?」
戌甲先是一懵,繼而輕嘆一聲,搖了搖頭。自擔了這指揮使之後,自己只是一條一條地下令,教眾人如何如何去做。事畢之後,也多是喜好自己獨自一處琢磨,與小隊中除鄔憂外之人交談甚少。此時若要問小隊眾人心思如何,戌甲是半分也拿不準的。
鄔憂看出戌甲心思,拍了拍戌甲肩膀,說道:「我也不比你強到哪裡去。若不是被提點了這指導使,又被貪狼星君召集去當面教授,我亦不會往這些上面去想。」
撿起身旁一塊碎石,在手中掂量幾下,然後朝身前扔去,鄔憂接著說道:「也不光是你我,就看中央營帳里的那些人,不也只是整日里湊在一處商議,而後由著自己性子便把事給定了么?何曾有哪個來問過你我這般小小領隊會有何見解?更遑論親自找上尋常眾人細談乃至求教。」
戌甲此時忽然笑了笑,插話道:「是啊,明明連面都見不著,話都說不上,偏生那中央營帳內還有人頂著和煦親人的好名聲。八面玲瓏,四處周旋,把能說上話的都照顧到了,名聲自然差不了。這名聲是說出來的,到底跟從史書中琢磨出來的道理一般無二。」
鄔憂伸手輕彈了一下戌甲臂膀,說道:「這話你我之間說說就行,莫要讓旁人聽去了。你操心行止進退,對別事難免疏忽失察,可知這名聲已然分量幾何了么?」
戌甲搖了搖頭,只讓鄔憂有話就說。鄔憂頓了頓,輕聲說道:「我不止一次聽其他指導使說過,言其小隊內多有深信其名聲為實者,心覺若眾人有難,其必竭力相救,雖有損於己亦不計較分毫。更不消說,你我這小隊之中亦不乏心存此念者。剛剛那番話若是讓他們聽去,待明白話中味道,彼時你該如何自處於人前?」
戌甲擺了擺手,說道:「罷了,罷了。我只悶在心裡就是,面上該如何,以前是如何,以後仍是如何。只是,這隊伍若想求得一條生路,真能出得了靈封谷,那就莫要指望那些好名聲的。連那點虛名都捨不得,還能指望危難之時,其會捨命相救么?」
鄔憂抬頭看了看時辰,又自起身去各處察看了一遍。少時回來,問道:「四處我都看過了,大體已準備妥當,按時辰來說也快到了,是否開拔?」
十數個時辰后,小隊已駐紮在西南面一處地方附近。按地圖所載,此處地方名為日昭,乃西南方向眾山群嶺間難得的一處平坦地方,先前為五盟其中一家所據。
按大隊命令紮好小隊,又將周圍察看了一遍,戌甲與鄔憂二人這才得了空閑歇息。遞給鄔憂一瓶順氣丹藥,戌甲問道:「連著趕了這許多時辰的路,可還經得住么?」
先自顧自倒出幾丸丹藥吞下,閉目調息了片刻,吐出一口濁氣,鄔憂這才睜眼,開口答道:「這一路來多行於山嶺之中,時常不敢妄動靈氣,自是比不過你這般練體的,可仰仗肉身之能,我卻是真的累到了。」
戌甲笑了笑,說道:「這卻沒法子了,地圖上雖畫有地形,卻十分地不精細。按著圖來,只知道大致朝哪個方向去,卻不知山間走勢如何,又慮及身後追敵,便只得遇山翻山,見嶺越嶺。一來不必繞行,二來想著讓追敵見難止步。好在身後之敵並未拚命追趕,途中倒還能有喘息之機。不然,你眼下還要累些。」
鄔憂又吐了口氣,也笑了笑,說道:「累是累了些,可不知怎地,心中卻覺著輕鬆了許多。戌甲,你可有此種感覺么?」
戌甲想了想,又拿出地圖,攤在二人面前,說道:「先前得了令,要往東面溝壑趕去,我倒是真以為要往出口打。沒曾想到這一下也是虛招,後面竟然又向南,繼而再向西,繞過了富陰。那富陰守敵想來是被前面隊伍唬住或是打怕了,見我等繞行,仍就龜縮不出。身後之敵畢竟離著遠些,一時追趕不及,我等這才能順利到此。從大局面上來看,眼下隊伍已然跳出五盟包圍之勢。或許你也隱隱覺察到如此,這才會心覺輕鬆了許多。」
跟著戌甲手指向幾處看了看,又琢磨了一會兒,鄔憂也點頭稱是。只是,又生出疑問道:「那為何守敵這般地少,以至於前面隊伍沒費什麼工夫便拿下了此處?難不成貪狼星君神機妙算至極,竟連這也料到了?」
戌甲搖了搖頭,答道:「是否真是妙算至此,你我哪裡能知道?不過,此處守敵如此之少,想來是原本就不多,前時援救富陰又分出一些,這才只剩下這般少。」
鄔憂嗯了一聲,接下話來,說道:「也是,按圖上距離來看,由此處去救富陰最近。而富陰守敵當是見了前面隊伍,之後才會求援。這樣算來,待我九大隊繞至附近之時,此處援敵該是已到了富陰。可彼時卻不見富陰有何動靜,若非援敵不多,則不至於見我九大隊孤身至此卻仍不出手來襲。畢竟依託富陰,依浮空山的性子,當不至於這般謹慎。再按五盟各家先前互援力道來估,此處最多分出一半去救,還剩一半留守。一半之敵見我九大隊一隻尚且只敢縮頭自保,遇上前面隊伍自然是無法抵擋。」
循著鄔憂的話在地圖上來回看了一遍,戌甲最後落指日昭,說道:「你剛剛一番推測甚是精彩,我估摸著大致的路數也就是那樣,縱有偏差也不過是在細處。不管如何,眼下局面總算是好了不少。這日昭處谷內一隅,外隔重重山嶺,東面眾路來敵一時難於合圍此地,隊伍大可略作休整,再從容北上。」
鄔憂伸指,在地圖上由日昭向北劃出一道,深嘆道:「北上,看不懂啊!」
戌甲抽回地圖,一邊摺疊,一邊說道:「既是信了貪狼星君,那跟著走便是。若能活著出了這靈封谷,日後自有大把時日琢磨。」
收起地圖,二人起身。戌甲再去附近查探,鄔憂則去察看小隊眾人安頓狀況,各自做事去了。
中央營帳內,眾人圍坐一起。人前桌上堆著一筐各樣東西,旁邊則鋪開來一張圖紙。一人站起,伸手進筐中胡亂扒拉了幾下,撿出一樣東西拿在手上,抬頭朝眾人笑問道:「裡面凈是些靈食,看品質還相當上乘,這是哪家藏的寶貝,怎地被弄到這裡來了?」
眾人一齊笑了起來,吳珠鑒開口說道:「此是隊伍攻取日昭前,由前出的斥候在山間設伏截下的兩敵所攜。后經訊問,知是日昭守敵遣人送往富陰處。更由此才得以知曉,原來浮空山之敵的中央營帳不久前便已移至富陰。」
此時,在坐一人接話道:「真是可惜,那時只虛晃一招,竟沒去打富陰。若然一鼓作氣端了浮空山之敵的中央營帳,怕是立時便能讓五盟亂起來。」
眾人聞言,紛紛點頭贊同。此時,枚泉緩緩起身,朝眾人虛按雙掌,微笑著說道:「諸位、諸位,容我說幾句。此刻,若我言心中不存半分憾意,那定然是假話。可眼下再回看,即便那時已知此事,我仍會贊同先前那般建議。彼時敵雖不明我之虛實,然我亦不甚明了敵之虛實。冒然去攻,倘富陰尚留有餘力而一時攻取不下,我又貪其中央營帳之利而不肯果斷撤離,待各處援敵齊至,豈不是重陷險境么?」
枚泉如此一說,眾人多有附和。剛剛說話那人也打個哈哈,朝枚泉一拱手,笑著說道:「心中實是覺著可惜,竟一時忘了其中風險。枚師兄提醒得是,受教、受教。」
眾人也是跟著一番笑,吳珠鑒則起身拿起鋪在桌面的圖紙看了片刻,而後交與眾人傳看。待看過一遍之後,吳珠鑒開口問道:「不知在座各位對此圖有何見解?」
一人出聲答道:「此應是日昭及其周邊之地形圖,圖上各處標示清楚,畫得十分精細。這靈封谷每開合一次,內中地形及地貌便會有所改變。故而,前人皆只留下粗識之圖,以供後人判別方位。至於細處如何,只能臨地勘察之後,方可知曉。此圖顯是日昭守敵所繪,今落入我手,必大有利於我!」
吳珠鑒聞聽此言,自是十分高興,便又問了幾人,答話也都是這般類似。放回地圖,吳珠鑒坐下身子,忽而看向貪狼星君,問其如何看法。
伸手去拿地圖,繼而又看了一小會兒,貪狼星君這才說道:「前面幾位說的不錯,此確是好物。若非守敵多日盤踞在此,是決然畫不出如此精細的地圖來。圖上不游標出周邊各處收穫所在,更為重要之處在於畫清楚了各向往來出入之路徑。握有此圖,地利便盡皆歸我,於此地與敵周旋之時自是大大有利於我。」
頓了頓,將地圖鋪開來,貪狼星君看向眾人,接著說道:「且不僅只是眼下於我有利。北上之後,終歸要南下出谷。彼時,情勢緊迫之下,料想各路來敵只在道路寬闊且往來便利之處攔阻。一來令我無通暢之路可走,使我有滯留谷內之險。二來亦方便來敵自往後撤,以免其來不及趕至谷口。顯而易見,此谷絕非止一出口,而南面卻止一出口,且為獨立山所據,則來敵之入口必在偏北方向。撤至半途后,必須北上而與我南下相背,則其定然於前半途便竭力攔阻。可我若沿西面群山徑直南下,再走日昭,便會陷追敵於為難之中。不論其在中途設阻,或是於身後追趕,皆與出口相背。且一旦深入群山之中,再要脫身北去便須多費時辰。來敵必因之心生怯意,如此安能阻我道路?如今,我已握有日昭地圖,據此可找出往來便捷道路。日後,若果真徑直南下返回,便可省去途中一段尋路及迷途所費之時辰,以期儘速前往出口。」
聽完此一番論斷,眾人皆沉默思索。唯吳珠鑒繼續問道:「師先生剛剛好一番妙論,只是如此謀划真能瞞過五盟那邊么?」
貪狼星君笑了笑,答道:「此是陽謀,乃勢在必行之策,一見勢成,則敵我皆明,無可欺瞞。興許得知日昭被奪之時,五盟那邊便已有人猜到我之意圖。然我既已跳出包圍,又借山勢阻隔來敵,只要順利北上,背靠北山一脈,佔住各處夾口,則大勢已成。彼時,縱使五盟群聚于山下,又能奈我何?」
聞聽此言,吳珠鑒自是無話可說,便看向何師勞。明白其意思,何師勞稍等了片刻,起身說道:「道理皆已講明,如師先生所言,北上勢在必行,這便是眼下第一要務。我看情勢雖緩,卻仍不可鬆懈下來。還是各自回去準備,略作休整之後,隊伍開拔北上,諸位以為如何?」
眾人自是贊同,何師勞又向吳珠鑒請准,得其應允之後,便給眾人分派差事。而後,便各自去做事了。
貪狼星君照舊是無事可做,便由葒苗陪著四處察看。幾次交談之後,葒苗沒來由地生出一股念頭,便自請隨侍貪狼星君左右。貪狼星君亦覺著葒苗外圓內方,自有一股耿直性子。又兼面善心堅,稍露彪悍氣質,倒是頗對自己胃口。便允其留在身旁,收發文書,協理來往。
二人同站在一處丘陵之上,望向正在各處忙碌的隊伍,貪狼星君忽然開口問道:「對那幾個大隊指揮,你有何看法?」
顯是未料到貪狼星君會有此一問,葒苗思忖片刻,才答道:「幾位師兄皆是山中弟子中的佼佼之輩,請恕晚輩不便置評。」
貪狼星君也知葒苗會如此答話,只笑了笑,說道:「你既不說,那我來說幾句。就那一大隊和三大隊兩個指揮使,打是真能打。一個謹始慎終,勝於易勝。一個硬橋硬馬,無堅不摧。可再觀其人,則是一個膽太小,一個膽太大,離了這面上的戰場,怕是早晚要吃苦頭,難得再像眼下這般暢快得意了。」
略微轉過身子,面朝另一方向,貪狼星君接著說道:「再說那五大隊指揮,據守的本事真是一絕。其領隊斷後之時,勢如不動之山,質如流形之鐵。為人實誠,卻太過守規矩,天生的君子天生要被小人害。」
話說到此,不覺抬頭看向天邊。忽而眼前一閃亮,見一抹彩雲掛於半空,只是轉瞬間便暗淡下去。貪狼星君輕嘆一聲,又微微轉向另一方向,說道:「最後說說九大隊指揮,領著隊是能進能退、能走能游、能唬能騙,打的就是一個巧字。其人甚是機變,卻也因之好打些小算盤。觀其面相,陽壽似已無多。惜哉,天不假年,見不到功成之日是何光景了。」
聽完此一番評點,葒苗忽然心中好奇,貪狼星君為何要說起這些?沉默片刻,貪狼星君望向遠方,卻是在與葒苗說道:「你該離我遠些才是。」
葒苗聽到此話,只看向貪狼星君,仍舊默不作聲。負手望向天邊,貪狼星君接著緩緩說道:「我這人吶,天生好招惹是非。跟我跟得太緊,容易受連累。」
似是苦笑了一聲,繼續說道:「若是日後看不清前路了,不妨停下來歇歇、想想,不要著急跟在誰家身後跑。跟錯了,是要吃大虧的。」
跟著又笑了笑,說道:「凡事都得算清了才好入手,所以這算盤得會打。可算盤打太多了,眼裡便只有算盤,也只瞧得上會打算盤的人。偏這世間一多半的人或是學不會,或是學不到,亦或是不願學。這一多半的人瞧不上了,便會疏遠,真遇上事了,也就無人願齊心合力來幫。山上的仙常覺著自己無所不能,半分看不起山下的人,卻不去琢磨一下,為何天下仙山眾多,獨不見哪座仙山只有仙家而沒有人家?況且,再是精明之人,亦只能算已知之事,然天地廣闊,誰能盡知天下萬事萬物?唯天知也,故人算必定不如天算。」
言罷,又轉過身去,說道:「遭人算計未必就是壞事,亦或藏有否極泰來、柳暗花明之機,便是所謂時來天地皆同力也。日後,你若命中交上了這般時運,那便不要多想,只去盡興伸展一番就是。只是,若碰上運氣英雄不自由,那便……唉!」
眼見又要就此沉默下去,葒苗上前半步到貪狼星君身後,說道:「眼下時辰尚早,不如再去別處看看。指望先生眼明心亮,多找出些紕漏才好。」
貪狼星君點了點頭,說道:「還是朝前看的好,走,再下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