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清虛觀
子心取出一塊碎銀遞給掌柜,「徐掌柜,這些錢可夠?」
徐掌柜連忙搖頭,將子心伸出來推了回去,「使不得使不得,您這不寒磣我嗎?賤內得重病時,我尋遍清河城的名醫也束手無策,還是您把賤內治好,您當時不也一分錢沒收?我要是收了,我還是個人嗎?」
子心笑道:「救你妻子是因為觀里有規矩,不能見死不救。至於不收錢是因為沒用什麼藥材,只是扎了幾針而已,這才不收你的錢。」
徐掌柜連忙道:「是是是,清虛觀的道長都是大慈大悲的人,整個清河城誰不知道?賤內能遇上您是她八輩子修來的福氣,上次您給她治好病就走了,我們的謝禮您也拒絕了,我們一直想表達謝意卻不知該怎麼辦。您不收錢是您慈悲,可我也不能不懂事不是?這二位道爺是您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就當我請他們了行不?」
子心將碎銀硬生生塞進了掌柜的手中,「能救好一個人,對我也是份功德,談謝就嚴重了。吃飯付錢天經地義,你要是不收,回去師父該打我的板子了,我可就不敢再來你這裡吃飯了。」
掌柜地這才將銀子收好,對著二人又作了個揖,「二位道爺,實在對不住,讓您們等那麼久。您那把劍我一看就不是凡物,我自然是不敢收的,事涉道家高人,我等凡夫俗子不知該如何處置,只能讓夥計們抬著去清虛觀請子心道長來。若是有得罪之處,還請海涵。」
青衣人連忙起身,抱拳道:「掌柜的說的這是哪裡話,本來就是我們沒帶錢,打擾了您的生意,還請您恕罪。」
掌柜的連忙擺手,「這是說的哪裡話,二位道爺能來小店,那是蓬蓽生輝啊,這是我八輩子修來的福氣,求之不得呢。」
青衣人這才轉身,微微低頭,「小師叔,已經解決了,咱們走吧。」
「小師叔?」一向沉穩的子心道長眼中頓時大驚失色。
在道家,輩分最低的才穿白衣。他剛進來時,眼中便只有青衣人,只以為白衣童子是青衣人的徒弟。
他雖然不知青衣人的具體身份,但憑藉青衣人的劍也能猜到對方大致和他是同一輩分。而能讓青衣人稱為小師叔,豈不是和他師父一個輩分?
那按這麼說的話,這位白衣童子的師父,豈不是蜀山那位頂天立地的大人物?
想到此處,子心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連忙抱拳作揖,「恕我有眼不識泰山,沒認出前輩,還請前輩海涵。」
白衣童子搖頭道:「無須多禮,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找個清靜的地方說話吧。」
「哦哦。」子心連忙做了個請的手勢,「清虛觀清凈,還請前輩移步。」
清河邊,子心忍不住瞄了一眼前方的白衣童子,目光這才落到了青衣人身上,「是蜀山的道兄吧?不知可否告知名諱?」
青衣人道:「蜀山三十八代弟子紀無塵,話說你是怎麼知道我是蜀山的?」
子心道:「那些夥計把劍送來的時候,我就知道了。此劍靈氣逼人,養劍功夫也足,已達仙劍之品,只有以劍修鍊的修行者才會持有。天下劍修半出蜀山,鎮岳王朝修劍的宗門本就不多。再加上最近蜀山聯合諸多宗門有大動作,我這才猜出道兄出自蜀山。話說道兄倒也真是洒脫,一頓粗茶淡飯,就能把仙劍拿出去抵押。」
紀無塵無奈聳肩,「那沒辦法,吃飯總得付錢吧,我也怕回去師父打我板子。」
子心道:「敢問令師是?」
紀無塵道:「家師趙真人。」
子心神色越發恭敬,暗道果然沒有猜錯,「原來是丹陽劍仙趙真人的弟子,恕我眼拙沒認出來,失敬失敬。」
紀無塵笑道:「我師父有名,但我是師兄弟中最不成器的一個,你不知道也正常。」
子心道:「道兄莫要自貶,能被趙真人收為弟子,豈是平庸之輩?我觀道兄氣息,已經快要踏入仙境了。」
紀無塵道:「慚愧,已經在道隱境停留很久了。這些煩惱事不說也罷,這次還得感謝道兄替我們付錢,否則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子心搖頭道:「清虛觀與蜀山親如一家,不說這些。說起來還是道兄太過見外,既然到了清河城,怎麼不直接來清虛觀?」
紀無塵道:「沒辦法啊,這次出來不是遊歷,有任務在身。任務沒辦好,哪有臉去貴觀蹭吃蹭喝,被師父知道了又是少不了一頓責罵。」
子心道:「即便有任務,也該來清虛觀親近親近才是。清虛觀在清河城開宗這麼久,總歸比道兄要熟一點。有什麼要幫忙的地方,儘管開口便是。話說究竟是什麼樣的任務,值得道兄親自下山?我只聽師父說過蜀山最近有很重要的事要辦,卻不知道是何事。」
紀無塵看了依舊燈火通明的清河一眼,「這裡人多,等到了貴觀再說吧。說起來慚愧,我也下過幾次山,吃飯付錢這點規矩還是懂的。但是沒辦法,進城的時候不知被誰動了手腳,我小師叔的百寶袋被偷了,這才麻煩道兄了。」
子心笑道:「還是二位太過洒脫,被普通人近身也毫無防備。」
紀無塵笑道:「沒辦法,都是些普通人,誰會注意這個呢?下次小心便是。」
子心指了指前方陷入沉思的白衣童子,「那這位前輩是?」
紀無塵道:「這位是我小師叔聞人羽。」
子心神色越發恭敬,「姓聞人,莫非是那位的弟子?」
紀無塵笑道:「這個是自然,蜀山到我師父這一輩,基本都是師爺的弟子,小師叔自然也是。而且小師叔的姓,是賜姓,也是師爺的關門弟子。」
子心越發震驚,一般關門弟子,都會傳承師父所有的絕學。能得那位的傳承,想必定是天資驚人之輩。
二人邊走邊說,很快便沿著清河出城,到了一座靈氣籠罩的山上。此山在清河城同樣大名鼎鼎,名為清塵山,子心所屬的清虛觀,便在這清塵山上。
山道上,即便天色已晚,依舊可以看見不少香客沿著山道緩緩下山,可見香火之盛。
上山之後,紀無塵也安靜了下來。哪怕在蜀山再怎麼調皮搗蛋,到了別的門派也得規規矩矩的,不能丟了蜀山的臉面。
山道盡頭,遠遠地紀無塵便看到眾多道士列隊相迎,中間一人身著紅色道袍,頭戴五嶽冠,仙風道骨。明明立於山頂,卻彷彿飄蕩在天地間。
仙人之姿!這是只有到了一定境界的修道者,才能有的氣息!
紀無塵心中一驚,沒想到清虛觀的觀主清虛子居然會親自出迎。無論是修為還是地位,清虛子的地位都與他師父一般無二。他一個小輩,如何能有這般待遇?
但當他發現這位清虛子前輩目光落在小師叔身上后,便恍然大悟。能讓清虛子親自出來接的,也只有輩分相同的小師叔了。
踏上最後一級台階后,紀無塵連忙抱拳行禮,「蜀山紀無塵,見過清虛子師伯。」
聞人羽抱拳道:「蜀山聞人羽,見過清虛子師兄。」
清虛子撫須一笑,抱拳還禮,「師弟客氣,早就聽說劍聖前輩收了一個關門弟子,一直無緣得見。今日一見,名不虛傳啊,果真有天人之姿。劍聖前輩還好嗎?」
聞人羽道:「師父很好,有勞師兄記掛,我聆聽師父教誨時,曾不止一次聽師父提起過你,師父對你也十分挂念。」
清虛子笑得越發開心,「能得劍聖前輩挂念,真是讓人開心啊,過段時間,一定要再去蜀山拜會一下前輩。可惜,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便是遇見劍聖前輩太晚,沒能拜前輩為師,否則咱們兩個,也該是同門師兄弟才對。」
聞人羽道:「師父曾說,鎮岳王朝宗門都是一家,咱們本就是師兄弟,只是修行的地方不同罷了。」
清虛子笑道:「還是前輩心胸寬廣啊,這麼一說,我也算半個蜀山弟子了,哈哈哈。」
清虛子目光落到紀無塵的身上,「你體內有丹火,是丹陽師弟的徒弟吧,倒是面生,我去蜀山都是住在你師父哪兒,怎麼沒見過你。」
紀無塵道:「回師伯,我是二十五年前才拜師,聽師父說您最近一次去蜀山是三十年前,您不認識我也正常。」
清虛子悠悠一嘆,「近些年都在閉關,確實有很久沒去蜀山了。可惜三十年過去,我還是沒能邁出那一步。看來得找個機會,再去拜會一下劍聖前輩了。罷了,不說這個了。聽說鎮岳王朝最近多地有魔人出沒,蜀山出動了很多弟子,很多宗門也配合行動,都抓到了嗎?」
紀無塵道:「基本都抓到了,說來慚愧,我負責追的那個魔人逃進了清河城,現在還不知所蹤。」
清虛子眉毛一挑,「是嗎?眼看蜀山帶著其他宗門圍剿魔人,我卻沒有出手的機會。我正愁這些魔人不來清河城,我不能幫蜀山出手呢。連山,你帶師弟們去查一查。蜀山的事,就是我清虛觀的事。」
「是,師父。」清虛子身後一名長相普通的道人走出,看不出有任何特殊之處,能讓清虛子委以重任。
但紀無塵聽到這個名字后,忍不住多看了連山一眼。清虛子大弟子連山,若無意外,這將會是接清虛子位子的人。清虛子每次去蜀山,都會帶上這位。紀無塵對於這位還是有所耳聞的,他聽師兄們說過,這位的實力深不可測,絕不像表面看起來這麼簡單。
聞人羽道:「還有一事,還請師兄幫一個忙。」
「哦?師弟請說。」
聞人羽道:「我的百寶袋被一個人偷走了,裡面有很重要的東西,還請師兄幫我找回來。」
清虛子笑道:「好說好說,師弟可記得他的長相?」
聞人羽點頭道:「給我紙筆,我能畫出來。」
清虛觀,書房中,聞人羽看著手中的畫像,不禁出了神。
那個小乞丐臉髒兮兮的,當時倒也沒注意,可是那面容落在畫像上,去掉污泥之後,竟有一股說不出來的俊秀。劍眉星目,眼神中那超脫年齡的深邃讓人心驚,更是英氣逼人。
這哪裡是一個為吃穿苦苦掙扎的小乞丐該有的眼神?哪怕聞人羽涉世不深,也覺得此人絕不簡單。
清虛子接過畫像看了幾眼,「這個小娃娃的面相倒是有點意思,若是修道恐怕也是個天資驚人之輩。」
清虛子將畫像遞給一旁的子心,「去找一找,拿人東西,總是要還的。」
聞人羽道:「請一定不要傷害他,如果找到他,請帶我一同前去。」
清虛子笑道:「師弟放心,咱們是出家人,不會這麼無禮,東西要回來就是了。師弟舟車勞頓,好好睡一覺吧。一覺起來,東西就找到了。」
在清虛子的安排下,聞人羽就睡在了清虛子的房間內。而清虛子並未離去,只是盤坐在房間外守護。
紀無塵這些小輩不知道聞人羽的地位很正常,他這個老傢伙卻是十分清楚。
劍聖十二弟子,除聞人羽外,趙丹陽是最小的一個。可即便是最小的趙丹陽,被劍聖收作徒弟也是一甲子前的事情了。
時隔多年,劍聖再次收徒,還收作關門弟子,意思已經很明白了。劍聖的衣缽,必定是要傳給聞人羽。蜀山未來,也是要交到聞人羽手中的。
只要與蜀山親近的門派,到了他們這個境界的老傢伙,全部都知道。劍聖的其他弟子,對此也沒有任何意見。
如今魔人突然出現,還有一個隱患留在了清河城,清虛子哪裡敢懈怠。聞人羽若是出事,這個責任清虛觀擔不住。
清虛子百思不得其解,以聞人羽的地位,蜀山怎麼會放心讓他和一個小輩一起出來。怎麼說,也得派幾個同輩的跟著吧。
清虛子若是知道聞人羽是被紀無塵騙下山的,恐怕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代趙丹陽收拾他這個徒弟。
只有他們這些人才知道,蜀山的未來對他們意味著什麼。蜀山的命運,早已和各個門派綁定在一起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至於第二件事,自然是親自將聞人羽護送回蜀山,以防出任何意外。
黎明時分,子心快步走進院中,行了一禮,「師父,找到那個偷小師叔東西的小乞丐了。」
房門瞬間打開,聞人羽赤腳快步走出,竟是一夜未眠,「在哪裡?」
子心道:「聞人師叔,我們已經查清,那個小乞丐叫張子默,住在城外的破廟中。」
「帶我去!」聞人羽聲音越發激動,又有幾分如釋重負,終於找到了。
清虛子笑道:「師弟不要急,越臨大事,心便越要靜,否則便會亂了分寸。東西遲早能找回,吃個早飯再去吧。」
聞人羽思索片刻,抱拳道:「師兄教訓的是,是我分寸亂了,那就先吃飯吧。」
清虛子道:「我陪師弟一起吃,正好許多年未嘗後山的苦菜粥了,子心,準備好了就拿上來吧。」
「是,師父。」
不多時,子心便端著食盤放到了院中的石桌上,「師父,師叔,請。」
清虛子拉著聞人羽坐下,親自為聞人羽盛了一碗粥,「師弟,嘗嘗,這清塵山的苦菜與別地都不同。」
聞人羽用調羹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品嘗過後面露疑惑,「沒味道。」
清虛子端起碗喝了幾口,「所以才說與別的地方都不一樣,師弟果然是天人臨世,用飯吧。」
聞人羽不再言語,默默將碗中菜粥喝完。
子心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後山的菜粥有多苦只有清虛觀的弟子才知道。清虛觀有個規矩,凡清虛觀弟子每三日必喝一次苦菜粥,子心到現在都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他只知道,這苦菜很苦,苦到無法下咽。
他入觀第一次喝這苦菜粥時,差點就吐了出來,可在眾位師兄嚴厲的目光下,硬生生又咽了回去。不許浪費食物,這也是清虛觀的規矩。若是吐出來,師父就不會收他了。
他拜師二十年,直到現在那苦菜粥也最多能喝下半碗。不止他怕喝這苦菜粥,師兄們都怕。也只有大師兄連山,能一口氣將所有苦菜粥喝完。
他曾經問過大師兄,為什麼能將這麼多苦菜粥喝完。大師兄說,這苦菜粥他喝起來是甜的,好喝便能都喝完。
子心無法理解那是怎樣的味道,只能經常多喝,想試試有一天能不能像大師兄那樣喝出甜味來。
大師兄知道后,笑著說道,能喝出甜味不算稀奇,能像師父那樣喝不出味道來才厲害。
可子心入觀這麼久,從未見過師父喝過苦菜粥。不止他沒見過,其他師兄弟也沒有見過。也許只有跟隨師父最早的大師兄,才見過吧。
如今,他見到了。
那讓他難以下咽的苦菜粥,師父就這麼面無表情地喝下去了。不止是師父,那位小師叔也是。
彷彿真如那位小師叔所說一樣,這苦菜粥沒味道。子心雖然沒有這樣的感覺,但他相信這二位長輩是真的喝不出味道來。
這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拜師這麼久,子心大概也能猜到,這小小的苦菜粥里隱含著師父想要告訴他們的話語。可這話語是什麼,他還想不到。也許等他境界再高一點,會有答案吧。
子心正沉思之際,忽然聽到碗筷放在石桌上的聲音,這才回神。那滿滿一盆苦菜粥,就這樣被清虛子與聞人羽喝完了。
清虛子取出兩塊手帕,遞給聞人羽一塊,擦了擦嘴后,笑道:「師弟要動身了嗎?」
聞人羽抬頭看了那尚在昏暗的天空,「此時太早,不適合打擾人家,再等等吧。」
清虛子笑道:「看來師弟心是真的靜下來了,那便再等等吧。」
當院中繁盛大樹下穿過一縷陽光,聞人羽這才起身,「師兄,我去去就回。」
清虛子看向子心,「帶你小師叔去吧,要謹慎,不可出一點差錯。」
子心連忙道:「師父放心,我們一定看護好小師叔。」
觀外,等了許久的紀無塵剛見聞人羽,便幽怨道:「小師叔,你怎麼一副悠哉悠哉的樣子,昨天不是還很急嗎?」
聞人羽道:「找得回來的,什麼時候都找得回來,不急。」
子心笑道:「紀兄,那苦菜粥味道如何?」
紀無塵臉色頓時難看了起來,「一言難盡,一言難盡。」
紀無塵這輩子,還沒吃過這麼苦的東西。他剛吃了一口,就差點忍不住吐出來。要不是從小不能浪費食物的習慣約束,以及邊上幾位師兄那嚴厲的眼神,恐怕已經吐出來了。
但當著清虛觀弟子的面,紀無塵也說不出抱怨的話,只能一言難盡,把苦往肚子里咽了。
畢竟,都是他自作自受。看見子心去送飯,還以為是什麼好吃的。明明已經辟穀,非要去嘗一嘗那滋味兒。
那一入口便觸及苦膽的滋味,紀無塵這輩子都不想再試第二次了。
子心笑而不語,默默帶路。他們本可御劍,但觀里有規定,若無緊要之事,不可驚擾城中百姓。
三人下山後,一直在院中靜坐的清虛子緩緩起身,消失在原地。
僅僅子心和紀無塵陪聞人羽去,他自然是不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