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姐走了
六
她一步步下樓,腿沉甸甸的,17年的歲月,幾步就跨完了。
我這麼做,對得起媽和爸嗎?媽媽固然利害,可爸爸多麼慈愛,我怎麼能這麼傷害他呢?我要是不走,肯定能留在北京,說不定能進了大企業,因為我的父母沒有「問題」,不會被分配上山下鄉,即使下鄉也能去內蒙或者東北兵團,有一份實實在在的收入,有國營農場的體制保障,可去小文的家鄉,不僅僅是和他們一起背著黑五類家屬的帽子,而且要和他們一起在那個窮鄉僻壤過近乎原始的生活。我的選擇,到底是對還是不對?
罷罷,她揮揮手,趕走思緒。她不想承認,讓她決定離家的理由,竟是母親千方百計要拆散她和小文的罵聲。一種無依無靠的感傷湧上心頭。佟蕊甚至不明白,自己是怎麼和小文走到一起來的。
外表看起來,他們是兩類完全不同的人。葉小文性格靦腆而內向,獨來獨往,最大的愛好就是坐在家裡讀書,聽音樂。葉大夫那幾大書櫃的書籍,和幾十張古典音樂唱片,就是他全部的精神生活。他輕飄飄地來來去去,對女孩子正眼也不看一眼。
阿蕊卻是活潑壯實的,兩人同校不同班。阿蕊背地嘲笑小文的書獃子氣,小文覺得阿蕊粗魯得不像個女孩子。可那麼一天,他們放學偶然同路,兩人一起騎著自行車,不知怎麼的,誰都沒有躲開,而是在夕陽里聊著天兒,一同騎車回大院。小文發現,佟蕊原來讀過那麼多書,說起話來那麼有趣兒,尤其是她的笑聲,就像是陽光,穿透了小文那幽暗的心靈。佟蕊覺得,小文的言談充滿了智慧,又那麼簡單淳樸,全然沒有其他男生的粗魯。有時候,機遇就是一兩句話,一個偶然的同路,一個相互的傾聽。
後來他們有意無意,總是碰在一起騎車上下學,漸漸,誰都離不開誰了,成了彼此的知音。他們談論的多半是讀書和音樂。直到佟蕊決定去小文老家,家人才知道了阿蕊和小文的戀情。
阿蕊默默地立在樓道的小窗前,猶豫著,我真的了解小文嗎,我真的決心一輩子和他在一起嗎?現在還來得及回到我那個溫馨的小卧室中去,媽和爸肯定還沒發現我走了,爸可能會打開走廊的燈說,小蕊,你晚上睡覺,要記得刷牙呵,媽肯定要說,丫頭你讓我操心到什麼時候,學學飛飛,像個好姑娘!
一陣初秋的冷風吹進樓道,阿蕊打了個寒顫,一咬牙上了樓,敲了敲小文家的門。
門立即就開了,小文一直在門裡等著。
阿蕊心裡一熱。
七
飛飛坐在小床上,心裡空得像是一口井,走了,他們都走了,剩下了我。在她12年的人生中,從沒有過這種痛徹心扉的感覺,為了大姐的離去,也為了小文。她曾多麼羨慕大姐,因為她有了小文。
從什麼時候起,我就喜歡了小文?是他那孤寂的眼神,那修長而挺拔的身姿,還是那淡然的書卷氣?她的手上似乎還留著剛才小文握過的溫度,她抬起手親吻著,默默地說,再見了小文。
凡是那殘疾的女孩子,越是覺得自己卑微醜陋,卻越是偏愛英俊的男孩子,得不到,才越發的珍貴。
飛飛看到地上那兩摞書,心情明朗起來。
她蹲下來,一本本地翻看著,呵,有約翰克里斯朵夫,雪萊詩選,一千零一夜,我的大學,紅與黑,基督山伯爵等等這麼多西方古典名著,還有齊白石、張大千的畫冊。
現在我成了它們的主人了,飛飛興奮地想,這是怎樣的一筆財富!
明天,趕緊去搬另外那些書,還有唱片,還有一台留聲機,她想,興奮得心地咚咚地跳著,又是一陣內疚。
街門輕輕地響了一下,盈盈溜了回來。
她臉色緋紅,雙目閃光,輕輕竄進卧室,發現屋裡只有飛飛。她面向床里躺著,肩膀在抽動。
盈盈心中一驚,拉亮了檯燈,飛飛,你怎麼啦,大姐呢?
大姐走了。飛飛說
盈盈的目光掃過佟蕊整潔的小床,剎時明白了。
佩服!她興奮地說,在媽眼皮底下也敢溜!
突然客廳響起腳步聲,盈盈趕緊蹬掉鞋,貓一樣迅速地跳上小床,用被子蒙上頭,假裝睡熟了。
於嬸進屋,拉開了大燈,掃視著三張小床,一眼就看見阿蕊那張空空的小床,怒火忽地竄上她心頭,大丫頭到底跑啦!你們倆小的趕緊起來,把老大給我拽回來!
兩個小姑娘在床上一動不動,都沒吱聲。
聽見媽的話了沒?難道讓我這老臉上樓丟去?說著於嬸就要出門兒。
老佟進屋拉住老伴兒,孩兒他媽,別去了,你還不知道老大的脾氣,她要是決定什麼,幾頭牛都拉不回來,讓她走吧,天下哪兒不活人?葉家也是好人家,好孩子,她願意跟就跟吧,女大不中留,留下以後也難辦.
於嬸的腳步停了下來,是呵,就是拽回來,心可留不住,早晚得出更大的麻煩,再說女兒這一走,就是人家的人啦,深更半夜的自己又如何上樓去?
女兒的心早不在了,留也是白留。於嬸呆立了一會兒,伸手拉黑了燈。
八
母親和父親都回了卧室,兩個小丫頭才把頭從被子伸了出來,盈盈伸出兩條修長的胳膊向空中舒展了一下,大姐算是逃出去啦!
飛飛纖細的胳膊支起下巴,二姐,你說大姐的事兒,靠不靠譜兒?
盈盈索性翻身坐起來,拉開了窗帘,水般的月光射進小屋,她說,青春如此短暫,幹嘛不轟轟烈烈愛一場呢?
小文能一輩子對姐好嗎?飛飛說。
重要的是現在相愛。盈盈說
二姐,你有轟轟烈烈嗎?
呸,小丫頭,你又來套我?
媽媽總擔心你。
我都15啦,在印度都能生孩子啦!
你到底怎麼樣啦?飛飛坐起來,實在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皎潔的月光,照在她孩子般的純潔的面容上。
發誓保密?
向***保證。
你不是見過他,天天送我回家的那男孩兒?他怎麼樣?
飛飛一下就想到了那個男孩子,個子不高,體態強壯,濃眉大眼,是學校乒乓球隊的主力。飛飛常見到他騎著自行車,後邊坐著盈盈,倆人在大院門口。依依不捨地告別。
想到那個男孩子可能是她未來的姐夫,飛飛心裡異樣興奮,
他叫什麼?飛飛問,
胡大剛。他媽和爸都是市乒乓隊的教練。
人可靠嗎?
飛飛問。
小東西,你怎麼就關心可靠不可靠,我要的是今天,明天還有明天的事兒呀!
飛飛的臉紅了,我怎麼那麼俗不可耐,姐姐們都在彩雲里,我可是生活在泥土裡的,她們有翅膀,我只有一條殘疾的腿。
盈盈的困意上來,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倒頭便熟了。剩下飛飛躺在月光里,又想到自己未來的孤獨,不覺眼淚濕透了枕頭。要是我能像大姐一樣,義無反顧地跟著一個不可知的人上火車,任他把自己帶到地角天涯,那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