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場末日(3)
大小庫伯常一起外出,莉莉的打獵技術比大庫伯更高超,但她只偶爾出去,一趟回來就收穫頗豐。她說,因為那兩個糙爺們都不會縫補理家,她就守在屋子裡。莉莉教了我些生活技能,我也幫忙一起縫補,同時也會聊上兩句。
這期間,我從莉莉口中斷斷續續了解了現在的世界。
「你們決定一直住這直到末……嗯,直到雪融嗎?」
「我們可不知道雪什麼時候融。」莉莉還算流利地回答我,「一開始我跟著丈夫住C國,可南邊的大雪下到了北方,我們就一起回到了我的國家。幾天後,天譴降臨,全世界都在下雪,我們都發到了槍和很多子彈。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因為我也剛回到我的鎮子,鎮子里很亂,我們就搬到了山的另一邊,就是這裡,我們在這個沒人的地方住下了。後來又聽說我原先那個鎮子也全被雪埋了。」
「天譴?」
「你不知道?」她一邊裁衣服,一邊抬頭驚異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和我解釋,「大家都這麼叫的,因為沒有比這個叫法更能描述這場突如其來的冰川時代了。你知道E國的謝默斯教授么?」
「唔唔,聽說過,好像是個……自然愛好者?」
「在去年七月最後一天晚上他死了。」
「啊?」我驚得手一哆嗦,掉了針線。
是我去找尤娜那天。我為這個日期的巧合害怕不已。
「他的死真是轟動了全世界呢,連從未聽說過他名字的人也都知道他了。他是個搞電磁的天才,為世界做出了許多偉大貢獻。」
我應了兩聲,表示贊同。
莉莉又湊近了點,頗為神秘地對我說:「但他中年喜歡上了地質勘測,成了名環保主義者,晚年又成了瘋子。」
講實話,我並不怎麼了解這個人,也不是很想知道他的人生軌跡,但我還是問了很多關於他的事。莉莉好像對他很感興趣,講了很多對我沒太多價值的消息,無非是他如何瘋狂迷戀大自然,如何胡言亂語。
「不過他死前說了一段話,然後閉眼沒多久,夏天的雪就從C國一座城市開始,覆蓋全球的大雪就來了。我們都說,這場雪叫天譴。」
「他說了什麼?」
「嗯……大概意思好像是,『我年輕時用我最寶貴的東西給一群庸眾換取了他們想要的和諧。大自然又發怒了,人類的天譴到了。』」
莉莉說完,我陷入了沉思。
「但他是個極端的環保主義者,也許他只是希望人們能做到愛護大自然,故意嚇唬我們吧。」莉莉淡淡地說,低頭繼續手上的活,「快死的人都喜歡故作神秘地留點什麼話,讓後人去猜,故弄玄虛。」
有多少人是和莉莉一樣的想法呢?或許換做以前,我也會如此鄙夷這群研究者留下的所謂死亡謎團,但那時我不過是個旁觀者,是個普通人,準確說,我現在也是個普通人,也是個看客,只是原先是在千萬人類中看其中一部分人類的看客,現在是站千萬人類外看人類的看客。
這個謝默斯教授其實也不過是個普通人,他話有古怪,引得許多人仰仗他地位的人去參悟,便會眾說紛紜。千百個不同說法里也許有一個正確,卻被言語的唾沫遮蓋了,這就迎來了莉莉這樣的觀點——嘩眾取寵。
但這對於將死之人而言,為了什麼呢?
「是啊是啊。」我也故裝讚許,但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就算這只是一個巧合,
我也寧願將之扣在末日之說上。
謝默斯教授和尤娜一樣與我隔了一個周期的年紀,在尤娜日記里提到的斯托韋先生又和他們隔了這樣一個周期的年紀;謝默斯教授同樣失去了自己寶貴的東西作為代價,他和尤娜都是會瘋言瘋語的怪人,他的死亡與下一場末日正好相應;他和尤娜和我一樣,對令人捉摸不透的自然氣候的動態精準掌握。
這世上的另一個角落,一定也還有和我一樣苦苦煎熬的選擇人。
謝默斯教授的話讓我覺得我還有很重要的事沒完成。那麼,我似乎不能永遠跟著庫伯一家的。
我問莉莉,接下來他們有什麼打算。
「嗯……我們一直在準備,要搬到大陸西邊去。」
「為什麼要搬?那邊離這兒太遠了!」
「天譴降臨兩個月後,我們與外面徹底斷了聯繫。雪損壞了我們的通訊機器,把所有建築都埋在厚厚的雪層下了。」莉莉說,「在此之前,西方受影響最小,並著手準備了新計劃,好多人都搬去那裡。僅那兩個月,在許多國家工程師的努力下,我們已經能夠利用厚的雪層為材料造房子,就像窯洞一樣,並且還在不斷創新。現在過去這麼久,估計都能造個冰雪城堡來了。這裡的環境還在惡化,資源也越來越少,我們必須要搬到那邊去。」
「怎麼搬?徒步嗎?」
「用騎的。」
「騎?就靠後屋那兩匹馬?」
在房子后的矮棚里,庫伯一家養著一白一黑兩匹馬。在缺少營養的條件下,兩匹馬都很瘦弱,看著有氣無力。我很好奇,為什麼連自己都生活困難,還要養著兩匹馬。大庫伯說,是有了感情捨不得殺。
聽他們講,他們養過一老一小兩隻獵狗,也叫大庫伯和小庫伯,被紫眼睛野獸咬到發了狂,大庫伯不得不親手解決了他們。我猜想,大庫伯也故意用這兩條狗的名字瞞了他和他兒子的名字。
「是啊。到時候我們一塊兒離開,換個新身份,希貝,你就做我們女兒吧。」
我鼻頭抽動了一下。我的家人生死未卜,不知是否也到了西方,不知我們還是否能相見。
「好啊。」我擠出一個笑來。
之後我幹活也更賣力,但我始終無法成為一個獵人,因為我不敢殺生。
大庫伯教了我很長時間的打獵技術,到我實踐時卻總下不去手。大庫伯也安慰過我,女孩子怕血很正常。但小庫伯卻常笑話我,姐姐這樣在大雪裡是活不下去的。
我見過更為殘酷的畫面,又如何不敢獵殺一隻半殘的雪兔呢?只是有個瓶頸,某個放不下的陰影。是的,我還是需要一點時間,我不夠果斷,太過心慈手軟,所以我定要害了別人,那乾脆我就鐵石心腸,袖手旁觀吧。我應當如此嗎?
「你將失去你最珍貴的東西,這很痛苦,但失去的一定會從另一個方面回到你身邊。選擇從反面看也是放棄其中一個選項。既已做下選擇,縱艱難萬險,不要回頭……」
應當允許有人不敢殺生,這不能算矯情。好比有人怕蛇,有人怕蟲,有人怕太陽,有人怕刺耳的聲音,有人怕桃子上細小的毛,有人怕肥皂搓出的泡沫。我這些既然都是不怕的,那麼我怕殺戮,這也該被原諒。
我想起爸爸在黑心橋上也對我說過,「不要回頭」。
有些未經過實踐的道理是不夠完全領悟的,所以才說,聽一萬句道理都不如自己摔一跤。正因我不曾回頭,又不曾聽明白道理,才會在打擊來時痛苦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