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搜魔人
安德合上為芬恩準備的房間門,同時戴上半邊銅面。笑容隨之消失。
「瓦尼斯,你最近很跳啊。」
搜魔人下屬板著臉。「我真為你感到噁心。」
「你這麼看你的長官?天哪,我一直把你們看作自己的兒子,那般遮護和關照——我多麼傷心。」
瓦尼斯加快步伐,將長官甩到後面。他握緊長棍。「現在貴族小子不在了,收起你那惺惺作態的嘴臉吧!」
安德輕笑,微微側臉看窗外。
「老實說,我這麼說話也噁心到想吐。你知道嗎,我不得不拉開窗帘,收拾房間,把所有東西弄得一團糟!我的自由靈魂都被這虛假外衣玷污了!甚至口乾舌燥,都不能喝一大口酒。我必須維持貴族禮儀,舉止優雅,還得裝作長輩的樣子照顧他的情緒——事實上,剛剛那一整個時間裡,我們三個一樣痛苦。」
他快走幾步,矮身取瓦尼斯腰間的酒袋。
「然而這是必要之舉。自古以來,禮儀都不是用來裝作高貴,而是交際的工具。它是一種姿態,瓦尼斯,你明白嗎?它讓我們停戈止伐,脫離低級的野蠻愚昧,坐在談判桌上交換情報和意見。」
他仰頭猛灌幾口酒。
「當我發現那小子是雲叢的繼承人,你不知道我有多興奮!我強忍玷污靈魂的痛苦居然得到回報,這真是魔鬼保佑。若有下次……不,我真該叫管家呆在身邊。」
瓦尼斯盯著甬道盡頭。
「你怎麼知道是他?不可能就憑一把刀,十幾年前的模樣到現在你能認出來?」
「我關注洛克很久……『W』的走狗,終於露出破綻。血債血償,自古不變的道理。他們註定為當年做的事付出代價,而命定的懲戒,由我來操刀。」
「人家的恩怨和你有什麼關係?你打算插手?那群垃圾能禍害這麼久,當心惹火自焚。還有……W到底是誰?這小子以前才幾歲能有血債,當年……」
瓦尼斯感到煩躁,他一把奪回酒袋。「不想說壓根就別找我。」
安德滿足地舔嘴唇。「怎麼?那小子是傻,你也一點沒聽明白?我的瓦尼斯啊,你做這麼多年搜魔人,我為你感到悲哀……」
「你一直問他對雲叢的看法,對高岩地……就是冕衛家族的認識,還有洛克的行動……你的目的從一開始就是為了那個死人!那些遺物!那會是洛克的把柄。可我不明白,最近根本沒有王室的人來過,你怎麼看出邊溝有問題的?」
瓦尼斯吐口唾沫:
「我做搜魔人是對付災疾,殺巫師的。沒興趣聽你講謎語,玩那些貴族遊戲。」
「裝糊塗裝久就是真糊塗了,瓦尼斯。那個克勞菲爾德就是你的下場。啊……我怎麼忍心看我的下屬自甘墮落?」
「我上議會的時候,要是也和你一樣。」安德搖頭,「屍骨已經化成灰了。」
「你惡臭的靈魂只會變成孽鬼,在地獄也不得安息。然後我再殺你一次。」
安德笑。「謝謝你。」
「可惜地獄不肯收我這種人。當然,我會去地獄看看是什麼樣子,和我呆過的有何不同。可天使將垂下羽翼,我只會上天堂。」
「你瞧。」他撐起大衣,又拉下衣領。上面綉著花紋。「我買了天堂的通行證。」
瓦尼斯低頭看腳尖觸及階梯,他們螺旋下降。
「所以你打算怎麼處理那孩子?他已經喝過一次葯了。」
「但是今天的份還沒喂。
你總說為什麼同意馬爾森諾做搜魔人,這就是原因。」
「扯淡!說馬爾森諾抓不來人,不敢動手膽小如鼠的也是你,做那垃圾實驗害死多少人的也是你,說搜魔人應該冷血無情,寧錯殺不放過的也是你。到現在他攔著不叫喝葯倒成你的安排……」
瓦尼斯頓住,「你猜到那貴族今天會來?不可能,那麼多染魔的你都沒管過,別的貴族也不會來這……你也不清楚馬爾森諾怎麼會找到那個房間……不對,是你叫他每天打掃整棟樓……」
安德笑道,「可是他幹活真的很勤快哎。」
「我就知道!」瓦尼斯生氣。
「馬爾森諾劍術很高超!他並不軟弱,只是……不願意傷害別人。但和那個傻卵貴族可不一樣!真正面對巫師和魔怪他不會動搖。他是真正的搜魔人,不是你這種假惺惺地躲在陰溝里拉著窗帘整天謀划陰謀詭計的傢伙可以侮辱的。玩你的上流貴族遊戲,別扯上他。」
搜魔人停下腳步,安德的腳適時停止,剛好撞上他。
「叫他走!叫他離開這兒,回到那該死的第四軍團里去。馬爾森諾面對敵人不會退縮,他會在戰場上贏得榮譽,在黎明城堡受封功勛,在英勇之廳被永遠銘記。可他的心還沒有死,遲早會叫對災疾之人的憐憫害死!」
「這可就是你誤會我了。搜魔軍團可不是貴族夫人的寢宮,長根吊就隨意進出。」
安德一路掃過牆上的火把,鋼鐵火籠還有餘溫。
「是他見證染魔者的痛苦,災禍之源生根發芽,魔鬼的子嗣在我們的土地上肆虐。他擁有覺悟,準備好為我們的事業而死。才來做搜魔人的。」
「是你在誘導他!我甚至懷疑是不是你讓那支連隊撞見巫師。」瓦尼斯回頭,眼神凌厲地盯著安德。
「我已經受夠你玩弄別人了。馬爾森諾是個戰士,而非你權力的工具!」
搜魔人長官越過瓦尼斯,拾級而下。螺旋的台階終於到盡頭。
「工具的標準很高,匠人、大師,乃至神靈做工都有瑕疵,遑論脆弱而善變的人。他不堪、也不配作為工具。」
「人是狂風,是火焰,是雷霆,是席捲世界,燃燒一切的潮湧。人是權力本身。」
安德大步流星走向前去,甬道盡頭一扇門開著。
「任何人妄想逃脫由自己構成的漩渦。」
……
馬爾森諾站起身。「長官。」
安德微微頷首。「這小子怎麼樣?」
「他還在發燒。我給他餵了些葯,放點血。」
「發熱只是癥狀。」長官四下打量。「我問的是凈魔葯。」
年輕的搜魔人眼神閃爍。「長官,我……我認為現在就喝會加重病情。而且瓦……你給的Ⅲ號葯需要先實驗藥效和副作用。」
安德不解,「所以現在就來實驗。你不會沒給他喝吧?你到底在做什麼,如此怠惰?」
年輕人低頭看看男孩,猶豫著咬住嘴唇。
瓦尼斯看不下去了,他往前一步,「夠了。我們會給他杜蘭德Ⅱ型。那貴族來正為此事,他要撈他。」
年輕人鬆一口氣。
安德卻歪歪頭,「那個克勞菲爾德?他的品行稱得上貴族。正因如此,他很快就不是了。」
搜魔人尉官嘴角勾起,「他和這男孩可以在地獄里相見。」
馬爾森諾抬起頭,「長官,這孩子很頑強!他一直在堅持活下去。請給他一個機會!」
瓦尼斯搖頭。
馬爾森諾看向同僚,眼神殷切而熾熱。瓦尼斯垂下眼瞼。
「長官……」
「我會自行判斷他的價值。」安德拍拍男孩的臉。「我的房間被那貴族小子搞亂了,你能幫我嗎?」
「長官!」
瓦尼斯推他出去。
……
「現在,小畜生。別裝了。」
男孩眼睛緊閉。
「如果我是你,我會選擇更聰明的辦法。好心腸的人太多,是不是讓你產生了誤會?別指望任何人能救你。」
男孩慢慢睜眼,看見一個鬍子拉碴的男人提個椅子。想到對方而不是馬爾森諾一直盯著自己,他就不寒而慄。
男人左腿搭在右腿上,然後翹起椅子坐下,腿擔在床上。
他將一個火把丟進角落。那裡有個火盆,斜插著根燒火棍。火焰熊熊燃燒,照亮男人的臉。
這人穿著藍色大衣,一隻手撐著銀白雕花的節杖,看不清臉,把腰間別著的鍛銅半截面具粗魯摘下,隨意一丟,就輕飄飄地滑到牆上,自行掛住。
男人搖著椅子,不知什麼時候斗篷就解開了。他眼袋耷拉的,戴著手套,把玩著一個小玩意。
男孩伸長了脖子看,那是個什麼?是不是大人們玩的那種……鑒棋?不是孩子們拿河裡的石頭划兩道的偽劣品?
「大人,我有價值。我想參軍,我想爭取榮譽。」
「價值?」男人嘴皮子都沒動,不知道怎麼發出的聲音。男孩又嚇了一跳。
「我從邊溝鎮來,大人。我染了病,是……魔病。」
他想起母親強調的,補充道:「我去自首,找我們那兒的長官,再來的。」
另一個男人安靜走進房間,他瞪了坐著的搜魔人一眼,但沒有說話。只倚在牆邊。
「哪兒?」
「邊溝鎮,大人。」
男孩感覺到對方不耐煩。
「我7歲,請治我的病……我想參軍。我會有用的。」
「邪崇作亂。你傷了人?」
「沒……我家遵紀守法,知道我得了病就送來了。」其實過了好多天,種完最後一畝地才送走的。
男孩感覺父母也猶豫過,可遵守王國的法律總是沒錯的,對吧?
不過男孩沒提這個,因為他感覺全說出來,父母可能拿不到他們想要的獎賞了。
這不算說謊吧,男孩想,他可不願做品德敗壞的人,只是——長官沒問?
「癥狀呢?」
男孩歪了歪頭,沒太聽清,也不太明白。男人的聲音帶著一種獨特的含糊和……懶惰。他突然想,長官有辦法鑒別他有病嗎?也許,他根本沒病?或者,哪怕有,他能不能……
「算了,就這樣吧。」男人擺擺手,扶著椅子起身。
「再見了,小男孩。你會為後續的實驗做出貢獻——讓那個克勞菲爾德見鬼去吧。」
「大人!」男孩慌忙爬過來,昏沉的腦袋一陣刺痛。「我只有偶爾看人會發光,不礙事的!我想當兵!」
「當兵?」搜魔人嗤笑,眼底愈發陰鬱。
「看看那個國王的洗腦政策!叫這樣的荒地孩子渴望從軍。要我說,他的手段可比我高明多了。」
他索性坐下,「好啊,那就機靈點,自己說清楚癥狀。你是自首的,對嗎?讓我瞧瞧忠誠為你帶來什麼?」
門口的人表情有點奇怪,他兩三步走到長官旁邊,壓低的聲音掩著情緒。「又來。胡言亂語,狂妄過界,若是落了口實——染魔罪無可恕!還有,安德,你這個沒腦子的,規則,規則,新人都明白,問訊流程得有兩個人,你知不知道多少人等著你……」
悄悄話顯然不夠「悄」,不過起了額外的作用。男孩聽得不知所措,小心思嚇的忘光了。他本能的回答問題。
「我看見天很漂亮,有光。還有草,花。呃……河對面也有,山,呃,有的人尤其好看,發光,就是,身上有顏色。像有很多螢火蟲到處飛。」
「嗯哼。」搜魔人懶散地動動手杖,他不理同僚的勸告和指責,搖了搖椅子抗議——它只有兩腿著地,男孩真怕長官摔倒。
如果真摔倒,他過去扶,會不會被罵多管閑事,或者看成阿諛獻媚?
——「哪些人?都有什麼發光?」
「災禍會吞噬探求者。」另一個搜魔人靠回牆邊,他咬著音節,「搜魔人箴言,你可別忘——不過是些幻覺,眼睛,還是腦子出了問題。目無法度,你的散漫遲早要害死你……」
「都有,大人,我看到的都有。」
椅子搖晃地更快了,也許是錯覺。
「真的嗎?你好好想想,染魔已是犯了罪,欺騙會讓你所剩不多的品德更加漆黑。不急,慢慢想,從你還健康,到染病,到今天,變化——也許我親愛的瓦尼斯能少嘮叨幾句,為我帶壺酒?」
他耷拉的眼皮好像動了一下,「也給這小騙子來點。」
瓦尼斯哼了一聲。
他朝門外喊:「去給伍德先生倒水!」他在伍德的姓上重重的發音。「兩杯。」
沒有回應。
「也許是我剛得了病,當時刺激大,感覺滿天都是光,嗯……不過現在沒……現在正常些。只有……我只看到兩個人身上還那麼亮,黑夜裡,像是捧著火炬……發著,髮帶點紅,帶點白的光,著了似的。」
「啪嗒」。
椅子著了地。安德露出笑容。他身體前傾,手杖翻轉一圈,劃出白色的弧光,抵住石板。
瓦尼斯手按在長棍上,凌厲的目光好像要給他掏個窟窿。
「邊溝的尼爾?」
「是的。大人,一個是我們村的尼爾大叔,另一個當時離得遠,我沒看清。你認識他?他現在……」
「和所有染魔又毫無用處的廢物一樣,已經死了。這位親手凈化他的罪孽。」
安德·伍德站起身,他把那個精巧的小玩意別在斗篷上——現在男孩看清了,是個石碑,刻著幾何圖案。
他揚起大衣,一邊走一邊把面具戴在臉上,然後用手杖挑開門,「你的價值也許比你想的要大。」
「如果這小畜生沒說謊。」
瓦尼斯看一眼男孩,他眯著眼,輕輕喘著粗氣。整個人裹在被子里,縮成一團,皮膚輕顫,一抖一抖。
他也許小覷了安德的野心。
「離經叛道……」他一拳頭打在門上,「災禍污染一切周遭!要麼治病,要麼把他殺了了事!關在地牢里還是流放都沒人管你!」
「我敬你是長官,是多年的戰友,最好理智點。我不想……我還沒打算親手砍下你的腦袋!」
安德揚起雙手,大衣隨之掀開。
「我隨時恭候!為了除魔事業,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沾染污穢。」他反手按住搜魔人的拳頭。
「幾百年,上千年來,魔法根除不盡,巫師血脈不絕!歷代搜魔人都不清楚問題的來源,我們無法真正保守這片土地的純潔。」
「多少人因此而死?多少悲劇因此而生?魔法是罪惡的花,在人們的苦痛中紮根。」
「國王當然知道。搜魔兵團長和情報大臣也許知道內幕,但永遠保守秘密,他們看重它甚於腦袋上的王冠!諸位公爵也或多或少知曉,然而他們締結契約,皆閉口不言。大陸的貴族們藏匿子嗣,教士的聖潔被魔鬼玷污,西域的大公雇傭法師。」
「我那醉**親,針溪郡的子爵大人窩囊一生,也因此死不瞑目。」
安德貼近下屬的臉,反把他壓在門上。
「我們是搜魔人,是至高議會的一席,是千百年王國的基業。我們奮戰在一線,直面魔鬼和惡魔。」
「可瓦尼斯,為什麼我們沒有資格觸及巫術的真相?為什麼搜魔人徒有虛名,上至貴族下至黎民卻無視乃至貶低我們的存在?」
「他們都知曉秘密,他們都悄聲低語。他們在暗處編織一張巨大的網,所有人肉體糾纏。他們觸角嘶摩,永遠縈繞我耳邊。」
「我心癢難耐,我撕心裂肺!他們將偉大的太陽圓盤藏匿,而我仿若那渴望飛升的天神!」
瓦尼斯微微發抖,他恐懼於男人的熾熱渴望。
安德長呼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
「大家都知道,埃爾德雷德身邊跟著位影子隨從。沒人知曉他的來歷,彷彿歷來如此。」
「永遠遮掩,寸步不離,從不說話。然而看著他,我的靈魂都在顫抖。那孩子是件可怕的兵器。」
「現在,我也要擁有一件了。」
瓦尼斯努力讓自己鎮定。他陰沉地說,「恭喜你。希望你能找到合適的膠,可以把他黏在身上。」然後抽手轉身。
「不,不,不。你時刻記著《石則》,我很高興。如你所言,魔法是危險的源頭,是災禍本身。」安德攔住他。
「你也知道,我的敵人比埃爾德雷德還要多,卻遠不及他的權勢。我還不能堂皇地帶個染魔的走在大街上,甚至參加宴席,和議會。」
「我要你看著他,你和馬爾森諾。記住,他的價值比所有搜魔人加起來都高。」
「這孩子,將是最寶貴的武器,將讓神靈重新投下視線,讓遺棄之地得到凈化,讓德瑪西亞……真正榮光。」
瓦尼斯難以置信地看他。「你自己去。」
安德自顧自地說,「今天以前,我在所有搜魔人的身上銘刻印記,叫他們不得違逆,永遠效忠。」
「從此往後,所有人,所有平民,貴族,教士和王侯,所有骯髒的脖頸都將纏上鐵棘,刺出血痕。滌凈污穢。」
「你瘋了。」搜魔人抽出匕首。「魔法蠱惑了你的心智,攪動你的慾望。我,瓦尼斯……依照《石則》,現在就能終結這一切。你……你從來不是個好人,但曾是位好長官。」
「曾經有人話和你一樣多,你知道他們的下場。我掀起沸血奔涌的大潮,你只是其中一份,你一直投身這事業。你已無法脫身,不能違逆。」
安德陰冷的聲音在走廊回蕩。「從來沒有瓦尼斯。只有安德·鐵棘和他的搜魔人軍團。」
「現在,我要你們在這片土地燃起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