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紅寶石婚的訴說
01
「人的一生會遇到兩個人，一個驚艷了時光，一個溫柔了歲月。」——蘇劇《經年》
辛瑤和盧寧，結婚已經40年，寶貴的紅寶石婚。老夫老妻一路相守相伴，相濡以諾。在外人眼裡，他們恩愛得不得了，上街，散步，總是十指相扣，就如熱戀的情侶。
而熟悉他們的人，特別是去過他們家的親戚朋友，都知道，他們兩個人之間，卻有另一個女人存在，而且她的影子天天看得見。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原來，家裡的牆上，桌上的玻璃板，床頭相框，書架相冊……貼滿，放滿關於一個名叫「趙萍」的女人的書法、詩歌及照片。
用辛瑤的話，從早上的兩眼睜開到晚上的兩眼一閉，看到的都是她，有時做夢也會見到這個素未謀面的女人。丈夫如此瘋狂，無所顧忌，很多人不能理解。
作為女人，辛瑤卻能坦然對待，她不嫉妒，不生氣，不抱怨，不阻攔，不吵鬧，出乎世人意外的平靜，還很理解丈夫的所作所為。
關於「趙萍」這個女人，她知道全部。一個讓丈夫難以忘懷，牽挂至今的初戀。
「愛情原如樹葉一樣，在人忽視里綠了，在忍耐里露出蓓蕾。」——何其芳
他們是初中同學，十幾歲的青春年華。情竇初開。彼此一見鍾情，郎才女貌。他，寫得一手好字，還會作詩。而她，能歌善舞，考試總是班上第一。在學校，他們經常一起做功課，一起聊文學，一起討論問題，一起憧憬未來。
他們走得很近，近得也只是並肩坐在一起。那個年代的人，思想極為單純，純粹的革命友誼。內心太多的喜歡，羞於表白，沒有肉麻的言語，更沒有出格的舉動。
初中畢業后，她成績優異，被市高中錄取，又因為父親生意做大，舉家搬到市裡。從此，兩人分隔兩地。他清楚地記得，那天她們一家去車站時，他早早到車站悄悄守著，躲在一個角落看著她，他不敢露面，不知如何應對。
他看到她，東張西望，左顧右盼，想必也在找他。當她坐上車子，車子啟動時，他再也忍不住，跑著追在後面，大聲喊著，哭著，「趙萍，記得給我寫信，一定要記得……」周圍的人，個個盯著這個狂跑狂嚷的少年，誰知道，他正經歷人生第一次痛徹心扉的離別。
她，探出頭，沖他一直揮手，大聲回道:「我會的，你要保重啊！」
他第一次嘗到想念的味道。想一個人，腦海里浮現的總是她的笑容，身影，揮之不去。有時跑到她老家的門口轉一轉，有時回到初中學校，校園轉一轉，想起他們在校園的點點滴滴，尤其是那些開心時光。
沒幾天，就盼來了她的來信，他特別高興。這以後，她的來信便成了他最美好的期待和樂事。
這樣的書信來往，一直到她高中畢業，大學畢業。不得不說，她真的是個學霸，學習輕輕鬆鬆，考上本省最好的大學，畢業后就留在省城上班。
而他，並沒這麼順利，或許對她佔去太多的心思，多少受影響，高中畢業后，沒有如意考上大學，當時家裡條件也不是很好，沒再去復讀，在村裡，當上小學老師。
02
「不是所有的相遇都會相愛，不是所有的相愛都能相守。」——吳淡如《沒有在一起，也好》
因為這樣的落差，他開始有點自卑，就算如此，對她的想念並未減少，反而越演越烈。特別是在20幾的年齡，談婚論嫁走上正題。他想著應該把這麼多年的心意，愛意，統統表達出來。
當他準備策劃這些時，她的來信告訴他，她訂婚了，男方是她的一位學長，也是她單位的前輩，門當戶對，雙方父母都滿意，他對她挺好的，她對他太過熟悉，反而覺得挺好的，更有安全感。看到這些，盧寧被刺激得全身發抖，信從手裡滑落在地……
「她怎麼就訂婚了？難道不知道我喜歡她嗎？」他不相信這是真的，更怕再也沒有機會，從此就要失去她。
不想浪費時間，更不想思前顧后，火急火燎地，第二天他直接搭車去省城，去她上班的單位，找她當面說清楚。她不知道他是這樣的心情，這樣的目的，老同學來看她，本來是高興的。
當他告訴她：要阻止她訂婚，因為他喜歡她，從初中就喜歡她，希望給他機會，讓她重新考慮……
她腦海一片混亂，目瞪口呆，卻又迅速地調整思緒：年少時那些朦朧的好感，她以為隨著時光的推移，各自的心路成長以及心智成熟，這稚嫩的喜歡，根本經不起風吹雨打，更經不起時光消磨，早就枯萎殆盡，連繫他們的不過是舊時老友、多年同窗、志趣相同的友情而已。
其它的，她不敢多想，不敢延伸。曾經猜想過，也想探問，可他從未有過絲毫的表露。對感情同樣矜持的她，也不可能自己主動去問或是直接表明。卻沒想到，蓄積了10年的情感會生根發芽，茁壯生長，而今爆發。
她不知該說什麼，但理智告訴她，不能動搖，不能接受。因為婚事已經定好，雙方的親戚朋友，還有同事們也都知道。推翻，無疑讓兩個家庭成為眾人的笑柄，怎麼能因為自己的私念，傷害到大家。
再說，對他，早已當做是珍藏心底的一份最初最美的回憶，真要擺出來，當戀人或是夫妻相處，誰又知道會怎樣。
他見她低頭不語，想拉她的手，她閃開與他保持一段距離。「盧寧，我們一直是最好甚至是最知心的朋友。相識已經10年，如果真的有緣，不會等到今天。」
「萍，是我不好，是我一直覺得準備不夠，拖到今天，以為一切還來得及。我是真心喜歡你，對你的性情、愛好、夢想，也是最了解的。彼此已經有這麼多的相識基礎，和我在一起，不是更合適嗎？」
「可是，我已經訂婚了。這不是玩笑，說推就推掉的。你也知道我是個守信用的人。已經答應，怎能反悔？」
「不要讓我為難，就當作是一個最好的朋友，給我祝福，可以嗎？」她含著淚，對他輕聲說道，這樣的回復，想必是最好的，儘可能不要傷到他。
「真的不留一點考慮的餘地？難道你從來就沒喜歡過我？」他還不死心，仍追問。
「如果非得要我回答，讓你滿意。可以，我現在就如實告訴你，對你一直以來是欣賞，把你當做知己好友，傾訴對象，僅僅這些。沒有那些喜歡或是愛的感覺。」
「你走吧！我還有事要忙！」她直接扭頭小跑回去，她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緒，會痛哭亦或是投入他的懷抱，真正說出她的內心。違心說出這些，對彼此都好，他可以有很好的明天，也可以找到真正屬於他的另一半。而她自己，定下的盟約，也將起航。
此時，他，神不守舍，寸步難移。10年前的分別，歷歷在目，那次讓他知道心痛，可還留有希望；這次，卻讓他悲痛欲絕，如跌入萬丈深淵。她拒絕他，還告訴他從未喜歡過他，堅守這麼多年的愛，到頭來一場空。
失戀的後遺症，千姿百態，而他沒有借酒消愁，沒有冷漠不語，也沒有自甘墮落。生活如常，寫教案、上課、下課、改作業……重點在於，空閑時間，統統在寫東西，寫什麼？——關於她的各種詩歌、散文、書信……
他忘不了她，特意抹殺，更痛苦。他要記下所有對她的種種，發泄也好，回憶也好，紀念也罷。
慢慢地，在這過程，他平靜了下來，也緩和了下來，陰暗太久總會撥雲見日。生活仍是美好的，儘管她不屬於他，不能伴隨他，可她從未離去，一直在他心底。
03
「相愛是兩個人的天長地久，相思是一個人的地老天荒。」——桐華《長相思》
經歷這樣一場起起伏伏、大起大落的愛之旅，他以為他不會再愛。世事總是難以料想，上天關閉一扇門，卻為你打開一扇窗。有個叫「辛瑤」的女孩走進他的世界。
她是他的同事，也是他的愛慕者，她欣賞這個言語不多的男人，靜靜地改著作業，但是在課堂上，神采奕奕，講起課來特別生動，聲音很有磁性，孩子們喜歡他的課，她也聽得如痴如醉。
她還看過他的毛筆字寫的詩，文采飛揚，飽含不羈的愛意。這是情詩嗎？是寫給某個喜歡的女孩嗎？她暗暗猜測，很想知道答案。她和他沒有太多的接觸，只是同事間的普通往來，不涉足其它。
看似平靜無波瀾，冥冥之中，緣分卻在悄然開始。
有次，他家發生了難處，年邁的母親突發病重住院，家裡只有他一人，課又不能缺，沒人照顧。她自告奮勇，伸手相助，確實是個善良，有愛心，又細心的姑娘。
那段時間，老母親雖然受病痛折磨，但是心情格外好，因為有個這麼貼心得跟閨女似的小棉襖，陪著她，照看她。
熟絡后，有一天，老人家問她，是否有談對象。她不好意思搖搖頭，老人家樂了，又問，「你看我們家盧寧，怎麼樣？」這一問，她紅透了臉，「盧老師，人很好呀！只是他……」她不敢往下說。
老人家接了話，「覺得我們家盧寧不錯的話，我跟他提提，像你這麼好的姑娘，要是娶進我們家，真是我們家的福氣呀！」老人家樂得不行，握緊她的手，這門親事就像已經定了似的。
後來，這事就順理成章了。盧寧或許是被感動，或許也覺得合適。為了感謝，也為了讓老母親如願，他和她成婚了。這不是愛情修成的正果，只是成全大家的最好選擇。這讓他想起趙萍，現在反而能理解她。
現實和理想，永遠隔著天壤之別。
婚後的生活，平淡無奇。作為妻子，她賢惠，體貼，勤快，孝順，無可挑剔，只是，只是缺少點什麼……
當年的初戀，仍深深刻在他心裡，除了趙萍，再沒第二個人能讓他心潮澎湃。儘管如此，他不能顯露出來，因為他清晰知道這些已經過去，僅僅是回憶。有了家，還有了孩子，他要為這個家，負擔起該負的責任。
作為妻子的辛瑤，並不愚鈍，通過日常的相處，早覺察出這位婚後仍尊稱為「盧老師」的老公，心裡藏著一些她想知道他又不願意提的事。有時見他一個人在書房，呆坐沉思著，不知在想什麼。
她是個懂得分寸的人，不管盧老師有怎樣的心思，只要他不願意提，自己絕不多問，他有他的空間。再說那些疑問都是過去式，現在他天天守在自己身邊，足矣。
夫妻相處之道，各有各的招。有一點，絕對是公認有效的——那就是愛。明眼人都看得出，辛瑤愛盧寧更多些。辛瑤從不計較這些，逢人總說，盧老師在家多好多好。
盧寧很感謝她的相敬如賓和知書達理。他對她的愛，一開始就是家人的親情，如今片刻也離不開她，要是她沒在家，估計找個茶葉都得翻箱倒櫃半天。
她的無怨付出，漸漸融化盧寧冰冷的心。他出差會為她買禮物，生日會為她寫首詩，更把他們的結婚照塞進錢包，天天攜帶身上。這些改變，讓辛瑤特別開心。她覺得盧老師是愛她的，是在意她的。可有一天還是讓她亂想不安起來。
那天盧老師不在家，辛瑤看到書架很久沒清理，平時都是盧老師自己整理的，不過男人家幹活，粗手粗腳的，不幹凈也不整齊，於是就想著幫忙整整。
沒想到，在疊書時，一張老照片滑了下來，撿起來，一看是個十幾歲的女孩照片，扎著馬尾辮，微微笑著，雖然是黑白照，女孩的容貌仍看得很清楚，清純美麗。的確她長得挺漂亮的。看衣著造型，應該跟她自己是同年代的。
她是誰？單獨這一張藏在這裡。盧老師有本讀書時代的相冊，收集同學和家人的單人照或是合影，她有看過，不記得裡面有過這個女孩。「該不該問他？」辛瑤不由自主地陷入揣測和沉思。
這時，盧寧已出現在書房門口，一眼就看到辛瑤一手拿著桌布，一手拿著一張照片。他輕輕叫了聲「瑤」。辛瑤回過頭，看盧老師回來，一下慌亂，不知怎麼解釋。「想幫你收拾下書架，不小心掉出一張照片。」
盧寧把照片拿過來，拉著她的手，「有些事看來得向你坦白了。」於是兩人坐下來，他把這張照片里的她，一五一十介紹一番，包括在書房的時候，為什麼會情不自禁把它拿出來看。
「瑤，對不起，這些過往沒跟你提，是怕你多想。」
「你總算把這些說出來，心裡舒服多了吧，以前就覺得怪怪的，想問又不敢問，現在幫我解開這個謎團，還得謝謝你！」
辛瑤笑了笑。盧寧沒想到，老婆沒生氣，沒質問，反而還要謝謝他。「真不生氣？女人不是很在意，很敏感，也忌諱這種事嗎？」
辛瑤靠在他肩膀，「沒情緒是騙人的，老公心裡還藏著另一個女人，甚至還天天想著她，當然會吃醋，畢竟愛是自私的，是排外的。可是我愛你，愛得很深，不希望你有一絲不快樂。如果這樣偷偷藏著難受，不如讓這份懷念光明正大地擺出來。」
「我不需要記恨她，她只是一個過去式，我才是你的現在和將來。再說，如果不是她的不接受，想必我成不了你的另一半，還要謝謝她的放手和成全。」
聽辛瑤說完這些，盧寧恍然之間，覺得眼前的這位女子是這般深明大義，這般懂他，這般愛他，她真的走進他的心。盧寧不想多說，此時，緊緊抱住她，深情吻著她。
誰說，愛情，非得驚心動魄，非得生離死別，才算真心實意，才算刻骨銘心。待到繁花落盡，雲淡風輕，只剩細水長流，涓涓不斷，像這樣無畏的包容，點滴的關愛，更是人間煙火所需的真愛。
這次談話后，他們之間再無隔閡。特別是盧寧，彷彿一夜醒悟，困頓多年的愛之執念，瞬間放下。當相守的兩個人，彼此再無猜疑，再無隱晦，想要恩恩愛愛，易如反掌。的確，他們就這樣，甜甜蜜蜜地相守相伴。
04
「紅塵一醉，願得一人心。煙火夫妻，白首不相離。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紅顏易逝，伊不離君不棄。相濡以沫，執子之手偕老。」——卓文君《樂府詩集》
後來，兩口子都退休了，孩子也成家，在外發展。熱鬧的家，就剩下他們倆。也許是年老了，又或是閑來無事。盧寧不禁又想起那些往事，想得最多的還是趙萍，又開始翻看那張照片。辛瑤發現后，猜到盧寧的心思。
有天她找他聊開：「盧老師，想起她了吧，要不咱們找找她。現在都老了，沒什麼好顧忌的，當作是聯繫老同學，敘敘舊。」
盧寧搖搖頭，嘆嘆氣，「有位老同學間接聯繫到我，跟我說，她前段時間走了，病逝的……」
「啊！這麼突然……」
辛瑤不懂該怎麼安慰他。想了快50年的人，突然沒了，這輩子再沒見面的機會。早點讓他去見見面就好了，辛瑤自怨起來。上了年紀，誰知道哪個時間點就會離開，世事無常，就是這般無情。
之後的好幾天，盧寧的心情和狀態都不大好。散步，不想去；飯，吃得少；話，也沒了……這樣下去，身體哪吃得消，辛瑤開始擔心。想來想去，解鈴還須繫鈴人。
有天，趁盧寧不在家，她把那張照片找出來，拿去店裡複製幾張，還塑封好。她回到家后，把這些交到盧寧手裡，「盧老師，幫你多印了幾張，可以放在相冊，書桌，錢包……只要你想放的地方都可以。這樣可以常常看到她，不用刻意藏著，偷偷想她。」
「對了，可以把你以前寫的那些關於她的詩，毛筆字什麼的，也拿出來，貼起來。有心情的話，還可以重新為她做詩寫文。」
聽到這些，盧寧呆了，對眼前，辛瑤所做的這些出格舉動，甚是不理解。「你這是？」
「看你茶不思飯不想，擔心你身體。她不在了，可她的記憶還在。反正家裡就我們倆，想怎麼放就怎麼放，就把她也當作是這個家的一員。只要你開心。」辛瑤的這些話，讓他回想起那年。
老婆再次站在他的角度，替他考慮。是的，趙萍從未離開過，她深深紮根他的心底。得知她已離世，有太多的缺憾，不舍和挂念。畢竟是他最初最美的愛。感謝老婆的理解和關心。
聽了她的建議，盧寧真的就把有關趙萍的詩文篩選一些貼了起來。靈感來時，興緻高漲地舉筆寫新作，還叫辛瑤提修改建議。就這樣，盧寧慢慢從悲傷中走出來，回到原來的生活狀態，只是日子裡多了這個女人的影子。
來到家裡的人都會好奇問她，「這是誰？」。她總說，是我的恩人，沒有她，我就不是盧太太。
後來，這些旁人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很是不能理解辛瑤這種超乎常理的大度和縱容。於是，常有所謂的好心人，旁敲側擊地建議她還是不要如此任由盧寧。
對此，她總是付之一笑。她是真的誠心感謝趙萍，她讓她成為盧老師的妻子，成為最幸福的人。她給了盧老師最美好的回憶，如今他的身體和心情狀態都很好。
有這樣的回報足矣，為何還要跟一個已離世的舊人，再去斤斤計較，分個對錯輸贏。
執子之手，與子攜老
這世上，一個男人如果涉足兩個女人，三人之間必有摩擦。但在辛瑤眼裡，愛，只有她和他存在，另一個「她」不過是他的記憶，既然是記憶，也屬於他的一部分。她愛他，愛他的一切，能包容他的一切，自然也包括這個「她」。
走過紅寶石婚的他們，不久將迎來金婚。
「執子之手，與子攜老。」愛情的最美後來——不在甜言蜜語里，不在虛幻記憶里，而在每天每夜的日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