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場末日(4)
這個世界一片雪白。
我未在北方生活過,初來不習慣,後來覺得這樣單調的生活也很可愛。這裡資源相對匱乏,但只要善於利用,依舊可以過得滋潤。
我認識了好多樹木,雪松、雲杉、冷杉,什麼都不少。
白樺林最好看,莉莉披著斗篷去白樺林里,在樹榦劃上一刀,流出的樹脂有很豐富的營養。
絮絮的雪下了來,莉莉金色的髮絲上粘了了幾朵,甚是動人,她就如同是進了冰雪的畫了。
我最喜歡毛榛,毛榛渾身都好用,果仁好吃,富含澱粉和脂肪,我們吃的油沒了,就用毛榛種子榨;我和小庫伯還去撿果殼,果殼可以燒炭。
柞樹也有,在柞樹身上有時長著木耳。這半年氣候幾乎都不變,每月一次採摘,也像采不完。
我學會了砍柴,雖然力氣不大,也常外出幫襯。
不幾日,我們便要動身去西洲了,所以莉莉也會和大庫伯一塊出門,家中只有小庫伯,但並不擔心。他會用槍,一點簡單的獵術,總之我是比不得。何況這冰天雪地里沒別的人,房子就建在高地。
但那天我總不安。房子建在高地,在某些方面,這固然是不錯的,卻總叫人不太踏實。
挑在高地無非是防野獸,防雪埋,但是頭頂離后崖也近了。
房子離后崖是有段距離的但越向上,崖頂斜橫出來,崖壁與地面形成一個銳角,雪日復一日積壓,總像是要擺脫不了重力控制坍塌下來,這下可就正好買了下方的房子了。
那天我始才這樣擔憂起來,我的感覺總是不太妙的——是我的第六感的話,就成了預言了。
我們捆好柴,天已經有些暗了。
大庫伯和莉莉把柴堆得卡車集裝箱那樣高,氣喘吁吁紮好后,我們就一齊從后推,遇上向下的雪坡,它就順暢得一路滑下去,我們就跟在後面跑。
大庫伯不亦樂乎,邊跑跳邊拍著手,口中喊著我聽不懂的歡語。
到山腰這有段平台,是可以從這個角度望到家裡的。
我們從坡頂將柴火推下過程中,我不小心滑了一跤,就沿著柴火碾過的痕迹一塊兒滾了下去,大庫伯和莉莉看著我的窘態都哈哈大笑。
剛好滑到這段平台,我抖了抖頭上的雪,抬起了吃一嘴雪的臉預備起來,卻突然看見一隻米灰色的大狼不聲不響逼近庫伯家。大庫伯和莉莉正往下走,我卻猶豫了。
我曾經想救的人在我的干預下加速了死亡。
小庫伯應該是能對付這隻大狼吧?我要叫嚷起來可能白惹大庫伯和莉莉擔憂,槍的射程沒那麼遠,我救不了他,一路狂奔回去最少還有半個小時。
我內心的陰暗面想著,不如讓小庫伯體驗一下自然法則的篩選,他這樣又是否活得下去?我已告誡自己不再插手對他人生死篩選的事了。
我的介入只如同催化劑,加速了悲劇的釀成。
「爬起來,希貝!這樣會感冒的!」莉莉向我喊著。
有把尖刃懸在我的良心上。
我想故作什麼都沒看見地站起來。當我支起半個身子時,我又看見那隻大狼後面還領著一群狼,向著高地上那棟房子逼近。
箭在弦上,最終我心裡的平衡還是被打破了。
「大庫伯!莉莉!有……有一群狼向房子靠近!」
大庫伯和莉莉聽完互相看看對方,便驚慌失措地飛奔著下來。
「我的小男孩!」莉莉看見情況,
大驚失色,一路往山下跑去,大庫伯卻訥訥地愣住了。
隨後,遠遠的從房子里傳來一連串槍聲,狼群很快散開後退。
狼群在槍響后炮仗似的撤開,從我有限的視野消失,但槍聲一直沒停,不間斷、連續地從窗子中射出一枚枚子彈。
我所處的位置雖居高臨下,但是也並不開闊,可以觀見房子,但看不見房子底。
狼群退開后好一陣沒出現,槍聲也戛然而止。
但沒停一下子,狼群又從遮擋在我眼前的石塊堆后虎視眈眈摸上來,越逼越近,小庫伯卻始終沒再開槍。
「娘了個鎚子,我沒給他留多少子彈!」說著,最不正經的大庫博也大跨步往下奔。
大庫伯將子彈放得很高,要續子彈靠小庫伯的身高,就是站凳子上也不可能夠到。
狼群正騰騰往上挪。
他不過是個小男孩,和當時歹人闖進爺爺家中時的米格那樣大,他卻不會抱在床上顫抖,等他的爸爸媽媽還有姐姐回家。相反,可憐的小庫伯此時也許正在房裡罵罵咧咧地叫嚷。
我一時忘了起來,就這樣魂不守舍地趴在雪地上,用兩隻手撐著上身,看領頭那隻狼已經潛進了屋。
大庫伯和莉莉已經去了,我又能幹什麼呢?不如就在這靜觀其變?但我怎麼能這樣狼心狗肺,看熱鬧似的呆在這?我怎麼救他們?為什麼每次我都救不了別人!
已經兩三頭狼進了屋了,裡頭狀況不知如何,我開始為小庫伯哀悼。
我坐起身,盤上腿,一面怒斥自己無用害死別人,一面安慰自己一切還未塵埃落定,或許事有轉機。
隨即我突然意識到自己這個樣子是多麼惹人厭惡,我想起了趙阿娘,當水漫過她頭頂時她還在微笑,而周圍的那群人和我現在一副嘴臉,為她感到可悲,卻不救她,還要慶幸自己如此幸運。
我怎能成了自己討厭的模樣呢?縱救不了別人,我怎又能等意外發生了才馬後炮地說對不起呢?
我試著起身,卻感到腳腕處燒疼,許是摔下時扭傷了。
這份無助使我終於落下淚了。
我憤恨地捶打自己不爭氣的腿,然後又聽見一串槍聲。
我抬頭看,是向房子衝去的大庫伯和莉莉。
雖然有幾頭狼在槍林彈雨中蹦竄著彈開,但也有幾頭乾脆趁亂扎進了屋。
我好像看到了希望,心中默默喊著加油。
同時我也鼓勵自己站起來。
看著兇惡的狼群,看見氣急敗壞的大庫伯和莉莉也離那幢小屋越來越近,聽見令人安心的連續的槍鳴,我忍著疼痛一點點撐起身子。
可剛起身,一聲巨響傳來,整個大地都在顫抖,我又被震得跌了下去。
大庫伯和莉莉剛進屋,崖上千噸的積雪便轟然塌下,房子果然還是被埋在了厚重的積雪下。
槍聲停止了,橫樑立柱都坍塌,有的從坡頂滾落,有的直出一截伸出雪堆。
一切重歸於平靜,我們的大自然平息了這突如其來的擾動。
午夜的風將我的淚吹乾了,我的臉上陣陣刺痛。
「以後沒人拉你,哭完要記得自己爬起來。」
兩年前的那個瘋狂殘酷的夏天,爸爸守在我旁邊,等我哭幹了淚對我說的那句話又在我腦海里重現了。
獨自涅槃的幾十億人一起生活的這個世界,是多麼孤獨啊。
我強忍著痛,掙扎著爬起,心如死灰,一瘸一拐地,拖著身子在暮色漸沉的雪地里往山下走。
我是多麼天真啊,我竟然妄圖有個完整的家,竟然想著我要和他們去西洲開始新的生活。
我是不配有親友的,我還在痴心妄想什麼呢?
看吧,這就是你要的結果嗎?成為選擇人是要付出代價的,這尤娜早已說過了,我很清楚我要付出的代價是什麼。
既已如此,念念不忘毫無利處。
我一定要看他們一個個離我而去的,不如不去招惹。
我深知我只能是一個人的。
我將自己從人群中放逐了。
我的心只能是空的。
不知走了多久,我才回到坡底。
抬頭看時,狼群還沒走,只是受驚躲了起來。現倖存的幾匹狼正重聚一起,向後屋還沒被雪埋的馬廄去。
我就要向坡上走,看見旁邊的樺木林里,旁斜逸出的枝杈間,交相映錯的枯叢中,有什麼舞動的巨大黑影正向這而來。
它出了黑黢黢的樹林,在隱約的微光中顯現自己的模樣——一個三米多高,有四肢的草團——之前在黑心公園我見過的,那個藤蔓怪物。
我停了下來,看它張牙舞爪地向我近了,我就主動迎上前去。
「我知道你需要的是什麼。」我對它說。
它停了下來。
我向它伸出了一隻手:「我們來做一場交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