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場末日(3)
那所學校正放假,騰了一間空教室給我們。坐在我右手邊的是兩個應該年長我的男生,像是碰巧遇上的朋友。考完試他們進行對話:
「嘿!沒想到你也在這!」
「哈,竟這麼巧,最近怎麼樣?大水淹到你家了嗎?」
我本來正收拾東西準備離開,聽到他們的對話便不由得放慢了手中動作。對於末日的話題,我變得異常敏感。那場大水為我帶來的傷痛刻骨銘心,任何大水帶來的後果我都會認為我是責無旁貸的。彷彿是我就該在那場大水中死去,而不是僥倖活得好好的,眼睜睜看著大家變成一條條水蛇。我對死去之人百身何贖。
「別提了!我姥姥那天早上正好去買菜,誰知一去不返了……」
「害!畢竟這水突然就漲起來了,好像是什麼……暴雨?龍捲風?山洪?咱這也沒山啊,怎麼想不起來大水成因了呢……災難來的這樣猝不及防,總之這世上也沒人能預先知道嘛!」
不是這樣的,有人可以預先知道的,本來可以避免的,本來不會有這樣後果的!
「有的,會有人預知災難!」我一時頭腦發熱,忍不住站了起來,頭昏腦脹地將想的話全抖了出來。
一時間,所有人都盯著我。
「哦?你是說有人早就預知到了要發大水,卻眼睜睜看著?」另一個男生戲虐道。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我努力組織著語言,又不知從何說起。當時只十二歲的我在這群十四五歲的大傢伙面前氣勢矮了一截,我也越來越沒底氣。我覺得必須要把一切說出來了,否則我不會心安,「大水只是一個開始,兩個月後還有……還有……」
我不說話了。
我說不了話了。
「還有什麼?」「你不會想說自己能預知未來吧?」「你是不是還想說你早預知到了大水?」「怎麼不說話了?編不下去了?」……
周圍人七嘴八舌說著。
我嘗試許多次開口后,發現我想說出末日之事時怎麼也無法發聲。於是我慌忙掏出倒計時——但我怎樣按動開關都沒反應。沒電了?壞了?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時候!
「那是什麼?」「一台沒電的平板!」「液晶屏都沒有,分明是本便攜小黑板!」「她是不是精神有問題啊?」「八成是個中二病!」
……
他們說笑著,不知不覺把話題換了又換。
能夠語言真是人類最大的魅力,不發聲的語言勝過千言萬語,譏諷的語言送別人入了深淵,善意的語言鼓舞了世界,人人有說話的權利,但出了口的語言不會再單純。
我再一次嘗試開口,只用身邊人可聽見的音量:「那個大水……」
第二個講話的男生轉頭問:「大水?你在和我說話嗎?」
「你說,你姥姥在大水中……」
「我姥姥?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呀。你認識我嗎?」
我抱著倒計時,一時不知所措。
第二次,我分明站在最現實的世界舞台,卻有種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感覺。即使身體埋沒在這些哄鬧聲里,我這般洞若觀火,靈魂卻似擺脫地心引力,直向高空而去。
「怎麼了?」我魂不守舍地站在學校門口時,那隻大手再次搭上我顫抖的肩上。
我原本是像要掙脫的氣球,繩子卻突然被拽住了。這個聲音使我重新感受到重力的存在。我撲向爸爸,將倒計時展示給他看:「爸爸,我要把這些說出去,
可倒計時打不開了,我也說不出話……」
爸爸撫了撫我的臉說:「那就別說了,好好休息一下吧。」
即使爸爸情緒內斂,除對媽媽的熱情外似乎從不流露別的情感,我知道他是愛我的。只是這份愛總是淡淡的,像霜打過仍香郁的寒梅,若有若無,難以捉摸。可單就一句話,我恐懼焦慮的心便投進了陽光,覓見了爸爸對我深切的關懷。無論我做什麼,他似乎都是無條件支持我。儘管沒有狂熱的鼓勵和打氣,我卻總能體會到他背後默默的付出和悄無聲息地幫助。爸爸的愛是深谷,即使將石頭向深不可測的谷底扔下,不會彈起,細聽時是有空曠細小的迴音。而此時此刻,這份愛就在只有我能感受到的地方撫慰著我。
「可是不說的話,會有更多人受牽連的!」
「你說了難道就能保證他們不受牽連?」爸爸反問我。
我一時語塞。在我知道會有大水時,我也儘力想去挽救,於是除了這些在我身邊的人,都受到了侵害。而第一次任藤蔓人那樣張牙舞爪地在黑心公園中衝撞,竟幾乎無事。
我們在公交站台停下,爸爸蹲在我面前,揉揉我的腦袋,又拉著我兩隻手說:「小雪,當所有人都沉溺於愚昧時,清醒者會被稱作做異類的,你能明白嗎?」
我點點頭。我聽過許多這樣的故事,像盧梭,像中世紀被除以火刑的那麼多科學家,像戊戌六君子,這樣的例子簡直不要太多。
「我們在這個舒服的環境生活太久了,以至於憂患意識都被當作杞人憂天,一點警告都被啐成胡說八道。有時把一切說出來不僅沒用,還給自己徒添麻煩。」
「難道要這樣眼睜睜看著嗎?」
「那又如何?」爸爸眼神黯淡了,「有些人一直在嘗試,但最後也無濟於事;有些人默默痛苦著,把秘密一輩子爛在肚子里。還有些人乾脆拍手稱快,讓這個骯髒自私的世界早點變成末日算了。周圍的人怎麼樣和我有什麼相干?我最後怎麼樣和這個世界有什麼關係呢?」
我遠遠看見車來了。
「爸爸,你是拍手稱快的那一個嗎?」
爸爸起身。
「現在我的世界里只有你媽媽,你們兩個小的和你爺爺奶奶了。這個小世界,我如何忍心看他毀掉呢?大世界若要結束便儘快結束了好,省得多少人看著難受。
「走吧,車來了。」
現實生活里,一個人是難成大英雄的。
何況是個連自己也救不了的小孩。
爸爸對這個世界積攢了多少怨恨和失望,我是不知道的。我只是明白世上本沒有什麼事是不能說的,只是討不到好處,意義也不大而已。魯迅先生於浩歌狂熱之際中寒,於天上看見深淵,於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於無所希望中得救,而我只是找不到得救的希望,只能做把糾結與苦痛爛在肚子里痛苦的那一個而已。
那時的我沒聽明白爸爸的話,也幸好沒聽明白。如今回想,所謂覆巢無完卵,沒有了大世界,又怎去尋找小世界的一隅寧靜呢?而那時我也還不知道,我將面臨一個我最難的選擇。爸爸那番話藏著他希望我選的一個答案,但我並沒按他的意願來。多少次我也問自己是否後悔。有的,我會後悔,但再來一次,我仍會做下這個選擇,再繼續後悔。我就是知道了自己會後悔也要去選。我別無選擇罷了。
另外,末日來臨時,再多的成就都只是壓在身上的臭泥,所以後來學校通知繳費時,我們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