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恩如水向東流
熙元十年年七月二十,今年的夏天似乎比往年來的更早,更熱一些。連晚間在寢閣中走兩步,薄綾單衣上也會被汗水浸濕。
自中元后,太后便命闔宮不必如從前晨昏定省,每五日到頤寧殿去問安便是了。
七月二十六那日,太后遍邀都中雲英未嫁的貴女入后苑賞花,名為「賞花」,實為「相看」,挑選名門之女入侍後庭。
說起這事,周衍還曾半打趣地跟沈嬅說:「這賞花宴當真是無趣,明明是為我相看娘子,但我本人又不能親臨,還不如前朝的選秀呢。」
沈嬅只笑著不語。
賞花那日,那些受邀的女子自是打扮得花枝招展,一群人在後苑時便恍若置身於春日的上林苑中,每個正當年華的少女都如同一朵朵開得燦爛的嬌花,三春盛景,迷亂人眼。
後宮嬪御一律著大袖長衣外加霞帔,頭梳雲髻珠冠,面作「珍珠妝」。宮娥們身著女官常服的青衫,頭上的烏紗軟翅襆巾簪著鮮花或絹花,她們手持宮扇、香幾,烏泱泱一群人跟在身後。
眾人依照次序安坐下,沈嬅之次序在孫昭儀、江修媛之下,與安美人安明濘比鄰。
明濘今日想是著意打扮了些,衣裙間所繡的素馨花卉一簇簇繡得栩栩如生,霞帔上所點綴的紅珊瑚珠也是粒粒圓潤。九鬟分髾髻上鬟鬟梳落有致,以疏疏幾支素金白玉蓮花珠釵簪在其間。如此清雅的裝束倒也是襯得她容色極佳。
她環看四處,不時與沈嬅低語幾句。她垂首說:「今日席上出挑的女子不少,你可有中意的?」
沈嬅順手把玩著發間垂下的幾縷流蘇,閑閑笑著,「姐姐這話可是把我說糊塗了,咱們中意又有什麼用,到底還是要看官家和太后的定奪。」
太后將今日所到的女子一一召來相看,屏風后是陳內人記錄著那女子的言行舉止、談吐儀態,而太后的身側坐著一位麗裝女子。
沈嬅側過頭去問明濘:「那位坐在太後身旁的女子是誰?」
明濘朝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笑道:「那是太後母家的二小姐,說來彷彿與你同歲,名喚謹元。她向來不大喜這些宴會,你大抵也未見過罷。」
「晉國長公主今日沒來,該不會又是為了駙馬都尉的事罷?」沈嬅揀起一塊桃花姬吃著,「聽說官家都遣了翰林醫官院的太醫去瞧了,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明濘是有女兒的,自知曉了晉國長公主之事後心中便有所觸動,她溫聲道:「太醫說,若是能熬過今年冬日,興許便有所轉機。可太醫雖這麼說,但大概也是熬不過的罷。國朝公主無再嫁的先例,可憐晉國長公主年紀輕輕便要守寡了。」
「官家素來疼惜這個幼妹,再嫁的話也無不可,如若不能,也可在宮中安度余年。」沈嬅的語氣已是略帶惋惜。
明濘見她有些不豫,忙擺首勸道:「你如今有了身子,是聽不得這些的,快別想了。」
沈嬅自知今日不過是陪襯,只一個在下首吃些點心,不時與左右之人交談幾句。孫昭儀只是默默的在一處,倒是江修媛長袖善舞,左右逢源。
那位林二小姐林謹元今日著一襲天水碧雲雁細錦大袖緞裳,外加霞帔玉墜,白銅攢花鈿玉釵冠約起髮髻。妝容濃淡相宜。
她端坐於重重珠簾后,微風掀起帘子的一角,她宛如一株清華芷蘭、笑靨沉靜,在這奼紫嫣紅的一眾宮眷之中顯得出塵。
沈嬅攀了一枝開得正盛的「倒垂蓮」(1)手中把玩,「那位林二小姐也是今日待選的女子嗎?」
明濘道:「倒也不是。」
沈嬅正要回席上坐下,卻見才人玄貞綺捧了一盞酒走到自己的身側,「見過沈婕妤。」
沈嬅抬手命她平身,隻身在涼亭下的海棠鐫花玫瑰椅上坐下,「玄才人今日怎麼有興緻來本宮這裡坐坐呢?」
貞綺道:「如今雖已是盛夏,可這后苑水榭臨近太液池,怕沈娘子冷著了,特來探看。」
「有心,多謝了。」沈嬅叫人看座,又喚了碧梨取來茶水果子。不多時,碧梨奉上兩盞瀹泡的六安瓜片,銀盂上除瓜果外還有一碟子的糖漬海棠果。
貞綺輕一呡茶,贊道:「好香的茶。」
半晌無人說話,沈嬅屏退了左右,待人都走出了一射之地,才問道:「才人來找我,可是有什麼要緊的事?」她低低看著腳下的倭錦鶴羽織花彎頭鞋,並未見到貞綺臉上的神情。
貞綺正色道:「娘子自遇喜以來,臣妾一直沒有來賀過,今日來,一是向娘子道賀,二是想娘子告罪。」話音剛落,她便已福身在地。
沈嬅微一闔目,冷笑一笑,「你不是那樣隨波逐流的人,有什麼要說的,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她停一停,「你要知道,跟明白人說的是明白話,跟不明白的人說什麼都是廢話。」
「臣妾哪有娘子這般有福氣,入宮不久便獨得聖恩,如今已是婕妤,來日誕下皇子,至少要升昭容,要凌駕在江娘子身上也不是不可能。」貞綺以二指輕輕托起放在案上的粉青履蓮盞(2),「這顏色真好看,當真是配得上娘子的。」
沈嬅狐疑的看著她,「你想說什麼?」
玄容華輕輕一笑,用絲帕微微掩面,「可惜這茶已晾涼了,該當是再上碗熱熱的來才好。」
沈嬅不作他話,揀起一枚釀枇杷吃著,酸澀的汁液在嘴中化開,她不覺皺眉,「這枇杷甜得很,玄才人,你也嘗嘗。」
貞綺聞言亦是揀一枚吃起,可又忙不迭的吐出來,漱一口茶水方道:「這枇杷酸的很,娘子怎麼說是甜的呢?」
「許是心中太過酸澀,便覺這是枇杷倒是甜的很。」她續道,「在宮中待了這麼些年,倒是會做戲了。」
貞綺奇道:「娘子這話又是指誰呢?」
沈嬅一雙杏眼斜斜飛她一眼,令人不覺生出幾分寒意,「我說的是誰。你不知道嗎?」她玉指托著一隻茶盞,笑語盈盈道:「是啊,確實是該叫碧梨給我上一盞熱熱的茶來,不然,豈不是辜負了才人特意來一趟的心意嗎?」忽然,她動指一傾,盞中茶水皆瀉在一地,「可若是用滾水沖泡,六安茶便不好喝了,這茶還是章娘子特意贈給我的呢。」
貞綺思索良久,待回過神來才說:「說前些日子官家要封章娘子為才人的時候,蘇娘子和阮娘子兩個人還去鬧了一通,結果回頭就被貶斥了,得不償失。」
她說著,又冷笑:「蠢貨。」
沈嬅清麗的聲音如青煙裊裊般散開,「你今天來,到底是來幹什麼的?是來特意恭賀我,還是想從我的嘴裡打探出什麼消息?」
貞綺面上持一縷嬌媚的笑意,莞爾一笑,嫣然無方,「斛珠夫人江采蘋即便是有通天的驚鴻舞,可依舊是留不住唐玄宗的心,到底是後來者居上了。」
她又續道:「娘子自三年前入侍後庭以來便寵冠六宮,宮中妃嬪無人能及。只是如今不會為了當初的選擇而懊惱呢。這樣一個強有力的對手,娘子對付她,又有幾成勝算呢?」
沈嬅含笑握著一枚楊梅,暗紅的汁液已隨掌中紋路淌下,「你這是將我比做梅妃了?我自問可沒有梅妃那般才情,也作不出那般深情款款的《樓東賦》。」
她取過絲帕將手中甜膩的汁液拭凈,「才人要慎言,你這般言論可是要將章娘子比作禍國的楊妃,把官家比作好色的唐玄宗嗎?」她一手支腰,一手扶著椅柄,「且不說章娘子有沒有做禍國妖妃的膽子,便是今上的英明神武,唐玄宗更是及不上半分。」
玄容華輕蔑一笑:「李商隱有一首詩說:『君恩如水向東流,得寵憂移失寵愁。莫向尊前奏花落,涼風只在殿西頭。』說的恐怕就是娘子如今的這般處境吧。」
沈嬅只輕聲道:「玄容華要慎言,這樣的話除了在我面前,可不能再說了。」
玄容華福了福身,「賞花宴中還有一處好戲等著臣妾去看呢,臣妾告退。」
甫一出去,碧梨的身姿早巳佇立在身側,柔聲勸道:「玄才人說的話雖然無不有理,可娘娘也不必句句放在心上。」
「她倒是看著玲瓏剔透,可有著這般心計,恩寵卻仍是寥寥,也是可憐。」她借暇理一理容妝,「他父親不過是個四品的閑職,容貌雖美,但在宮中卻也不算太過出挑,也沒個子嗣,到底沒個倚仗。」
碧梨舉扇扇著景泰藍大瓮中盛著的瓜果朝沈嬅扇來,涼風襲來,暑天中倒有几絲香甜之意,「娘子如今手握宮中唯一的皇子,她無論如何也越不過娘娘去,娘子也無需為了她去花心思,到底是不值得。」
沈嬅啜飲一口清茶,「她今日這探問,不過是為了知曉我與行瑗的關係究竟如何罷了,可她一心想著挑撥離間,實在算不得高明。還拿梅妃的事來氣我。」
「那娘子打算如何應對?」碧梨踹度著問,「是否要同章娘子說。」
「由著她去罷,不必理會。」沈嬅說著,起身回了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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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百合花的一種。
2:汝瓷,汝窯為宋代五窯之首,一直為皇室供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