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自首(上)
——「大人,我來自首。」
「兄弟,別提昨天的事,求你。」
「他們不敢的,你昨天那麼神勇,早把那群鄉巴佬嚇得屎尿齊流。賭場幾個老大,屁都不敢放一個。沒必要報告吧……」
芬恩坐在台階上,抱著劍鞘。
泰勒吐了口唾沫,「得了吧。這賤人就是為了功勛,才不在乎你們死活。貴族來的大少爺,哪能和咱們這些混吃等死的一樣?」
巴托怒目而視,「芬恩昨天救了我們!」
「是啊,所以就要給他墊腳,拿我們的屍體。再讓洛克那狗東西一腳踹出去,好!又多了六份錢讓他買更好的酒,找更好的女人。」
「七份。」一個士兵悶悶地說。
士兵們開始板著指頭數數。
——「大人……」
芬恩抬頭,「等等,你說什麼?你們的錢為什麼給他?爵士大人?」
泰勒把脖子伸到他面前,「你除了整天抱著那把破劍練練練,多少帶點腦子吧!給他?是你的爵士大人賞我們!」
「你們說的是軍餉?」芬恩難掩震驚,「可那不是……和他有什麼關係……不是國王賜予每個士兵的?」
「哦,你說那個幾世來著頒布的狗屎令?他老子還說要把丟的領土全收復呢!那隻歸各位將軍的正規軍團管,我們是新兵,預備役,懂不?」
「法官查不到他頭上,因為我們可以是新兵,也可以是雇傭兵。到底誰他媽的在乎哪個大人賞口飯吃還是他媽的哪個流氓小子犯了錯被踢出去,嗯?」
芬恩喃喃道:「《德瑪西亞光榮徵兵法案》,由嘉文一世頒布,後世國王數次修訂。貴族交付徵兵權力,軍隊由軍部統屬而非過去鬆散的契約徵召,軍部設立與貴族平行的軍銜制度,為國王及議會上屬機關直轄……」
「別他媽念叨你那好聽的操了魔鬼的東西了!」
「我們這種隊伍有多少年的歷史了!你以為全國就這一支隊伍全是廢物?你以為爵爺不知道還是地痞流氓沒聽說過?嗯?正是大家都知道才會來這兒混口飯吃!」
「天天的爵士大人爵士大人叫的比你親娘都好聽,你不知道他每次訓練把你和我們幾個安排到一隊笑得多歡?你耍那把破劍叫我們難堪,以為他會賞識你是怎得?」
「我們就是他肥大屁股上的痔瘡,爵爺們看了犯噁心要嘔吐,又不想叫國王將軍看見臟污,只好給他些錢讓他把我們切了。」
「他還要扭著那大屁股叫囂看啊,我是屠宰場跑出來的野狗,沒受過洗的禿驢,我是所有魔鬼都嫌棄的垃圾們的頭頭快給我錢!」
「看,就是七個人,我數對了!」一個同伴搖晃著過來。
「滾一邊站崗去,醉鬼。」士兵嘆口氣:「聽著,我們知道你是老爺家的金貴少爺,你第一天來就看得出。」
「你說的那些東西是給體面人的,是給有吃有喝……起碼不是大法官那兒沒登記的黑戶。洛克那狗東西和他那些主人,招我們這些有娘生沒爹養的,就是為了蹭那狗屎國王的狗屎法令。」
「我不知道你這種貴老爺家的怎麼來這的……和你爵爺老子提一嘴,調哪個正式軍團吧。或者回老家當那貴族去,別跟我們這些爛人待一塊了。聽明白了嗎?好人芬恩?」
芬恩震驚地看向巴托。
「黑戶?這支軍隊?」
巴托眼神灰暗,點點頭。「我爹是個強盜,什麼都劫的那種。
」
皮耶拉勉強笑笑,「不知道我媽是誰,聽說是哪個婊子在魔鬼詛咒的野草堆生的我。」
「垃圾堆的。」
「剛剛說了,我家已經不在啦。地名?嗯……用我家的土話叫……格拉尼斯庫索姆。好像意思是,黑森林的邊界?你知道,就『那片森林』旁邊嘛。聽說哪個國王從那兒出生,很久以前。」
「現在?國王還是你惦記的軍隊?沒人在乎我們死活。鬼知道,能跑的都跑了,漂亮的白城牆牢牢地把我老家鎖在外面啦。許是讓諾克薩斯人還是魔鬼佔了去。」
艾爾嘿嘿地笑,「不過兩者也沒差。」
「別看我,不知道。」
「嘿,說不定是芬恩同父異母的親兄弟!貴族老爺喜歡這個,是吧?」
芬恩嘴唇顫抖著,他已經無力辯駁家人的善良和守序了。
他該怎麼用學士和修女教的東西,面對這些野地市井裡摸爬滾打出來活到長大都是幸運的壞胚?
泰勒扭曲地咧嘴:「西陸的灰鴿子聽過沒,維斯卡錫亞和多恩霍爾德最黑的幫派。我八歲就跟著他們殺人了。」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們,沒事,我也一樣。誰不想生下來就是穿著棉衣吃著白麵包呢?你入伍幾個月了,咱們該打的架也沒少打過。」
「現在呢,打誰都一樣狠,我今天也算服你。奉勸一句,別想著跟那狗日的洛克報告。他才不在乎營地的安危,巴不得咱們死光了全給他蹦錢子呢!」
「你昨晚也找他了,他在嗎?他的副官都找不著!」
「他去的酒吧比我們還好,他草的女人更漂亮,他認識的黑幫是我們能見著的老大的老大,想招惹都沒機會。你想當個好人,當個將軍,在乎你那祖傳的高貴的姓就趕緊滾!」
泰勒湊過來,緊盯著芬恩的雙眼,
「我倒是不明白,一直不明白。你到底怎麼來這兒的?這兒全是你最鄙視的小偷、強盜、殺人犯,就算你是傻子,莫非貴族老爺全家都沒腦子?」
他一把搶過芬恩的劍,毫不愛惜地抽出,
「多漂亮的美人兒……T,D。是劍的名字?我想聽你說,到底是你們家冒犯了哪位大爵爺,得罪了哪位大法官——還是上面,除了你這個蠢蛋還派了別人,想整輟整輟我們,和他們?」
他指向駐紮地最大的帳篷,也是永遠沒人的那個。
芬恩條件反射地出手,扣住士兵的手腕,閃電般奪回「雲鋒」。
然而泰勒兇狠地吐著字,像毒蛇嘶嘶吐著信子。更甚於言語的冒犯刺痛。
他被侮辱而點燃的怒火,突兀銷蝕,如同浸入冰水。一股寒意自尾骨上升,芬恩·克勞菲爾德如墜冰窟。
他回憶起從軍后才發現全國只有雲叢貴族平民其樂融融。威靈家來訪時盛氣凌人。光照者的修士禱告時,父親畢恭畢敬。
他回憶父親帶他看望許多殘缺的家庭仍然倔強頑強,鐵匠鋪的大師唐·道依提起從未見過的師傅與師兄弟,
處理事務時大法官在首父親在側,雲叢光榮的駐守軍隊皆是外地人。
他想起他的爺爺,那位堅毅的老人,還有追隨領主的諸多勇士,從小大家就說,他們只是去了很遠的地方,直到他的年齡足夠大,懂得事理。
他想起那場大火,他緊緊抱著希斯莉亞,眼睜睜看著她的家分崩離析……
哨所安靜下來。
他回憶起昨晚酒館里的感覺,所有人都各行其是,他卻像是迷失在森林裡,每一處黑暗每一道陰影都隱藏著陌生的惡意。
他嘴唇顫抖,說不出話來。
——「大人……我來自首。」
他們終於注意到這個怯生生的來訪者。
「滾,小鬼!」泰勒惡狠狠地朝他吼。
皮耶拉朝外面喊,「嘿!你們倆怎麼看門的?」
「得了吧,他倆酒還沒醒。你要說來個光屁股的女人,他倆倒能有點用。」
「他奶奶的,扯淡!一晚上了都,以前喝兩桶也沒見這麼醉過。他倆就是軟蛋,平時叫得凶!現在不敢面對芬恩罷。你以為他醉倒能數清楚數?」
門外頭傳來細微的金屬碰撞聲。
「不是,我都說了他數錯了,你也搞不明白?算你自己沒?」
「你,芬恩……嗷,八個?」
芬恩像是剛緩過神:「咱們都在裡邊,那鎮子萬一……」他頓住,意識到這是個蠢問題。
連軍營的安危也沒人管,小鎮的門誰在乎呢?倒不如說,外面無人知曉這窮地方,內部村民們互通有無,安逸得很。只不過是洛克爵士需要給他們安排活,讓他們輪換值守罷了。
其它人也不說話,看他的眼神就像看地主家傻兒子。
「好吧。」皮耶拉嘆口氣,「既然他倆沒醉,那怎麼沒攔住這小子?」
那孩子不安地盯著地面,只是重複:「我是來自首的,大人。我聽說軍官大人在這。」
芬恩注意到對方的視線。他低頭看自己的銀白長靴,精緻、鋥亮,光華四射。
家族教養讓他在糾結思考之餘,習慣性地處理了昨夜沾染的泥污。
男孩頭髮亂糟糟的,臉龐灰土,穿著洗的發白的布衣。他垂著頭,像被惡狼環伺的羔羊。
芬恩第一時間聯想到村民和那群惡徒。他們害怕了,叫這孩子頂罪?他搖搖頭,不可能。宛如兒戲。
芬恩努力讓自己冷靜,儘可能溫柔地說:「別怕,孩子。我們是德瑪西亞的軍人,我們會幫助你。」
男孩稍微抬起點頭,目光一觸即潰。睫毛下閃爍的眼神像是受驚的小鹿。「是,大人。」
他頓了頓,努力提起勇氣,「大人,我得病了。」
士兵們立即叫起來:「快點滾,這鬼地方真是什麼都有!真應該叫軍團全清剿了,你這雜種!還是要我拿刀給你放點血?」
泰勒陰沉著臉,起身就是一拳頭:「瘧疾?還是黑死病?得了病趕緊在這該死的村子挖個坑埋了,傳染他們去。別來噁心我們。」
男孩警惕地跳開,他弓起身子,扶住牆。動作很熟練,只是哨所有台階,差點沒站穩。
芬恩也下意識縮了縮身子,可是很快心軟下來。如果他是來求助的,自己需要給他帶來安全感,而不是恐懼。
他拉住泰勒,然後蹲下,輕輕拍男孩的肩膀。
「抱歉,我的朋友們有些……激動。」
他違心地說:「瞧你紅潤的臉蛋,能有什麼病?德瑪西亞會保護每一個公民。我們會幫你的,好嗎?」
男孩沒動,手仍扶著門口。
這群大兵,還有該死的泰勒,只會露出爪牙打招呼!
他們到底怎麼從黑幫、垃圾堆和荒郊野嶺長大的?見誰都這麼說話真不會被打死?芬恩在心裡罵了他們一百遍。
他回憶起雲叢時候照顧孩子的經驗,隨父親安撫平民的經歷。第一次見到希斯莉亞,農家的小姑娘怯生生的,不敢看他。
後來他給她展示劍術——天哪,見到同齡的女孩給她看這個?她母親總是抱怨孩子不願意學刺繡、只懂得干粗活該不會是因為他吧?
芬恩抓住男孩的手,教他看自己的裝備。
「相信我,好嗎?我們是真正的軍人,不會傷害你。那傢伙再動手,我先替你教訓他。」
「看,這是軍隊的裝備,貨真價實。我們用這厚鐵塊護住肩膀,然後用鎖扣和鐵鏈連住這邊。這兒是胸甲,保護心口和臟器……」
「這是你的劍?」男孩撲閃著眼睛,放出光彩。他抬起頭來,士兵看到兩顆明珠打轉。
「是的,軍隊給每個人配備武器,我們的精鋼工藝卓絕,長劍削鐵如泥。看這傢伙的盾。聽說先鋒團的爍鋼鳶盾是這種制式盾兩倍。」
泰勒不滿道:「老子一個能打他們十個!就是裝備好罷了。」
「是啊,是啊,拿糞叉的混混都不是你的對手。」芬恩頭也不回,想起昨晚他們三個偷襲一個的光輝戰績。
大夥都笑起來。「泰勒放火把他們全嚇跑啦!」
「他的盔甲,左胳膊那塊為啥這麼大?」
「嗯……」芬恩看過去,帶著淺淺的笑意。
「粗製爛造的貨!鬼知道……」
泰勒嘟囔著,轉而生氣地叫嚷:「少拿我開涮!你根本不曉得我跟他們殺了多少人……就我自己,拿下過幾個爵爺的腦袋!」他突然閉住嘴。
大家都笑,「我還是無畏先鋒的劍尉長呢!」
「我還是嘉文的私生子呢!」
「愛、愛信不信……這堆垃圾根本不趁手……」
芬恩解釋:「他是劍盾士,右手持劍,左手持盾,所以……」
「所以左邊已經安全了,要保護拿劍的肩膀?」男孩興奮地說。
「聰明。」他站起身。
塞特靠住牆,吹了聲口哨,「別和這小鬼廢話了,好好想想怎麼和洛克那個狗東西說吧。」
他尖著嗓子,模仿男孩稚嫩的發音:「大人,我得病了!給我抱抱!」
「我也想當兵!」
「再長几年吧。」巴托走過來,腰間的劍與盔甲碰撞地哐哐作響。「倒是你,塞特,嘴比龍蜥爪子還尖。」
士兵挑釁地揚了揚拳頭:「你說誰?要不來練練?」
「得了,我可不想和女人打架。」他模仿洛克爵士搶過皮耶拉拾的牡蠣、發表評價的語氣:「嘖。味道就像塞特爛掉的下面,什麼,你不是女人?」
洛克平時就喜歡逮違規的士兵們,再冷嘲熱諷。那次罰的最狠。
塞特站起來,「老子今天就讓你嘗嘗!」
眾人鬨笑起來,哨所外面傳來說話聲。
男孩也開心地笑,露出不整齊的牙齒。
「大人們。」一個婦人掀開帘子,探出頭。她觀察著士兵們的神情,於是也笑了。「這孩子還能送回來嗎?俺們能拿多少錢?」
士兵們齊齊望向她。
「你說啥?」
「嗯……我聽說有的,獎賞。」
她不安地站定,手臂上挎著個籃子,用一塊灰濛濛的布蓋著。她想了想,又改口道:「我是說,補償,大人們。」
一陣沉默。
男孩感覺胸有點悶,他抿住嘴唇,低下頭去。
芬恩眯起眼睛,短促地吐出音節。「你,到底得了什麼病?」
「把戲……我是說,魔術病。」
婦人快步走上前來,給了他一下。然後彎著腰,陪笑道:「大人們,是染了魔。這小畜生不知道吃了什麼髒東西,還是叫魔鬼纏上。」
「哎,俺是窮苦人呀,攤上介么個栽種,還指望種地呢,白養活這麼多年!」
「我走的慢,這小畜生就跑這兒來……他要了多少?一兩個幣子可不太夠……」
所有士兵都變了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