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場末日(2)
過橋后,一幢特殊的單體建築吸引了我——爸爸是直奔那裡去的
「這是你太祖母自己設計的。」
這簡直是一棟中國曆朝建築的雜燴。
遠處看時,它埋在周圍一圈蓊蓊鬱郁的榕樹里,兩層樓,磚木結構,紅瓦白牆,重檐屋頂,上無脊飾,有些老舊,白牆上披了一層爬山虎。近些看牆壁卻是白砂石的磚,屋頂琉璃瓦,木柱顏色較淺,似乎是紅木褪了色,但從反光的漆皮看,又是設計者有意的挑選。
走到眼前了發現,它是院落式組群內的主樓,空間序列並不對稱,一面圍牆被替換成了長廊,遠處看到的是正房,無西廂房,沒有窒息的尊卑分明感。倒座房非倒座,兩面開門,似乎正門進院只能從這看似倒座房之處入。這一屋小矮樓前有塊立牌,鎏金字用行楷烙的只是「小賣部」。矮房前的台階邊長著春綠色的青苔,沿著牆角向上延伸,在約莫20厘米處被人削平似的停止生長。
太祖母當真是奇怪的人,我想。
爸爸領我走進小賣部。小賣部內陳設古樸,像巫師開的中藥房。貨架也都是木質的,上面擺些礦泉水和零食等商品。最有現代味道的應是櫃檯上那台電腦,有顧客刷出後面條碼后,機器會報出價格。
爸爸徑直走向櫃檯后一位老婦——
棉花般雜而蓬鬆的花白短鬈髮,鬆弛蒼白的皮膚,臉上還有幾塊小小的老人斑,深深掛下的法令紋,素色的亞麻布奶昔紫外套,以及一對透藍色瞳孔的眼睛。
這樣一個極普通的耄耋老人,我如何能相信她就是奶奶口中的神奇尤娜?
大人們談話總是不歡迎小孩在旁邊的。爸爸和太祖母說話時,我只好在小賣部內,於這簡陋的三排貨架中轉轉。
還是有不尋常之處的。
我發現靠牆的那排貨架最底層最靠里的位置躺著一台白色平板。它在這樣一個地方出現,自然會勾人前去的,何況我一個手閑不下的小孩。
我於是蹲下將它拾起。
這麼看沒看到插口,甚至沒液晶屏,好像只是個口袋小黑板。
好奇心驅使我按下邊緣唯一的開關,黑色的界面上突然跳出一張笑臉,雖然只是幾秒,我卻被嚇得一陣震悚,猛地站起身來。
這個笑帶給我的唯一感受就是詭異。像漫著銅味的墓底,死氣中鏽蝕的鎖突然被旋開,從門口慢慢悠悠進來的人,一排排坐好,也不說話,只在這環境里意味深長地看著你笑。
后跳入我眼中是五個鮮紅大字:
末日倒計時。
再用手指往下滑,先後羅列了六場末日及名稱。第一場末日後顯示著紅色的「倒計時」三字,其餘末日後還是灰色的「未開始」。
第一場末日:怪物突襲——倒計時000天00時12分36秒
第二場末日:大水災難——未開始
第三場末日:乾旱之災——未開始
第四場末日:冰川時代——未開始
第五場末日:青色病毒——未開始
第六場末日:隕石危機——未開始
數字一分一秒滑動的真實感彷彿緊攥著我的心。
多往下滑,可別的信息再沒有了。
「這是留給你的。」一個輕柔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我嚇得一哆嗦,回過身,發現那位個頭比我還矮一截的老婦人低垂著眼帘,想看看平板上的內容似的站在我身後。
「我看不見,你能給我讀讀上面是什麼嗎?」
我猶豫了幾秒,
轉頭看了一眼爸爸。爸爸正和兩位穿著輕薄霓裳、俏皮侍女樣的姐姐攀談。
她們衣服款式也很獨特,杏黃色,直方袖的中長上衣,身下是同布料的喇叭長褲,看著透氣舒適,很適合春天。外罩藍底的褙心,上壓的領是紅白條的——我猜也是尤娜設計的。
爸爸沒空理我。我又看看老人沒聚焦的藍色眼睛,是倒映天空的雲那樣,快把我輕攬入她深不可測的溫柔深淵了。
我悄聲把一切內容告訴了她,但說得不太情願。她這個年紀的老人反正聽不懂的吧。
「這樣啊,那真是……」
她的神色很平靜。果然,她怎麼可能理解呢?但是這個末日倒計時,究竟是一個駭人的玩笑,還是哪位先知留下的預言?我突然想起什麼——
「太祖母,你是說這是留給我的?」
她只是笑著點點頭。
我趕忙再打開屏幕,查看第一場末日降臨的時間——八秒后!
我也顧不上真假,一個孩子若遇上棘手難題,想到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向最親密的大人求助:
「爸……爸爸!」
「啊呀——!」從門口傳來一聲尖銳的喊叫。我還來不及反應,兩位情緒激動的女遊客已將門重重往牆上一拍,衝撞了來,整間小屋都似在抖動。爸爸沖兩位照顧太祖母的姐姐喊著帶她進裡屋,自己奪門而出。
太祖母被扶走之前,沖我眨巴了兩下那雙已失明的眼睛,竟也像從瞳孔里看見光和生氣了,並留下一句:「放心吧孩子,你會沒事的。」
目送太祖母進去后,我立刻奔到門口,但又畏縮著退了回來,弓著身子,把頭探出去看。
模糊中,好像有一團三米多高的草從遠處滾了過來。爸爸綽起一把靠在牆角的斧頭,做好迎戰的姿勢。那團草越來越清晰,似乎是一大團藤蔓纏繞在一起,再近些,纏繞的草球生出了藤纏的四肢,接近了直勾勾盯住它的爸爸。
爸爸扎著馬步,為砍倒這團草勢力。
不過只聽「喝啊」一聲,從路邊跳出個提了朴刀的男人,一刀飛去,將這草怪的一隻手砍下來。
它大概給惹怒了,邁著剩下三隻等長的藤蔓四肢朝著麻布青衣的男人撲去。
藤蔓怪不會發聲,樣子也並不兇狠,一陣大點的風就能使它拐個方向朝其他地方滾去。在它從我面前呼嘯過時,只留下風聲和幾根斷藤。
我在古裝片里也常見這樣一個大俠,一身襤褸粗布,頭髮蓬亂束著,卻能三下五除二打敗敵人。
草怪也許沒有思維,它的攻擊沒有目的性,只是朝有人處張牙舞爪的一陣亂揮。爸爸和那個叔叔很快發現了它這個弱點,只當是除雜草,三下五除二就將藤蔓巨怪分解成了地上一堆無生氣的草藤。
我又打開倒計時,確認第一場末日後的倒計時變成「已結束」三個灰字,距下一場末日也開始紅色的倒計時。
我跑去抱走了爸爸,這是孩子需要父母時都會有的擁抱。順便,我也悄悄瞟了一眼那位英雄叔叔。沒看見正臉,別的特徵也記不清,只有他右臉頰上一塊黑斑使我印象深刻。他環顧著四周,應該在排查還有沒有其他危險。
這樣一個貌不出眾的人,放到人群里,很難將它往英雄這個詞上想。倘是遇上小賊了,或許有人會猜想是他。
兩位女遊客嬉笑著出來了。爸爸詢問她們是否受傷,她們向爸爸道了謝后也離開,像從未發生過什麼一樣,跨過地上凌亂的藤蔓走遠了。
我知道青面獸楊志,那位助人為樂的叔叔著實是有他的影子。只是這世上有一個虛構的「楊志」為我們熟知,卻有許許多多「青面獸」似這般被人遺忘。我不知道將來這五場末日是否真的會到來,會不會有挺身而出的英雄再出現,但若無其事離開的女遊客想必隨處可見了。
我將倒計時的事全告訴了爸爸。爸爸的神色既嚴肅又平靜,盯著屏幕看了好一會兒。爸爸向來能從容面對意外。長到這麼大,我聽過很多人對爸爸的評價是像尊石膏像。只有我知道,爸爸的熱情都留給了誰。
爸爸帶走了平板。
之後兩位姐姐將我們往後門帶進入院內。
細看可見,建築斗拱與柱高尺寸比例與明相似,圓墩墩的柱基,雕飾變化多樣,門窗是清樣式的三交六椀菱花窗,木頂格的紙裱糊的天花,顏色豐富但不讓人眼花繚亂,組合得很舒服。
我們晚上被安排在主屋二層,紅漆木的大門通常是做最外面的入口,尤娜卻偏不。往二樓走上,才有一扇這樣的大門橫在眼前,門上兩個門環,樣式滑稽,是兩隻可愛的小怪獸,我卻認不出是什麼獸。
屋內裝潢與外觀完全是兩種風格。掛毯、吊花籃、長沙發、沙發罩和上面帶穗的小靠墊,書架上的書擋、花瓶、棕紅的色調,洋溢著西方的復古感。此外,還有很多現代設備,諸如除濕器和一進門就嚇我一跳的掃地機器人。
晚飯後,我們一起搭些無聊的閑話,沒人談起末日倒計時的事,所以我也不敢問,只把好奇都咽在心裡。
爸爸說是去喝太祖母敘舊,讓我先去睡了。第二天一早我就給推醒,迷糊里被催著離開。
我本想和尤娜告別,但沒找到她。
走之前我又瞥了一眼大廳的牆上,有一幅被布蒙著的畫,也或許是照片。
總之,腦子還沒完全清醒的我就這樣匆匆離開。當時也並未想過第一次見尤娜,也是唯一一次見了。
回去后,爸爸將末日倒計時遞給了我。
「這是留給你的東西。」他說。
我本想再多問,可見爸爸癱倒在了沙發上,沉默又莊嚴,便不知如何開口。
「該來的再多阻礙也還要來啊。」過了幾分鐘,爸爸喃喃道。
我小心翼翼告訴爸爸,下一場末日就在兩個月後。
爸爸說,讓我將剩下幾場末日都先在紙上記下。
以我對爸爸的了解,這個態度足以證明接下來那五場末日的真實性。
我故作老成地拍拍爸爸肩頭,安慰聽:「沒關係的,就昨天來看,我們稍有準備就夠了。」
兩個月的時間很充足,也很倉促。
我們並不知道末日的具體內容,爸爸也只告訴我一定會在我身邊發生的。
故而我提出,在那個時刻到來前,我先一個人到荒郊野外去。這樣一來,就沒人會因我而受牽連了。
不過爸爸很快否定了我。
「這是最愚蠢的想法。你想想,若災難降臨到你身邊,而你卻總能幸免於難,那麼結果會是什麼?」
「災難可以避免?」
「錯了。災難會降臨在除你以外每個人身上。」
女孩不能理解。
我再提出:「那麼就把消息放到網上,讓大家都做好準備。」
「這麼做更不合理。一來我們不知道末日涉及範圍和程度,二來還不知道詳細內容,三來如果所有人都知道災難,都自以為能從容應對,那麼結果與你躲至無人帶相同。不過,最有可能的會是你爸爸因擾亂社會秩序被抓起來。」
數量體龐大時,我們無法兼顧所有個體。滿足最大多數人的利益,算是滿足最大利益;保護最大多數人不受傷害,算是受最小的傷害。
我們做了最美好的假設:帶著部分人離開,於是末日只發生在我們這部分人身邊;我們已做好了充足準備,可以應付末日,所以沒有人會被末日傷害。
這段時間裡,爸爸只叫我專心讀書,什麼都不用管。憑著周圍鄰居中唯一有點學歷的身份,他盡量遊說,宣傳兩個月後可能會漲大水。這也不能算騙,畢竟無論過程,結果是肯定了。不過,這也算是在賭。人品的印象在日常生活中似乎對自己沒什麼影響,可當某個時刻到來時,卻會派上大用場。爸爸一直是「頹靡」的模樣,也不富有,好在對鄰居也是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