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君入甕

請君入甕

疏疏的林,粼粼的池水,似荒江野渡光景。她坐在月下一聲長嘆。

溫公子,你沒去過天庭,所以不知道,那兒的人,從來是認準一人,便不會負了對方。本上神活在這數十年,卻知道,於凡人,難求的是兩心相許。

那時,他躺在身旁,已經睡的深了,她坐到他身邊。

?……

醒過來的時候,天還沒全亮。宋析純卻睡在他身上,他半眯著眼,獃獃地看她道:「你醒了?」

手還停留在他的左手上,她愣了幾分鐘,連忙起身抽出手來,正看見他手中的一把扇子。這扇子,也許是昨夜裡扇蚊子用的。

本上神兩行老淚幾欲流下來。

玉帝啊,你真當我來這兒歷劫的嗎?

溫公子抬眼看她,神色中的喜悅一閃而過,卻又變回淡然道:「明兒學宗便要開張了,你要不要挪去敬元王府上,小住一段時間?」

宋析純猙獰一笑,拍拍身上的灰站起來,道:「這個主意,你打的不是那麼的周到。」

想誆我去你府上住?

他奶奶的,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

也許是叫自己猜中了,他沉默了片刻,良久,看著她的眼神有些無奈。可能……他自己也覺得,這麼直白的表明,有點扯了?

裝模作樣的辛苦,有誰懂?

宋析純自來了這兒,話本看的比他吃的飯都要多,於是,心中妄自揣測,覺得自己很英明,一定是這樣。

於是,溫公子長嘆一口氣,索性將什麼都說了:「其實,我是想問問你,去和宜府上住,或是去莞常在那一處,行動也方便些,我是對你有那麼些意思,但,好歹男女授受不親。」

男女授受不親?

這話竟是從他口中說出來的,難以置信啊。

她心中,頓時有數不盡的滋味。

然,這個節骨眼兒上。

本上神有點心虛。他難道看出來了?不可能,方才說的那些話,也不算說的太直白,這出獨角戲,自個兒唱的認真,怎可能有什麼紕漏?

這個時候,她覺得,望溫公子的腦子不好使些,免得看出來了,又要丟一個人兒了。

溫公子這個人,簡直,簡直非人哉。

……

臨安與京城的距離,實在算不得太遠。

舟車勞頓,溫公子提議走水路,請了一個船夫一路開回去。

船頭挑下的那些桃花,顫了一顫,稀稀疏疏,落了一船板。

畫舫中,她起冷茶再喝兩口,將乾澀的嗓子潤了潤,才踩著步子走在外頭。

見溫公子在水邊喂鴿子,她卻挺驚訝:「溫公子你還有這個心思?不錯不錯。」

不及他回答這個問題,宋析純一雙笑眼望著他,便自顧自地走了過去。他停了一停,訕笑道:「怎麼了,你想與我一起嗎?」

話罷,溫公子伸手在布袋中抓了把小米,將一把小米,扔給近前的幾隻白鴿。

宋析純含笑。

小江南岸的畫舫正對著碧湖金柳,一派大好春色。

幾步之外,她倚著他身邊的凳子而坐,將目光投在水面,二人一坐,皆一副閑坐賞景的模樣。

她有些茫然,不知他今日怎麼了,何來這一番雅興?

她感嘆一會兒,伸手抓了把瓜子。

好一會兒,溫公子「嘶」地一聲,手中的動作停了一會兒。

正欲起身回房中,她突然開口詢問他:「公子的手,是怎麼回事?」

他垂頭,看向自己的右手,原本以為是個不入微的小傷,然,手背處卻是老大一片擦傷。是方才洗手時,伸手擦到了船畔的木板,才又添了傷口。

宋析純立刻伸手過來,想要查看他的傷口。

溫公子回憶著和宜教他的謊話,細聲道:「方才我在喂鴿子,沒承想,卻被木板給擦傷了,現在疼的動不了,你可要幫我。」

本上神拂了一拂一地的桃花。

心中知道,左右不過流點血,實在是疼不死他的。

現在,自己覺得很憂鬱。本上神覺得,溫公子這個人,也許是有意來折騰她的。

比如說,現在這個情況,他正處於疼痛之中,她只好摸索著袖套,把白芨小仙上回帶給她的葯,拿出來分給他用一些。

「你說吧,你也忒大一個人了,喂鴿子也能弄出個傷口來,我呢,可太佩服你了。」

她伸出手來,握住那隻手固定好,她感到有些涼,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他的手骨節分明又很修長。

遙遠處杏花揚起,隨著涼風,三兩瓣吹到她的頭頂。她抬手蘸了蘸小盒子里的藥膏,動作很輕地塗在了他的手背上。

她專註的模樣,似乎頗讓溫公子感到有趣兒,欣賞了好一會兒。

他含笑:「這手法,你從前和誰學的?」

宋析純的注意力全放在手上,他說的什麼,全沒聽進去,也忘了是否是自己吃虧,下意識又蘸了藥膏:「方才你說什麼?」

涼風習習,竟有一絲涼悠悠的。

她認真地塗到一半,突然感到腳下一陣地動山搖,大約是水急了些,並未站的穩妥,慌忙中,伸手拉住一隻袖子,停的穩妥了些。未料及身後又一晃,驚亂中頭頂碰到一處柔軟的東西。

試圖抬頭一看,卻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她一個激靈,推開眼前的東西,入眼的卻是溫公子的一雙丹鳳眼。眼中顯然有一絲詫異。

然,自個兒的手,還自然地抓著他的衣裳。

幾步開外,船夫一手握著槳,吞了口唾沫道:「公子,方才多有冒犯,驚擾了二位,是否要老身先停下來?」

宋析純攥緊拳,臉唰的紅起來,慢慢垂下頭。

這個姿勢堅持了一會兒,她一把推開眼前人,理了理衣衫,乾咳兩聲:「不用,您繼續開,方才只是腳下一滑……」

「阿純,你怎的不抱著了?」他問。

無恥小輩。

本上神咬著牙,看著眼前廝人,有萬分感慨。

這麼看來,唐懷行說得沒錯,凡人確實很狡猾。比如眼前的人,雖是自己站不穩在先,也是自個兒抱了他在先,但,他這一句話,是不是未免忒不要臉了?如果再在凡間活個數十載,與他學會了這些,自己是不是就會成為一個狡猾的仙了。

嗚呼悲哉。

半晚時分,天際邊滾來了團團烏雲,春雨入,灑落了一壺玉珠。

她溫了溫壺,感嘆一句好雨知時節。

第一日,天風送和暖,她沿著畫舫來回數百趟,初始心中興緻勃勃,多走了幾次,發現根本沒什麼好走的,感到很無聊。她一日走了八九趟,時而看看風景,時而賞賞綠芭蕉,溫公子沏了一壺茶坐在船頭,和船夫坐一整天。

江南多雨,第二日,涼風也颳得猛些了。果然,依溫公子所言。蔥蔚洇潤,左右不過看了幾天的風景,便能投入其中了。

第三日,走了兩日的水路,下了船,又傳喚了城中的御使來,一路策馬加鞭,因此回城時不過午時初刻。

今兒是個好天,宋析純卻並未如往常一樣去王府那兒。

周硯一得知她歸來,便負荊請罪來了,說今晚約她去個新鮮地兒,喝喝酒順道看姑娘去。

昨日與溫公子對飲,他說王城的城中,某個山莊的鶯啼,乃是城中的一絕,言彼處非是俗地,年年總有許多才子嬌客前去聽鶯。

昨天,她第一回覺得,溫公子這個人話不多,但極其善言。因此講起這一處踏青聖地來,令人有身臨其境之感,彷彿果真瞧見詩人飲酒求詩,才子扶醉聯詩,而佳人調弦相和之景。

其實,她對才子們聯詩,並沒有什麼興趣,但是對歌姬們唱和大有興趣,又被周硯之言勾得心痒痒,便想著,晚上定是要給周硯進言,一同去山莊一睹風采。

周硯也是個風流人兒,今夜究竟要去哪兒,晚飯前,她仍在思索這個問題。

據她所知,周硯這麼幾年來,身邊的美人云雲,但從未見他去什麼地方還要瞞上一瞞。

白日里,宋析純窩在莞常在府上,蒸了幾份糖蒸酥酪,預備到了晚上拎出門當作點心。

從一來府上,便沒怎麼看見溫公子。

有句話說得好,好奇心害死貓。

宋析純因爬上瓦頂,想探探他究竟在搗鼓些什麼,而站不穩從頂上栽下去,統共摔下去兩三次,手肘擦破一塊皮,鬧出來甚大的動靜。

溫公子有些耳背,這麼大個動靜,他卻並未察覺,愣了一會兒,又搗鼓起手中的東西來。

雖說,越是不曉得,越是想要曉得。但這麼一摔,恐怕她近兩年來,都無法上房揭瓦去了。

不過溫公子這個人,他的府上,她已逛了不知多少次,連他的廂房,她都臨幸了好幾回,與府上的小廝也早混熟了關係,那麼這一回,她爬上人家的房檐,去瞄一眼人家在幹什麼,應該也沒有什麼關係。

「周硯發了大財,說今夜請咱們一伙人飲酒看姑娘,你一起么?」宋析純問。

她采了幾朵花,放在窄瓶口的花瓶中,嘖嘖地道:「他這是替溫公子,請君入甕呢。」

由於她的說話聲十分的細小,宋析純並未聽清她究竟說了一句什麼話,再開口問她,她只擺擺手,乾乾地笑著沒接腔。

為了訛周硯一筆,宋析純的晚膳用的很少,堪堪只喝了杯熱茶,吞了兩張肉油餅。

半扇月光照進軒窗。

為了這回能去看姑娘,花了百兩銀子,請了位御使前來拉車。

周硯雖是不說在何處,但她心中已經猜中了七八分,定是溫公子口中那個山莊,抵達地方后,她心中暗自覺著,本上神英明,果然是在山莊裡頭。

山莊內院臨湖,有一棵巨大的黃花梨,樹下有張石桌,周硯坐在石桌旁,身邊還坐了幾位戲子。戲子在身邊彈琵琶,她雖說對於琴棋書畫不是那麼的精通,但,也略略了解過這個東西。

某一位戲子手中,抱的還是鳳頸琵琶,雖說是戲子,這琵琶技藝萬萬比不上敬元王府的美人,卻也略微精通。

一行人找了個空曠的地兒坐下,幾雙眼全放在了眼前的周硯身上,新換上來的酒,他一直沒碰過,只專註在身邊的美人兒身上。

得虧他不是君王,否則,不知道得有多麼昏庸了。

宋析純長嘆一聲。

她一直握住一杯茶坐著。晚上也沒吃什麼東西,但並不覺著餓,在山莊中四處走走,路過一個甜水鋪時,見案上擺的沁出香油的搞點,感到有點饞,就買了幾塊糕點。一張桌子全坐滿了人,唯獨不見溫公子,見幾位男子紙醉金迷的樣兒,她也不覺得有什麼值得新奇的。

她正半躺在莞常在身邊的軟榻上,眯著眼睛打瞌睡,三兩個小廝侍奉在榻邊,杯中還有半盞酒,一派愜意的圖景。

捧著酒坐了會兒,抬眼望見溫公子踱步往這邊過來,後頭,還有一位長的不那麼出眾的女子,約莫也是個戲子。

他身後那女子,湊近她些,恭恭敬敬道:「不知姐姐今兒會在此處,我與溫公子,沒什麼關係,還請姐姐不要誤會,賞個臉,喝杯酒。」

房中靜了一陣,她茫昧地覺得,這個女子大約是把她當作了他的妾室。

宋析純抬手擺了擺,懶洋洋道:「姑娘誤會了,我與溫公子也沒什麼干係,至於賞臉喝杯酒,卻是個問題的,今夜無眠,我呢,不大想喝這杯酒。」

見她百般推脫,那戲子臉色變了變,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繼續垂頭跪著。

莞常在在一旁道:「姐姐說不大想喝,也許身體不那麼舒適,姑娘先起來坐,或許過一會兒,姐姐又另有想法,便會補上你這一杯了。」

王府的人,果真是好口才,既會說話,又不得罪人,給本上神打了個圓場。她心中一嘆,乾乾一笑,應了句「說的是」放下手中的杯子。

到了後半場,那戲子顯然是不信她的話的。

夜涼如水,時而聽見一聲魚躍。

神思正在暗夜中浮遊,軟榻突然一沉,吱呀了一聲。

溫公子走在前頭,挑了本冊子,假裝自然地坐在她身旁垂目翻閱,她自然沒有趕他。戲子看了她一眼,便重新將目光落在了別處。

溫公子覺得,宋析純不趕他走,一定是不計較他坐在身旁,心中有幾分得意忘形,嘴角往上彎了三個弧度,主動同她搭話。

「有酒喝不喝?」他問。

「不喝。」

「有糕點吃不吃?」

「不吃。」

「好的,我馬上拿給你吃。」

宋析純:「滾……」

無奈他動作快,已經把一塊糕塞到了她嘴邊,只能啃了一口,又推開他。

支開窗,一陣風吹過,她打了個刁鑽噴嚏,摸出帕子擰了把鼻涕,一抬眼,瞧見他手中拿的那塊糕點,心中不免有幾分不自然。

溫公子今夜熱情,鳳九原以為乃是那戲子之故,方才坐在軟榻上,耳中聽見台上幾位戲子唱一闋清曲,她聽出個首聯和尾聯,尾聯唱的是「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歌聲悠悠然飄進她耳中,她方才了悟,台上的戲子唱的這兩句,在凡間聽過某一位文人念過。

她記著,是篇寫情的詩。

台上的戲子唱的賣力,溫公子卻忒不識趣兒,那戲子好幾回抬眼望他,他卻連看都不曾看一眼,連個神色也不曾表達出來。

一曲唱畢,宋析純將綢扇收進袖子里,挨著軟榻,掀了塊錦被躺下,招呼莞常在過來,與她躺上一躺。

然,礙於一只溫公子在這兒,常在擺手拒絕了。

那戲子下台來,身後還許久不見的若桃,本上神心中有感,她們二人,定是來與溫公子飲一杯酒的。

思緒漂浮中,她瞧見那二人,手中提了個酒盞,倒了杯酒,自以為聰慧地拿出一個杯子,又遞過來道:「公子,我與若姑娘二人,自知比不上姐姐,但一同在府上,往後還要與姐姐做伴,公子賞臉,與我們二人飲一杯。」

她噗一聲將茶水噴了一桌子,手中的瓷杯,一時沒握穩,摔了個稀巴爛。

敢情……她二人唱這齣戲,是把本上神當作是他的妾室了?

溫公子沒有回話,靜了一陣。

良久,他半閉起眼,吐出個「嗯」字,拿過宋析純手中的杯子,神情自若地喝了一口。

若桃的臉色肉眼可見的變了一變。

旁人一時察覺不出異樣,那戲子卻與她有幾年的過往,自然是看的出來的。

她在嫉妒著宋析純。

溫公子今兒之所以會忽視她,會疏遠她,很大一部分原因,一定是源於宋析純,她覺得宋析純這個人,在他的心中,分量比她要更重一些。

意識到這一點時,她心中竟瞬間有些發慌。

心中雖發慌,但她卻依舊捧著杯子,自然地站在那兒,思索地為什麼他要用宋析純的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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