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談生意是要談的,但既然包勇要把私事和生意扯在一起,那就必然要承受在談生意前先扯點有的沒的的debuff。
好在他也算是老生意人了,養氣功夫早已修鍊滿級,沉得住氣。
現在大家在聊名字。
「老哥,我一直很好奇——荀軾這個名字,和蘇軾有什麼關係嗎?」
包勇口中的老哥是荀父。顯然,他是想在口頭上占荀軾一點倫理上的便宜。
荀父點點頭,旁邊的荀母接話:「荀軾聰明,他小時候我們就對他期待很大。」
「那他也是不負你們的期待咯!」包勇爽朗地大笑,「他們兩兄弟,一個和蘇軾同名,一個和蘇轍同名,老兄你培養的兩個好孩子,個個都跟你用心起出的名字一樣這麼出息。要我說,老哥你就是蘇洵啊!」
蘇洵,蘇軾,蘇轍,歷史上出了名的「三蘇」,超級文學家家族團隊。其中,蘇軾是蘇轍的哥哥,蘇軾、蘇轍都是蘇洵的兒子。
包勇這麼說,也算是不動聲色地抬了荀父一手了。
他本以為,此言一出,荀父和荀母必將被抬得飄飄然。
沒想到,他說完后,荀父沒說什麼,荀母有點尷尬地笑著,也沒接話。
這是怎麼回事?
包勇感受到了久違的挫敗感。他不知道的是,顧野夢也沒好到哪兒去,還專門偷偷單手發了信息給道迎問:
喝姐:這名字背後隱藏什麼故事嗎?怎麼兩個都這麼尷尬?
道迎:因為只有大兒子的名字是專門取的,二兒子是生出來之後順著想,隨手取的。
「……」
顧野夢正在這裡解惑呢,那邊,荀母看她有點走神,有些不滿:「小夢,說起名字,為什麼道迎一直都叫你『喝姐』呢?」
「啊,」顧野夢回過神來,「啊,這是因為『野夢』在日語里的發音就是喝的意思(nomu),所以大家習慣性教我喝姐。」
「哦,日語啊,」荀母意味深長地說,「真崇洋媚外啊!」
荀父也注意到了這邊,立刻不忿地補了一句:「你們年輕人不能忘本!怎麼能用小日本的名字呢!」
我沒用小日本的名字啊……
顧野夢知道他們是在借題發揮,也不生氣,更不給他們繼續發揮的機會,便只是溫和地開玩笑道:「爸,『師夷長技以制夷』有啥不好?我和道迎用他們的語言逗樂子呢。」
她這話說得不卑不亢,同時表面上又是說笑話活躍氣氛,暗地裡又在軟軟地槽你倒是讓人挑不出錯處來。
荀父和荀母看了她一眼,最終有志一道選擇不看。
算了,這是個能說會道的,打不過啊。
「今天陳哥怎麼沒來呢,」荀軾飛速把話題扯回到生意上去,他問包勇,「還想跟他吃個飯呢。」
荀軾說的陳哥就是陳永勝。包勇笑著解釋:「永勝他可太忙了,最近在外面一直跑業務,今天不能來,他可遺憾了。」
遺憾個毛線,是怕來多錯多暴露吧。
顧野夢默默地想。
飯局還在繼續。
荀轍人來了,但他看得出老哥在做生意,於是不說不錯,埋頭吃飯為上;道迎跟荀轍一起苟住,力圖成為毫無存在感小透明。顧野夢不吭聲,她要仔細觀察包勇的漏洞,好找機會一擊致命,把她心中的疑惑給證實。荀軾雖然表現出一副長袖善舞的樣子,跟包勇老哥你老弟我的,但其實在一直想辦法把話題往顧野夢之前希望出現的領域帶,而包勇則在想方設法化解,並想盡辦法要讓荀軾的軟肋荀轍開口,而荀轍則是苟住苟住專心苟住,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大家你來我往,都在干正事……
只有荀父,似乎不太懂大家在做什麼。
「荀軾能有今天,除了他個人的努力,我和他媽媽的教育也是關鍵!」
荀父的聲音有點沙啞,但音量很高,此石破天驚的言論一出,全桌人都震驚了!
顧野夢、荀轍、道迎乃至荀母都是懵逼的:我靠你不知道你大兒子正在談生意?
說這有的沒的幹嘛!
至於包勇,則是大喜過望。
他本身就有點扛不住荀軾的進攻,想要找點插科打諢地先緩緩,正愁找不到話頭呢,現在荀父遞手絹,他立刻抓過來大做文章:「我早就想問了!老哥,我兒子不爭氣,你教教我,咋把孩子培養的這麼好的!」
眾人瘋狂地給荀父使眼色,讓他趕快結束這個話題,荀父卻不理,只是得意地侃侃而談:
「在荀軾很小的時候,我就發現了他的天賦。那個時候我就在想,我一定要好好培養他,這是我這輩子最大的使命。」
「他很聰明,但他那時還只是個孩子。孩子有的時候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的——他就想玩,你能讓他玩嗎?你要是現在就讓他快樂了,那他有一天想出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時,他再跟你開口要,你給不出,也沒有任何人能給他了!」
「我們作為大人,有這個義務去替他們做決定。他們怨我們,恨我們,這都不重要。我們不能因為想讓他們愛我們、親近我們,就逃避我們的責任,那是不負責任的行為。大人要有勇氣唱黑臉、得罪孩子、讓孩子不快樂、甚至是跟孩子翻臉!」
「……」
包勇是個見過大場面的人。
可饒是他見識過無數的大場面,此刻,他也是一臉「大受震撼」的表情。嘴巴長大了良久,竟然也說不出話,也忘了關上。
良久,他才帶著一絲敬畏的接話:「老哥,您說的真……真……真……」
他「真」了半天也沒「真」出個所以然來。
荀父微微一笑:「您是不是覺得我的教育理念太反動了?開倒車?」
「怎麼會呢!」包勇立刻否認,「我是覺得……嗯……您很……」
「我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我甚至也不在乎我兒子怎麼看,」荀父看向荀軾,聲音很大,「我只在乎我兒子長大后,能不能優哉游哉地有時間恨我。因為他如果不能成功,那他大概率這個時候還在為基本的生存而苦惱,這樣的人,是沒時間、也想不起恨我的。」
「老大,你說是嗎?」
連局外人如包勇,在荀父說完這句話之後,也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這老頭是不是對荀軾很不滿?
可是他不還為了荀軾老找自己打麻將,想幫兒子盤好互聯網圈的關係嗎?
可他明明請老頭的目的是請來荀轍,然後用荀轍打亂荀軾,現在老頭喧賓奪主算幾個意思?
包勇忍不住看向荀軾。
荀軾仍舊在夾著魚,慢條斯理,不疾不徐。
清蒸魚的魚身已經被剝得乾乾淨淨,只剩下了沒人吃的魚頭。魚頭周邊的肉也不剩多少了,唯有兩顆魚眼珠子勾勾地看著人,又大又亮。
荀軾夾住魚眼睛,用力一扯,把筋扯斷,然後放進嘴裡,淡定地吃完。
他沒有回話。
荀父和荀軾其實長得不像。
荀軾和荀轍都像媽,荀媽媽當年就是家鄉有名的大美人,當年只是遇到了火災意外毀容。但這兩年經濟好起來了之後,荀媽媽斷斷續續做了好幾次手術,已經把當年的模樣恢復了大半。
都是丹鳳眼,都是懸膽鼻,臉小,精緻。
荀父相對而言要糙得多,但他的眼睛格外亮,大手有力地握著筷子,像是在握著刀把,一看就是心裡有主意,且主意很大、絕不會被任何人帶跑的那種人。
荀軾沒回話,他也不以為意,只是自顧自地繼續說:
「從小我就告訴他,你必須要好好讀書,好好學習。你考得好,你不辜負你的天賦,我就把你寵上天。你考得不好,你不努力,那我也沒辦法,畢竟你是我的兒子,但你也就僅僅是我的兒子了——我不會把我的關注再多給你傾注一分。」
「沒辦法,我們家沒錢,窮。我們為了活著已經很辛苦了——如果你沒表現出那個潛力,我是不可能還那麼不顧一切地寵著你的。」
「他小學成績好,我們就專心培養他。我們把老二放到鄉下,讓我媽來帶,我們則在鎮上全力以赴培養他。他成績越來越好,提前學幾年的課程也不在話下,我們就孤注一擲,變賣了所有的家產,借了一大筆錢,給他買了蓉城的學區房,他住主卧室,我睡客廳專職照顧他,他媽媽在外面打工掙錢。我們一切都是為了他,但同時,我們不會慣壞他,讓他以為自己天生就有這一切。不是的,這世界上的任何東西都需要付出才能換取,這是社會的本質,而我幫他從小熟悉。」
「他成功了。他有了今天,他翅膀硬了,有底氣了,他開始怨恨我。漸漸地,他過年不回家了,他平時不打電話了,他甚至結婚都只是通知我一聲,甚至巴不得我能不來,他想用娶一個不太體面的老婆的方式氣死我——」
「不是這樣的,荀求榮。」
一直沒有說話的荀軾突然開口了。
他仍舊面無表情,好像荀父剛才說的那些話對他沒有任何影響。他偏過頭,第一次正視荀父:「荀求榮,小夢很體面。我想跟她結婚,是因為我愛她。她太好了,我要趕快娶到她,讓她屬於我——跟你一毛錢關係都沒有。」
「你得跟她道歉,為你一點都不體面的話!」
他叫他荀求榮。
荀軾和家人關係冷淡,這是這幾年越發明顯的事。但顧野夢從來沒聽過他直呼過父母的名字,也從沒見他和他們紅過臉。
更多的時候,他是一個謙卑而沉默的好兒子。
「哎呀,你這孩子怎麼說你爸呢!」
荀母嗔道,想要打圓場,卻被荀父止住了:「好,我可以道歉。」他乾脆地向顧野夢一低頭,「對不起」飛快地說出,眼睛卻仍舊死死地盯著荀軾,「但我的話在大的層面上仍舊沒有一點錯——那就是你發自內心地憎恨我。」
荀軾聳聳肩,輕飄飄地吐出幾個字:「我確實是發自內心地憎恨你。」
他們兩個人都凝視著對方,像是兩隻好勇鬥狠的老鷹。
「你憎恨我,」荀父說,「在你小的時候我就知道,總有一天會這樣的。你怨恨我逼你,讓你壓力大,讓你從來都沒有過快樂——」
「我怨恨的從來都不是這個,」荀軾搖搖頭,「我怨恨的只是,你把我養成了一個漂亮卻毫無人性的怪物。」
「那又怎麼樣?」荀父笑了,「至少你是漂亮的、光鮮的。這不好嗎?多少人不是怪物,但他們只能在泥里掙扎。為了跨越這麼多的階級,付出點東西不是應該的嗎?」
「你以為跨越這麼多階級是我想的?」
「你就是因為你已經跨越了這麼多階級你才有條件坐在這裡罵我,還矯情地說你不想!」荀父忽然大喊,但他很快就剋制住了,閉上眼睛,讓劇烈起伏的胸膛平靜下來,這才繼續開口,「隨你怎麼說,我不後悔。就算是再重來一遍,我也還是會做同樣的事——為了你能有朝一日這麼恨我,就算再重來一百遍,我也一定還是會再這樣逼你。」
「夠了,」一直沒開口的荀轍突然說話了,「爸爸,你不要再說了——你就是錯了!」
「你只是把我當工具罷了,」幾乎是在相同的時候,荀軾也開口了,「你自己想往上爬,可你做不到。你沒那個能力,所以你就把兒子當工具,逼兒子來幫你實現你這個老子自己都做不到的夢想。你這種人,說到底,就是自私罷了。」
「那又怎麼樣?」荀父冷笑,「至少你現在過得比我好。」
「……」
沒有人吭聲。
荀父大口呼吸著,眼睛惡狠狠地蹬著荀軾。荀軾抓緊著筷子,骨節已經泛白,眼睛毫不退縮地繼續凝視著荀父。他們斗紅了眼,可誰也沒有再說任何一句話,就像他們已經抵著對方的肺管子說到了話的最深處,他們卻依舊是體體面面、斯斯文文的,沒有說一句髒話。
他們就是這麼平靜地相互憎恨著——顧野夢突然想起了這句話。
荀父已經忍不住了。
他被兒子的冷漠與憎恨深深刺傷,所以在這一刻,哪怕包勇這個外人在現場,他也忍不住了,他一定要說,哪怕——
滴滴,滴滴。
顧野夢的手機突然響起。
突兀的聲音打破了連包勇都不敢打破的死寂,而顧野夢卻沒有識趣地摁掉電話,反倒是拿起了手機,在眾目睽睽之下,直接接了起來:
「喂?……是嗎?好,我知道了。」
顧野夢掛了電話,站起來,對著目瞪口呆的包勇微微行禮,然後輕笑道:「包總,告訴您一個消息——在吃飯期間,我們已經查明你挪用公款的證據,並提起了實名舉報。」
「祝您接下來用餐愉快。」
「什麼!」
包勇跌坐在位置上,面色慘白:「你們……你們怎麼知道!」
顧野夢只是意味深長地笑。
而在沒有人注意到的地方,荀父低頭看了一眼表——很好,時間剛剛好。差一點就不知道說什麼了。
不辱使命。
他看向顧野夢,眼睛里露出了顯而易見的、讚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