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在沈素音的記憶里,父母的死是黑白色的,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脫險的,意識清醒后她就已經在醫院裡了,除了守在門口的陌生人,沒有一個沈家人在身旁。那一刻她竟然沒有感覺到害怕。從危險的地方來到陌生的地方,她下意識地開始封閉意識,成天躺在病床上猶如一條垂死的魚。每天有不同的人來探望她,可沒有一個是沈家的人,周圍的目光都是窺覬的,惡意的,善意的,數不勝數。

直到一個哥哥出現,她才徹底清醒過來。

在沈素音的記憶里,父母的死是黑白色的,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脫險的,意識清醒后她就已經在醫院裡了。醫生說她受了很重的傷,不能進食,只能每天打營養針來維繫。除了守在門口的陌生人,沒有一個沈家人在身旁。

沈素音想,或許是被放棄了吧,那一刻她竟然沒有感覺到害怕。從危險的地方來到陌生的地方,沈素音下意識地開始封閉意識,成天躺在病床上猶如一條垂死的魚。

每天有不同的人來探望她,可沒有一個是沈家的人,周圍的目光都是窺覬的,惡意的,善意的,數不勝數。

直到……沈家有個哥哥來見她,她才恍惚回歸現實,也聽清了他那句話。他要她裝瘋。只要瘋了,就能活下去,只有瘋了,她才能出去。

「沒人會相信瘋子的話,只有我裝瘋了,對他們的威脅會小很多,我只是一個小孩子,能掀起什麼浪來了。」沈素音輕聲說著。

「沈家幹什麼吃的,就算沈秋硯死了,也不至於……算了,他家那私事我也不想細問了,沈老爺子呢?沈老爺子也不能管嗎?」大太太很生氣。

謝天白解釋道。「沈老爺子年紀大了,一下子白髮人送黑髮人,直接卧床不起了。」

「這可真是無妄之災,好端端的,一方大鱷說塌就塌了。」大太太感嘆,又低聲問沈素音。「好孩子,剛才我們說的你也聽到了,告訴我們,你有什麼想法?」

「我要出國。」沈素音開口,語氣篤定,不是想,而是要。

大太太頓時怔住,好半天才道。「素音,你還小,如果去了異國,沒有誰能顧得上你。」

「可我娘死的時候也沒人能顧得上我,我爹死的時候也沒人救我,我在醫院的時候,也沒人幫我。」沈素音看向坐著的大太太,又說道。「那個人很厲害,我不想連累大家,可我也想活著。」

這番話很難想象是這個瘦弱的小女孩說出來的。太清醒了,超越成年人的清醒。

「可那畢竟是國外,那裡都是洋人,都講的洋話,他們是吃洋餐,行為舉止都很怪異。素音,你年紀這麼小,你到了那會適應不過來的。」大太太勸導她,她畢竟是謝如雲的閨中密友,不想她的女兒以後漂泊海外。「我們可以收養你,你以後可以住在這裡,我們家小孩有好幾個,你一定不會孤單的。」

「我真的可以一個人去外面的。」沈素音怕大太太不信,又抬頭看了看舅舅,又重複一遍。「舅舅,你相信我,我可以的。爹爹從小就教我做生意,他說我很聰明的,不輸給男孩。」

大太太為難了。「素音,我雖然疼惜你的境遇,但我也不能因為你賭上我兒的自由。我想她能平安,但不是頂著別人的名字生活,更不能摻進渾水裡。我看得出你是個堅強又有主見的孩子,但我兒不一樣,她沒見過世面,除了讀書識字,和普通女兒並無區別。」

蘇錦歆卻道。「娘,我願意。」

大太太看向女兒。「什麼?」

「我願意她頂替我的名字去國外,我願意頂著別人的名字生活。」

兩人四目相對。

沈素音看著面前這位姐姐,她不明白為什麼這個姐姐會願意站出來幫她,明明蘇太太是拒絕的態度。她能理解,若是身份對調,一個陌生人為了求生想要用她的名字才能活著,她自己也是不願意的。

畢竟人生在世,諸事不由己,也只有名字是自己的。

「錦歆,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這件事情很複雜,我不會同意的。」大太太看著自己的女兒,作為母親,她完全不同意錦歆以身犯險。

「娘,其實換不換,我現在處境也是危險的。」蘇錦歆記得,外婆告訴過她,當年沈家一直對外稱沈大小姐已故,就連外婆都以為是這樣。直到十年後,沈素音的再次出現,外婆才知道原來沈素音沒有死,而是遠渡重洋去了美國。

所以,在原本的歷史里,沈素音就是在這個時候來到bj,計劃去國外避難。

外婆曾不止一次跟她說過,沈家是上海的名門望族,因為父母公開登報申明政治主張和反對復辟帝制的言論,在1916年被刺殺身亡。那時外婆說,姨婆失蹤了十日,警察局找到后發現全身都是傷就送進醫院治療,沒過幾天就在醫院裡發了瘋,沒過多久就死了。後來沈家處在風雨飄搖之際,姨婆回到上海,幫助沈家度過難關。

而姨婆回到上海的原因,除了保護沈家,似乎還有別的目的。

不過外婆對姨婆的事情也不是很了解,只知道姨婆最後死在火里,連碑都沒人敢立,屍都沒人認領。

蘇錦歆心想,老天讓她來到這裡,不是無緣無故的。

蘇錦歆看向大太太。

這些天家裡因為她的事擔驚受怕,她不是冷心的人。或許這是個好辦法,她既可以幫助沈素音,也能讓家人不用再為她擔驚受怕了。

「娘,兩家各取所需各得各果,榮辱與共生死共擔。或許,這是最好的結果了。」

大太太卻不這麼想,目前的困苦只是暫時,要是答應了謝天白,那誰知道沈家惹來的麻煩有多大。

「娘,我現在多大了?」

「十七。」大太太道。「怎麼了?」

「我不想十七之後的所有日子,都在擔心自己會不會被人殺害。」蘇錦歆一針見血。

這話戳心,直直戳中大太太的心坎。

「是……這樣的。」大太太只好勸她。「我們會想辦法的,只要你去了廣州……」

「娘。」蘇錦歆道。「就算我去了廣州,你能保證他們不會在廣州對我下手嗎?到時候兩地相隔那麼遠,你就算知道了也是鞭長莫及。」

看著大太太嚴肅的表情有些鬆動,蘇錦歆又勸道。「就像你同這位妹妹說的,你顧不上。」

「不是這樣的。」大太太被這話堵的頗尷尬,她想再說什麼,但她看到了自己的女兒眼裡充滿著一定要去的篤定,大太太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她突然想到,自己這個女兒現在的眼神,和那天出事之前鬧著要出門的眼神一模一樣。

謝天白也沒料到蘇錦歆這孩子會同意。難不成,這孩子真被一群匪徒嚇著了?那可太好了,他還想著怎麼忽悠才能讓這事情辦成呢。

叩叩叩……

這時,門外傳來敲門的聲音。

「大太太,薑湯和葯都端來了。」管家的話從門口傳進來,然後推門而入。

「啊呀好久沒喝府上的薑湯了。」謝天白走上前來,看著管家拿著一碗湯水,正要伸手去拿。

「誒,這可不是薑湯,這是小姐的葯,薑湯擱盤子上,自個拿去。」管家拍開謝天白的手,瞪了謝天白一眼。

謝天白哈哈一笑,習慣性摸了摸鼻子。

管家將葯端給大太太。「太太,這是剛熬出來的,大夫說趁熱喝下去會好些。」

大太太小心接過,安撫著蘇錦歆道。「你先把葯喝了。」

蘇錦歆聞著這味道,臉不自覺皺成小籠包上的褶子,但看大太太強硬的眼神。心裡暗嘆一聲氣,無奈從大太太手裡接過葯碗來。

「哎你回春堂都沒了,請的誰家大夫看的?這錦歆生病了,怎麼回事,真嚇出毛病了?」謝天白拿起勺子,舀起薑湯水,眼神卻瞄著蘇錦歆手裡的葯碗。

「閉嘴,和你有什麼關係。」大太太不願說,也不想和他說。

「自然是和我沒關係,我只是好奇而已。」謝天白哼了哼聲。「你是吃了炮仗嗎,說一句炸一句。」

「娘。」蘇錦歆不想場面尷尬。「謝叔叔,我沒有生病,只是大夫說我氣血兩虛,所以給我抓了補氣血的葯。」

「這樣啊。」謝天白也不廢話了,直接道。「唉,素音,我記得你學過醫,你給她看看?」

沈素音點點頭,走上前聞了聞葯碗,然後抬起頭來,一臉認真。「這位姐姐,可否坐在那,讓我把把脈?」

「這?」蘇錦歆這回是真有些不知所措,這孩子雖然是姨婆,但現在確實是個小孩子,這怎麼還懂得看病。

「你之前因生意上的事情,去過上海和沈秋硯打過交道吧。」謝天白問大太太。

大太太點點頭,她確實和沈秋硯有生意上的往來。

「當初沈秋硯花重金請了各個行業的翹楚頂尖來教導自己的女兒,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可沈秋硯那架勢像是培養繼承人一樣,心思絕倫,安排精巧。琴棋書畫,股市金融,經商之道,文理法政,外文洋物,農藝化學,古法武術,我這侄女可是樣樣精通。當然,最重要的一個就是望聞問切針灸骨傷,她可是拜了中醫大師吳其右當師父。」

大太太想起來了,她那時帶著蘇錦平去上海和沈家談生意,沈素音已經出現在沈氏,為沈秋硯打理公司上的事情。她當時還奇怪,這孩子看著比蘇錦歆還小,怎麼會從旁協助沈秋硯,後來還是沈老太爺子和她說,這孩子是沈氏的接班人。

那時候沈素音每天除了跟在沈秋硯身邊學著打理公司事務,還要抽空學習功課,到了晚上,沈秋硯還要抽查當日學習成果。蘇錦平跟著那孩子三天,回來就和她說,當沈家繼承人太慘了,飯都沒時間吃,睡覺都是擠著時間睡,說什麼也不肯繼承家裡的生意,長大了就跑國外去了。

記憶太久遠了,大太太嘆口氣。

沈素音見大太太沒反對,便上去把了脈。「可以讓我看看舌頭嗎?」

蘇錦歆張開口。

沈素音仔細看了看,又快速走回謝天白身邊,對著謝天白耳語一番。

謝天白看了看手裡的薑湯,突然將碗翻轉,裡面的薑湯倒落在地上。

「你瘋了!我這是上好的黃花梨啊!」大太太惱了。

「那你可真有錢,地板都是黃花梨,我家都沒這麼奢侈。」謝天白看著地板上的湯水。「我勸你,那碗葯,別給你閨女喝了。」

「你在搞什麼名堂?」大太太皺眉。

沈素音這時開口。「大太太,我自小體弱,喝的葯多了,自然也能分辨一二,後來我爹送我去醫館跟著一位師父當學徒,望聞問切,辨別草藥,穴位針灸也是精通。所以我知道有些葯是能喝的,有些是喝不得的。」

「什麼意思?」大太太不明白。

「這碗葯里,加了其他東西。」沈素音解釋道。

「不可能!」管家趕緊否認。「我親自看著熬的,怎麼會有問題呢?」

「那敢問這位伯伯,你懂藥材嗎?」

管家搖搖頭。

「那這湯藥的藥材,是你親自去抓的嗎?」沈素音盯著管家,觀察他的表情,想看看這管家會不會和這葯有關係。

管家卻道。「府里每日太忙,我也不是時刻盯著抓藥。」

「那如果藥材本身就有問題呢?如果這裡面本來就有不該存在的藥材,那麼即使當著你的面熬藥,你也是不知道的,我說的對嗎?」沈素音繼續問。

管家想了想,是這個理,忙點點頭。

「大太太,舅舅之前和你說過,我在醫院被人注射過致幻藥劑對嗎?」沈素音看向大太太。

「是,可你那是針劑,和這個有什麼關係?」大太太看著地板上倒落薑湯的一處,臉色有些難看。

「針劑都可替換成其他藥物,更何況湯藥。這碗葯里就加了曼陀羅,人只要喝了下去,沒一會就暈迷過去,然後在昏睡里步入死亡。」

「你聞出來的?」大太太狐疑的看了眼手裡的湯藥。

「我對中藥味敏感,放了什麼,幾成火,只要我一聞就能知道。而且,我有寒喘之症,葯里有一味也是曼陀羅。」

「可你不是說這是能致死的嗎?」大太太不明白了。

「曼陀羅有利也有弊,計量把握得當就能止喘定痛,也可治驚癇和寒哮。但曼陀羅全葉有毒,如若存害人之舉,一失分寸,一般在食用后不久會進入暈睡、痙攣、紫紺,最後暈迷死亡。」

「也許是少量加入,這樣是不是也可以做補氣的功效?」大太太忙問道。

「那請問這位姐姐每日服下藥后是否會出現昏睡現象?」

「有的,但是也沒有一直昏睡的狀態,只是吃完葯會回房間休息一會。」蘇錦歆點頭,她一直以為是初來這個時代導致的不適應性。

「劑量小,確實不會太明顯,昏睡現象不會太長,不知情的以為是自己太累了才睡過去的。可如果一旦劑量加大,那就是在沉睡中無聲無息的死去了。」沈素音回答道。

「什麼!這麼嚴重?」大太太被嚇著了。

「想來,下藥的這個人就是想這樣慢慢麻痹掉你們的警戒,等大家都習以為常后,再神不知鬼不覺的加大劑量,等到你們發覺這位姐姐睡得時間長了,她也許就再也醒不過來了。」沈素音看向蘇錦歆,慢慢和她解釋。「曼陀羅沒有補氣血的療效,大夫是不會這麼開方抓藥的,而且我方才把脈,你脈搏節律均勻,和緩流利,是常脈。」

「什麼意思?」蘇錦歆不明白。

「氣有溫煦固攝作用,血有濡養臟腑作用。氣血虧虛,則神疲乏力氣短懶言,面色萎黃筋骨無力;腦失所養,則頭暈目眩,健忘失眠;耳鳴血虛,則胸悶心悸,偶有盜汗,食少體倦。請問姐姐,你是否是這樣?」

「我大概……是每次喝了葯會有無力,嗜睡的狀況,我每次都不記得自己是何時睡得,睡下去那一刻在幹什麼完全沒印象,等醒來的時候就會頭暈胸悶。」蘇錦歆仔細想了想。

「那就沒錯了,一般而言,如果出現入睡困難、易驚易醒或失眠多夢等情況,那才是氣血虧虛的表現。而且氣血兩虛的脈象一般是弱,細,微,舌淡白而痿,可姐姐正好相反。如若真是氣血兩虛,則是要開些補氣養血的葯,也可用八珍湯或人蔘養容湯食療。」

「啊,我是有參片的。」蘇錦歆將隨身錦囊打開,從裡面倒出參片。

沈素音從她收留拿起來仔細辨認。「你吃了多久?」

「這……」蘇錦歆遲疑了。她不知道在她來到這時代之前,這具身體是有沒有吃過。

「她從一場宴會回來后就經常噩夢,所以大夫讓她多含參片,吊著嚇著的魂。」大太太在旁補充。

「之前吃完了,我又讓下人去抓藥的時候順便買了參片。」管家也道。

「那就能解釋為什麼她明明沒有氣血兩虛癥狀,卻讓旁人感覺相似。這參片被硫磺熏過,長期食用,會對身體產生極大的傷害。」

「怎麼會?」大太太趕緊拿起一片,仔細看著。

「你吃的時候沒有覺得酸澀?」

「有的,但大夫說是正常的,當時何伯也在場。」蘇錦歆看了眼管家。

「到底是哪家藥房大夫?可有行醫證。」沈素音仔細問著。

「是……是燕回……堂。」管家的額頭全是汗,他自己也察覺到哪裡不對勁了。

「那你可真心大,這死對頭啊,你還敢去那抓藥?」謝天白這下可全明白了。

「什麼死對頭?」大太太聽著雲里霧裡。

「當然是你家的死對頭。」謝天白瞥了大太太一眼。

「怎麼回事?」大太太看向管家。

「大太太,老奴糊塗了。」管家一下子跪在地上。

大太太趕緊扶他起來。「你起來,你這是做什麼!」

「大太太,我本來以為這事過去這麼久了……」

謝天白打斷管家的話。「我來說吧,事情是這麼回事,燕回堂和側王妃娘家都是醫藥世家,只是同行之間難免競爭。燕回堂是一直是給皇家供給藥材的,只是後來有一次,燕回堂當家的出去進藥材,回來路上遭遇劫匪,損失巨大,不僅藥材沒了,人也沒了。宮裡照例來收藥材,燕回堂給不出,那就是欺君,燕回堂一家都進了大牢,判了流放。」謝天白道。

「那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大太太皺眉。

「回春堂是你母親的娘家產業,燕回堂倒了,春回堂順勢而上成為皇商,你家的事情,應該比我更清楚吧。」謝天白眨了眨眼。

「可我們又沒害他們,他們當時只能算倒霉倒到家,我們行得正坐得端,害我們做什麼?」大太太道。

「這裡面彎彎繞繞誰說得清楚?現在前朝沒了,以前的罪名早就不算數了。當初燕回堂掛牌開業,我就讓人去查了,確實是那一家人,只是燕回堂的人在流放途中死了大半,如果他們把賬算在回春堂身上,那可是筆巨債。你覺得這債?你們輕易還得起?」

「我當時以為這個燕回堂只是個重名而已,沒想到真是他們。」管家越想越后怕。「要真是他們報復,都怪老奴不謹慎啊!我這就去報官。」

「不妥。」謝天白和沈素音同時脫口而出。

謝天白看了眼這個侄女,心裡詫異。

「舅舅?」沈素音察覺到謝天白打量她的眼神,有些不安。

「沒事,你說吧,我聽聽看。」謝天白回過神,讓她繼續說。

「可是……」沈素音有些躊躇,方才她說那些話是舅舅讓她說出自己看法,可她說多了,又怕舅舅覺得她心思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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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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