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場末日(6)
這看似不遠的距離,行進起來卻很艱難。我花費了約一周,中途見到的景從高樓到矮房,漸零散,漸疏落荒涼,處處是人類活動痕迹的殘骸,東一處西一處分佈。
我讚歎這冰的作品如此震撼,也唏噓其如此空虛。有時道邊能見到幾具凍得硬邦邦的屍骨。
我一遍遍呼喚,希望得到回應。炊煙卻再沒升起過。
事實上,這些景相比之前見到的已振奮人心許多了。
我一路上風塵僕僕,走過的地方闃無人跡。
這一年我自暴自棄過很多次,帶著庫伯一家的夙願,我不能死;不必憂飢餓與寒冷,只有疲憊使我知道我還活著;習慣了獨自孑孓,我以為自己已是遊盪的一句魂靈;偶爾見到倒在雪地上的鹿的遺體,原來我還是個活物。
有時我真的走不動了,把自己放在一個雪坑裡,閉上眼睛,什麼也不想地睡去,醒了又睡。
夜裡要是下了大雪,我可能會被蓋上一層雪織的銀毯。後來我連睡覺都覺得累了,就只好繼續上路。
止步不前會很無趣。
爬山涉水,一路西向,全漫無目的,可放棄是最愚蠢的選擇,我只好一直走。我有的選嗎?
我也不對哪次推門進屋時有人回應抱希望,因為下一家進去也可能是一個結局。就像海灘上撿貝殼的小孩一樣,我拾了又丟回大海,再彎腰繼續撿。
石磊的小屋裡生活過的氣息竟比樓房建築更濃,城市是死物一樣的。我想我終於近了目的地,找到一個活的人已不是靠機遇,而是遲早的事。
在一處平坡上,我找到一處尚完好的建築。圓石壘的矮牆,環著兩間水泥和著磚砌的矮屋,有鋤具鐵器橫七豎八倒在院里,其中一間房屋前堆著半人高的柴火。
圍牆口坐著一個面色發紫的老人,嘴角留有白沫,眉毛和頭頂都積了一層雪,渾身都被霜披上了。這種現象我見了很多次。
我只是盯著看了一會兒,就走進了院子。
推進其中一間房間,地上蜷縮著一男一女,中間放著一盆燒盡的炭火。
我蹲下檢查了一下那個女人,她面無血色,嘴唇發白乾裂。沒有呼吸,身體半軟陷。地上有點潮,除了點乾草沒別的修飾。我心中欣喜(當然不是為三個人的死去欣喜),冰凍的心跳漸漸活了。
我又推了另一間房的門,進門看見一個頭髮花白的老人,抱著一個睡著的小女孩縮在角落,兩人藏在一床破棉被裡。
老人腳邊也放著一個火盆里,柴燒得不旺,弱不禁風的,感覺就要滅掉。
讀者,你是否能理解長久尋覓后再找到活著的人,我有多興奮?但我還是有點收斂的,我不動聲色地調整了呼吸。
「你放心,我沒被感染,也不會侵佔你們的資源。」我見老人警惕地看著我,便這般回答。
說完,我又從外面拾了把柴,向盆內添了幾根。火苗先抖動幾下,一度要滅掉,又很快包上柴火燃穩了。
「姑娘,坐這烤烤火吧,看你穿這麼少,一定凍壞了。」老人說。
我也不推脫,自然地坐在老人對面,看著跳躍的火焰,橙紅色的,舞得歡騰,好像宣召著新生。
「那個老傢伙,他……」過了一會兒,老先生開口。
「死了。」我猜想他是指門口那個,便脫口而。
「那另一間房的兩個?」
「也死了,應該也有一段時間了。」我回答道。說完又覺著不太禮貌,
但我已經不太會與人友好交流了。
我問老人,為什麼不和他們處在一間房裡。
「我們……關係不太好。」
「不見得吧。」我雙手抱在胸前,漫不經心地回答。我只盯著上躥下跳的火苗,好像火光要把我的眼睛燒穿了。
我安適地感受著火動帶來微弱流動的氣流。
我告訴他,那兩個青年把所有柴火都留了出來,堆在他所處的屋子門口,自己什麼資源都沒有,這就是他所說的關係不好。
不到死亡真正敲門時,有些倔強的人不會展現自己最真實的內心。
老人輕輕嘆了口氣。我看那個女孩蜷在老人懷裡,哆嗦了一下,更團得緊了。
我便問了這女孩情況。
「她叫丫丫,四歲半了。隔壁屋那兩個是他父母,平時不管她,都是我帶著。
「我們已經快三天沒吃東西,我,我這把老骨頭又沒用,外面那麼多野獸,我們還給人看不起……老人訴苦般越說越激動,漸語無倫次,以致掉下淚來,最後又說,「我怕堅持不了多久了,丫丫還小,姑娘,麻煩你在我去后能不能……」
「你不會死的。」沒等老人說完,我就站起身打斷了他。
隨後我向門外走,打開了門。出門前跟他說:「你們都不會死,我現在出去給你們找食物,你們都要活著等我回來。」
我又踏上了雪地,像重新活過來一般,面前的景也不似先前那樣空洞的了,是有人味兒的,這樣可親。以前的我是被世界遺棄的,但有了想保護的人,便是我將反抗世界。
出門不遠處就見到一隻雪兔,仔細看,那雙眼睛也不是紫的。我就悄悄走近,斜對著它將雙手揮出,幾根藤蔓拔地而起向它裹去。我要去拾我的獵物時,才知我並沒把它抓住。
我又張望四周,發現它就在坡下,抽動著自己的鼻子。
好吧,那我就再來一次。
我剛踏出沒兩步,就已經被它察覺,隨即它轉身再向坡下跑,坡度很大,我也只好追,但不知怎麼,腿一下發軟,我就順著雪坡一路往下滾。
我吃了一臉雪,等我掙紮起來時,兔子早已不見蹤影。但我面前矗立著一座城市——又是一座死城。也許裡面能找到什麼,我便上那去。
每棟樓都是高大挺立,隱約在繚繞霧氣里,好如幻影,相比一般城市的構造,寫滿了倉促與華而不實。
走著,近了,但我異常疲憊,胃部抽搐,感覺飢餓難耐,勞累異常。
我拖著自己的腿向前跛行,眼前忽閃忽閃只發黑。
在只剩百來米時,我眼前那矗立的建築模糊搖晃,我終於是倒下去了。
我在雪地中突然倒下,意識將飛去之餘,我聽見一個從遠處傳來的清甜女聲——
「這裡!這裡還有一個人!」
然後我感覺自己的身體被翻了過來。
我眯著眼,看見一個黑褐色長發,穿著亮黃色麵包服,內襯米咖色呢絨裙的姑娘正睜著圓圓的眼睛俯身觀察我。
我嚇了一跳,立刻將眼睛瞪大了。
見我有反應,這個姐姐馬上起身朝遠處喊:「快來!這是個活人!」
她將我攙扶起來,爾後趕來兩個青年男子,還有在後面悠悠來的一個女人。
那個后趕到的女人約摸四五十歲,留著利索的短髮,勾著很濃的眼線,楓紅色的嘴唇,穿著紫色棉旗袍,披了條白色大貂襖(似乎是假的),邁著從容優雅的步子向這而來。
等我稍緩過勁,我就一把抓住其中一個男人的衣袖,用微弱的氣息說:「在這個坡後面,那個房子里,有……一個老人和一個女孩……他們三天沒進食了,快去救他們……快!」
兩個男人一邊答應著,一邊匆匆忙忙向坡上去了。
那個姐姐看我能站穩了,問要不要將她的外套給我,被我謝絕了。
我緩過氣兒,便問這裡是哪裡,還有沒有別人。
「看到這建築群了嗎?」大姐姐向前跑兩步,白色的雪地靴在地上踩出很舒服的聲音,她指向那些高樓,「這裡以前是東州城,大雪從大陸東南部開始,西方很快著手採取應對措施。
「三年前,有錢的人基本上都已到了這邊,其他大陸被大雪封死,幾乎人跡罕至。所有的海洋都結了冰,大部分科技設備都損壞。由於厚厚的積雪,陸地平均抬升百米以上。這是一場史無前例的大災難。」
「我聽說……有利用雪層建造住所的技術?」
「這個技術不需花太長時間。為了應付災難,全世界的工程師、建築師、工人,各方面的專家一起努力,只花了半年,就能結實利用冰雪為建築原材料,也很快將來者安頓好。不過……」
那個成熟女人回答我,「當各類人種聚集,世界各地匯聚一處時,團結只是為了暫時維護各自利益。不同文化間的差異,尖銳的矛盾很快就顯形。」
我有點失落,大概能猜到三年來都發生了什麼。
「這麼說,還有西洲城,黑洲城之類的嘍?可是怎麼都沒見什麼人呢?」
兩個人稍沉默后,和我大概講述了這三年裡,這個擠滿人類的小小的西洲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