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53章
大宴結束后,旁人皆不懷好意地打量起了鄭宣與蘇和靜,大長公主先一步冷著臉橫在了鄭宣前面,與他說道:「宣兒靜兒,隨娘回大長公主府。」
鄭宣點了點頭,心內雖則惴惴不安,卻沒有在外人面前露出半分怯意來。
鄭燁倒是失魂落魄地很兒,也未曾與妻兒說話,尋了個由頭便拂袖離去,讓外人不懷好意的猜測又加深了幾分。
上首的陛下自始至終皆是一言不發,連帶著劉皇后小心翼翼地在側問道:「陛下,您可要吃些糕點墊墊飢?」
皇帝卻只是冷冰冰的冒出一句:「不吃了,有人巴不得我早點死。」
說罷,連最起碼的尊重也未給髮妻劉皇后,便要拂袖離去,倒是下首的太子畢恭畢敬地朝著皇帝離去的方向拱手相送。
芍藥公主與裴景誠這才從宴客席中走了出來,湊近太子身邊,目光擔憂地問道:「哥哥,父皇是怎麼了?」
太子對這個胞妹素來溫和要加,聞言便安撫她道:「柔兒,這和你無關,帶你夫婿回府罷。」
說罷,又叮囑了裴景誠幾句,「好生照顧柔兒。」
裴景誠立時應下,只是眼角的餘光總似有似無地瞥到殿門口正在往外走的蘇和靜與鄭宣身上。
這場鬧劇便這般倉促收場。
回了大長公主府後,大長公主遣退了所有伺候的下人,將鄭宣引到了自己的寢屋,親自替鄭宣與蘇和靜斟了茶,說道:「今日的事,恐怕與太子脫不了什麼關係。」
鄭宣臉色依舊生硬無比,好半晌才開口道:「母親,我不明白,太子表哥為什麼這麼恨我?他對別的宗親子孫並不似對我這般。」
往日里他這般猜測都只敢放在心裡自己揣摩,如今卻是一股腦兒地都問了出來。
大長公主嘆了口氣,瞧著兒子臉上的陰鬱不忿之色,便道:「因為他懷疑你是陛下的兒子。」
這是她心裡最難以啟齒的隱秘,若不是太子今日鬧了這一出,她不會將這些陳年往事說與鄭宣聽,只要不告訴他,他便還是那個無憂無慮的鄭國公世子。
鄭宣猛地抬起頭,清亮的眸子里掠過些驚詫之意,他忖度著說話的尺度,不想說出會讓大長公主傷心的話來,便道:「母親,那我是你……的孩子嗎?」
這些年他雖則與皇帝舅舅不親近,可卻從未將他想成是個罔顧人倫的腌臢之人,故當下只有此問。
大長公主因著鄭宣的話好似想到了什麼不堪入目的往事,她道:「你當然是我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孩子,你也是你父親的親生兒子。」
鄭宣聽得此話后,臉上陰霾之色立時一掃而空,回身緊緊捏著蘇和靜的柔荑,盡顯心中的喜悅。
大長公主見兒子這般喜悅,便知這些年鄭燁的冷待相待兒子必也是放在了心底,她道:「你父親卻不是這般以為的。」
鄭宣笑意一僵,旋即便抬頭瞧見了大長公主臉上的難堪之色,他追問緣由的話還為來得及開口,便聽得大長公主繼續說道:
「陛下早先是我的庶第,你外祖母的嫡子,也就是你的親舅舅被人下毒害死了,為了穩定朝綱,你外祖母便將當今從江南召了回來,本以為他是個好拿捏的傀儡皇帝,誰知他從前竟是在韜光養晦,能力手腕眼光一點也不缺,不過幾年工夫便把你外祖母架空了。」大長公主聲音悠遠,且帶了些不易察覺的哀傷。
鄭宣與蘇和靜皆靜靜坐在其身側默默聆聽。
「那時我不過十八歲,你外祖母在我慣常喝的牛乳羹里下了些葯,我醒來之時就躺在皇帝的床榻上,後來我才知曉,我便是你外祖母拿捏皇帝的手段。」大長公主說到此,再忍不住輕蔑地笑出聲來。
不知是為了她的母親荒唐到將親生女兒送去籠絡人心而笑,還是為了庶帝對同父異母的自己起了那樣齷齪的心思而笑。
蘇和靜尚且不知該用什麼話語來表達她此刻的證據,鄭宣卻從團凳上起身,手裡的勁道險些要將茶盞捏碎。
他赤紅著臉,渾身微微顫抖,眸子里浮現的是蘇和靜從未見過的陰鷙之色。
「我本以為嫁給你父親后能擺脫了這些腌臢之事,誰成想你是不足月生產下來的,九死一生般你生了下來,你父親卻以為你不是他的孩子。」大長公主戲謔地笑道。
她的確是被迫委身於皇帝,可每一回她都會灌下濃濃一碗避子湯,斷無可能懷上他的血脈。
若不是那日生產前自己滑了一跤,不甚早產,興許後頭便沒有那樣多的事了。
鄭宣再難克制住心裡驚濤駭浪般的恨意。
他從前只以為父親對他不甚親近,是因著抱子不抱孫的慈父心態。
如今想來,父親只怕是恨死了自己,一面又以為自己是皇子皇孫不敢薄待,一面又鄙夷自己私生子的身份。
「我也不知太子是如何知曉這些事的,但他的確是因此恨上了你,我想著,你和靜兒不若尋個由頭去西北罷。」大長公主略有些疲累地說道。
鄭宣聽后久久無言,還是蘇和靜出聲問道:「那母親您呢?若您不與我們一同去西北,我和宣一心裡難安。」
「他不會讓我離開。」大長公主如是說道,二十年的歲月蹉跎過去了,再美的容顏也有凋零的時候,可那龍椅之上的人卻依舊不肯放過她。
鄭宣聽了心內愈發憋悶難忍,只恨不得沖著東宮和金鑾殿去與那對人模狗樣的父子拚命。
「母親。」鄭宣哽咽著開口道:「這些年您受委屈了。」他這會實是忍不住心內的悲愴之意,一時便落下淚來。
大長公主見了也頗有些心疼,便對蘇和靜說道:「勸著宣兒些,多大的人了,怎得還落淚了?」
蘇和靜便拿起帕子替鄭宣擦了擦眼淚,誰知鄭宣的眼淚卻如決堤一般涌了出來,抱著蘇和靜大哭了起來。
蘇和靜聽了也難受至極,她和鄭宣這兩個小輩聽了大長公主的遭遇都心疼成這樣,這些年大長公主又是怎麼熬過來的?
多少個輾轉難眠的夜裡,被母親拱手送人,被庶弟覬覦,被夫君辜負誤解,她是怎麼熬過來的?
想到個中苦楚,蘇和靜也濕了眼眶,哽咽道:「母親,您受委屈了。」
大長公主但是面色平靜,雖則望向鄭宣和蘇和靜的眸子里儘是柔意,可說出口的話依舊堅韌不折:「這些事都已過去了,我說給你們聽,也不過是想讓你們想一想將來的路罷了。」
「懷璧其罪。」大長公主輕笑道:「太子性子偏執,既已恨上了宣兒,哪怕旁人怎麼解釋,他也不會相信。今日太乙仙人算出來的真龍之卦便是沖著宣兒來的,依我看你們還是去西北罷。」
去西北的確是個不錯的選擇,那兒天高皇帝遠,且地勢複雜,便是有朝一日皇權更替,待在西北總比在京城束手就擒要好上許多。
「那兒我有個相熟之人,且他兵權穩固,便是太子繼了位,也絕不會輕易動他。」大長公主說到這裡,冷厲果敢的眸子里染上了些柔和。
蘇和靜一怔,隨即想起了駐守在西北的威猛大將軍。
他駐守西北多年,兵權牢牢被他握在手心不說,且他地位超然,為大雍朝的江山立下了汗馬功勞。
蘇和靜尚在神遊之時,便聽得鄭宣說道:「若是母親不走,我也不走。」
說罷,他便「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聲音凄厲懊悔:「兒子從前並不知曉母親這些年的難處,如今知道了這些事,若是還不能為了母親分憂解難,那兒子也不配為人子了。」
他這話說的情真意切,饒是蘇和靜聽了都不免落下淚了,將心比心,若是大長公主是她的生母,只怕她已衝進金鑾殿和那狗皇帝拚命了。
大長公主眼眶濕潤,瞧著跪在地上泣不成聲的兒子,終還是軟了心腸,道:「總要等你外祖母……宮裡的人傳了消息出來,說你外祖母就這幾日的工夫了……」
這些年她總不肯進宮去瞧太后,卻也知道太後身子不太康健這事,如今太後身子每況愈下,她也在猶豫要不要進宮去瞧母親最後一眼……
鄭宣卻擦了擦眼淚,誠懇說道:「若是要逃去西北,如今卻是最好的時機,真龍之卦這事鬧得滿城風雨,旁人絕對想不到我們會在陛下眼皮底下溜之大吉,只是……」
他緩了緩才說道:「只是兒子實在是忍不下心裡的這口氣,鄭國公、皇帝、太子,有一個算一個都是豬狗不如的畜牲,若不能為母親出了這可惡氣,兒子心底難安。」
大長公主聽了這話后便從團凳上起身,如幼時每一回哄哭鬧的鄭宣一般蹲下身子摸了摸他的鬢髮,道:「他們是君,我們是臣,這口惡氣不能出也出不得。」
鄭宣氣憤難平,正欲再開口之時,蘇和靜卻攀住了他的臂膀,勸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今日太子在大宴上明晃晃地將你推至風口浪尖,必有后招才是,避去西北徐徐圖之也是個好法子。」
大長公主瞧了蘇和靜一眼,這才略有些擔憂地說道:「別的都還好,我就是擔心靜兒你的身子。」
鄭宣聞言,這才抬頭望向蘇和靜的肚子,只道:「靜兒,你……」說這話時他眼裡竟是愧疚之色,責怪自己將蘇和靜有孕一事拋之腦後。
蘇和靜卻笑著摩挲了自己的肚子,道:「這孩子安生的很兒,並不怎麼鬧我,況且母親身邊醫女眾多,難道還照料不好我一個人?」
說到底她對京城並無多少留戀之意,除了鄭柔她有些放心不下以外,其餘之人她都不放在眼裡。
「離去之前我與柔兒好生道個別就好了,其餘的事兒都不算什麼。」蘇和靜如此說道。
兒子兒媳的態度這般堅決,大長公主也無甚好說的,起先她是想在太子繼位後用自己的命換宣兒他們的命,可若是能好好活在這世上,誰又想去死呢?
思慮良久后,大長公主便點了頭。
當夜,正屋內燭火點到了天明時分,女官們守在廊下,聽著裡頭三位主子的徹夜長談之聲。
翌日。
鄭宣回了趟鄭國公府,並將這些年自己攢下的體己銀兩一併理了出來,能帶走的東西便放在身上,不能帶走的東西便交給了信得過的心腹。
「若是將來府里出了什麼變數,定要護住老太太。」
囑咐完這些話后,鄭宣又親自去了一趟老太太的院子里,對著自小便極疼愛她的祖母,將他們要避去西北的話說了。
鄭宣只放不下老太太一個人,可曾老太太身子孱弱無比,根本無法忍受前往西北的舟車勞頓之苦。
曾氏聽了鄭宣的話后,摸索著拍了拍他的手,道:「放心去罷,老婆子我好歹有個超一品的誥命在身,他們奈何不了我。」
況且她能不能活到太子繼位的那一日也說不準。
她自小便疼愛這個乖巧懂事的嫡孫,也知曉鄭燁這個父親的不稱職,以及太子對嫡孫的惡意。
如今想來,能避去西北也是件好事。
鄭宣縱使萬般不舍,卻也只得在這最後的時日多陪了幾日曾老太太。
真龍之卦一事後,這幾日京城裡又鬧出了些流言蜚語,說鄭國公白白替別人養了二十年的兒子,是個名副其實的孬種。
這兒子來歷不明,聽聞是陛下與個辛者庫賤奴所生,因著大長公主有磨鏡之癖,瞧上了那辛者庫賤奴,這才替陛下養起了這兒子。
起先只是流言蜚語,京里眾人只把這些當成茶餘飯後的玩笑話,誰知在牢里的安平候卻拋出了證據。
他領皇命修建皇寺時恰巧遇上了有人追殺那辛者庫賤奴,並從那賤奴口中得知了鄭宣的身世。
果真如流言蜚語所說一般,他是陛下與賤奴的兒子。
安平候好歹也是鄭宣的岳丈,既是他說出口的話,比之流言蜚語總有幾分可信度。
有關鄭宣身世的閑話便愈發甚囂塵上。
大長公主聽了后倒是譏諷一笑道:「這趙泰又要置宣兒與死地,又不得不為他那個父皇編好話兜底,卻不忘踩我一腳,真真可笑。」
皇帝自然也聽說了京里流傳的這般無羈之言,他便下令處死安平侯,判安平侯府其餘人奪爵不連座,以此來止住流言蜚語。
沒成想這般風言風語非但沒有平息下來,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
太后這幾日病的有些認不出人了,宮裡時不時便來人規勸大長公主,話里話外都是勸她去見太后最後一面的意思。
誰知大長公主竟冷了心腸,只道:「我與母后,來世再相見罷。」
宮裡派出來的人也無法強壓著大長公主進宮,便只得訕訕而歸。
三日後,大長公主放出風聲要去大國寺為太后祈福,雖則不願親眼與她相見,可卻誠心祝願她能挨過此劫。
鄭宣與蘇和靜也陪著大長公主一同前去。
去時尚且還一路平安,回來時卻遇上了一群窮凶極惡的劫匪。
大長公主此次出行未曾帶上暗衛,是以為了抵抗那群劫匪,馬車便墜入山崖不知所蹤。
消息傳回到京城時,鄭國公正欲出門,聞言險些從台階上跌落下來。
來報信的是這一回跟車出去唯一活下來的小廝,滿身的鮮血與傷痕,哭著與鄭燁說道:「大長公主、世子爺和世子妃都沒了。」
鄭燁不相信,一把將那小廝推開后,親自駕馬去了大國寺附近的山崖,他派人在懸崖底部反覆搜尋了無數遍,卻只能瞧見奔涌的河流和馬車的殘垣。
京里人皆說,那群土匪兇悍無比,大長公主三人定是屍骨無存了,便是還存著一口氣,只怕也恨不得身死了才好。
鄭燁很快就病了,歪在床上起不了身,心裡念的都是大長公主的音容笑貌和往日里鄭宣待自己孝順尊敬的回憶。
生養大過養恩,鄭宣到底做了他二十年的兒子。
回想起他與大長公主最後一回獨處時的爭吵,他的心裡又漫上了一陣悔恨之意。
若是知曉晴兒會有今日一難,那日他絕不會說出那樣難聽的話來。
皇帝知曉了這事後,輟朝了兩日,讓暗衛去大國寺的山崖處找尋大長公主的蹤影,皆是無果。
他只將太子叫到了金鑾殿,再不復從前的慈父模樣,上去就是一巴掌,扇得太子右側臉又麻又紅。
「你滿意了?」
太子捂住了自己紅腫的右臉,戲謔一笑道:「父皇在說什麼?兒臣怎得聽不明白?」
皇帝陰鷙的眸子落在出落的與年輕時的自己一般無二的太子身上,見他喜怒不形於色,便是心裡再痛心與嫡姐的死亡,也只得壓下怒火道:「父皇是年邁了,可朕不是死了。」
太子依舊不為所動,只恭敬道:「父皇萬歲,兒子不敢有如此大逆不道的念頭。」
皇帝低頭瞧了瞧自己有些發抖的右手,以及兒子身強力壯的體魄,他忽而嘆了口氣,只怏怏道:「你走罷。」
嫡姐和宣兒已死,他還能怎麼辦?
已是折損了個兒子,總不能再為了死了的那個去怪活著的那個。
裴景誠聽聞蘇和靜身死的消息后,本正在小劉氏房裡飲茶說話,忽而聽聞了此事,手中握著的茶盞倉皇砸於地上。
他立時起身,揪著那小廝的衣領問道:「你可是聽錯了?」
那小廝忙道:「鄭國公府已報了喪信,再不會有錯。」
裴景誠鬆開了那小廝,失落落魄地坐在團凳之上,放在身側的手略微有些顫抖。
小劉氏知曉裴景誠是把自己當成了他前頭那位的替身,如今那位出了事,往後自己這替身的地位便也會水漲船高,一時便忍不住偷偷笑了起來。
裴景誠未曾發現小劉氏的動作,只專心沉浸在悲傷之中。
他想,興許這一切都是天註定好的結局,為了穩住父親在朝堂里的地位,他不得不與蘇和靜和離,和離后她嫁給了那聲名狼藉的鄭宣,便出了這樣的事兒。
興許都是天註定。
作者有話說:
有點卡文,還有一更摸不出來了。
馬上開始西北的劇情了。
不過我好像寫不到35萬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