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馬車等在山下,等在馬車旁的萌蘭看到冰蘭扶著舜音下山,眼睛瞬間一亮,連忙迎了過去。
舜音抬眸,不由露出一抹微笑。
冰蘭和萌蘭都是從小跟在她身邊的婢女,對她忠心耿耿,冰蘭處事穩重,萌蘭活潑機靈。
可惜上輩子萌蘭被瑤芸設計嫁給了一個屠夫,後來日子過得很不如意,鬱鬱而終,死前還給舜音送去了她親手做的紅豆糕,冰蘭則是被誅連至死。
舜音看著她們,心中暗暗下定決心,這輩子她絕不會重蹈覆轍,一定要保護好身邊的人。
冰蘭挑起車簾,扶著舜音上了馬車。
舜音聽到身後傳來馬蹄聲,回眸望去,見一隊兵馬聲勢浩大的來到寺廟門口。
大鄴這些年太行教盛行,佛教反而凋零,因此寺廟前頗為冷清,門口的人並不多,少數的幾個行人看到兵馬後都嚇得紛紛避讓,似乎對方來頭不小。
馬夫引頸張望,看清楚來人之後精神一震,忙道:「小姐,是九千歲的轎子,您快快進馬車避讓吧。」
九千歲是東廠和西廠之主,深受慶陵帝器重,位高權重,脾氣陰晴不定,尋常人等不敢招惹。
舜音看著不遠處那頂華麗的軟轎,輕輕彎唇,「原來是墨醉白。」
大家驚訝抬頭,冰蘭連忙上前,低聲急道:「小姐,您怎麼能直呼九千歲的名字呢,那可不是咱們能招惹得起的人物,您快些進馬車裡吧。」
長孫家雖然家世淵博,可現在老將軍遠在邊關,九千歲又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主,大家都說九千歲脾氣古怪,不一定哪句話就能惹到他發火,不說話才是最安全的。
舜音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抬腳進了馬車。
墨醉白用摺扇挑開轎簾,抬頭時恰見少女青色裙裾一閃而過,繡鞋小巧,上面綉著點點粉白的梨花。
冰蘭和萌蘭也趕緊上了馬車,不敢耽擱,眾人連忙啟程。
馬夫駕著馬車,繞過墨醉白的車馬,安安靜靜地走了過去。
舜音掀開窗布,看到那頂深紅的軟轎內走出一人,一身白衣,看起來纖塵不染,腳上的錦靴踩在地上好像都能不沾塵土。
舜音只看到身影就能夠認出來,來人當真是墨醉白。
他平素只喜歡穿白衣和紅衣,要麼素到極致,要麼艷到極致,舜音以前常常想,他若喜歡一個人,必然也是極致的喜歡。
萌蘭好奇心重,趴在窗口偷偷往外看,「九千歲當真跟傳聞中一樣,臉上戴著面具,出行的時候比皇子還要威風。」
冰蘭剝了個石榴遞給舜音,「你又不是不知道九千歲的身世,他不戴著面具,難道要露出面容來嚇哭小孩兒嗎?」
舜音剝了一粒石榴放進嘴裡,輕輕吮吸了一下酸甜的汁液。
墨醉白是墨家二公子,本來前程一片坦蕩,只可惜兩年前遇上一場大火,不但毀了容,還傷了子孫根,雖然救回了性命,卻前程盡毀。
幸得陛下垂憐,讓他進宮做了宦官,自此扶搖直上,成為了今日的九千歲。
舜音上輩子跟他算得上熟悉。
她被軟禁在宮裡做人質的那段日子,過得很孤獨。
大鄴雖然沒有虐待她,還好吃好喝的供著她,可她住的宮殿里空蕩蕩的,除了來送吃食的小太監之外,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
她心裡也空蕩蕩的。
那個時候長孫家的人都被處死了,剩下的親人,她早已認清了他們的真面目,不再把他們當作親人,舉目無親,她心裡連個可以惦記的人都沒有。
世上也再沒有惦記她的人。
她像一縷幽魂一樣,飄蕩在那處寂靜的宮殿中,閑著沒事的時候就常常一個人喝悶酒。
墨醉白不知為何也有些寂寥。
有一次,夜裡舜音孤身一人坐在宮殿的門檻上對著月亮喝酒,墨醉白從門前路過,他那天心情似乎不好,跟她討了一杯酒。
後來,她和墨醉白莫名其妙成了酒友。
深宮裡兩個孤獨寂寞的人,經常坐在一起喝酒,偶爾半醉半醒的時候也能說上兩句真心話。
那是舜音在那段日子裡唯一的慰藉。
她在墨醉白面前總是很放鬆,沒有顧及,想說什麼說什麼,喝到興之所至時,還會站起來光著腳在月光下跳舞。
上輩子她一直活得拘束,知道真相后想要放縱而活,卻已經被關在了深宮中,再無自由,只有跟墨醉白喝酒的時候,她才能忘掉煩惱和過往,享受自由暢快的時光。
馬車滾滾向前,思緒也逐漸飄遠。
回到長孫府,舜音在門口遇到了剛回來的曲氏和瑤芸。
舜音沒料到會這麼快遇到她們母女二人,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怒火翻湧,直衝腦頂,被激紅了眼睛。
曲氏走過來,聲音關切,「舜娘,你的眼睛怎麼紅紅的,可是哭過了?哎,早知道我就陪你過去給姐姐上香了。」
舜音不願看她那張虛偽至極的臉,扭過頭去,努力將眼中的恨意忍回去。
瑤芸走過來親親熱熱的挽著曲氏的胳膊,說話的時候輕聲細語,卻句句都帶著刺,「娘,今天是秦國公夫人的生辰,她既然送了請柬過來,我們哪能不去?再說了,妹妹哭也是應該的,畢竟她的親生母親是為了生她而死,她心中難免愧疚,多哭哭也能好受些。」
舜音拳頭收緊,冷冷看了瑤芸一眼。
從小到大這樣的話她聽了太多次,他們一直用這個理由讓她愧疚自責。
以前她每次聽都覺得無地自容,甚至覺得自己是個罪人,在府里抬不起頭來。
如今聽來卻只覺得諷刺,他們這些害了她母親的元兇,憑什麼在她面前如此肆無忌憚?
這裡是她的家,她才是應該理直氣壯的那一個。
「舜娘,今日是你的生辰,雖然你從來都不慶祝,但我已經讓人給你煮了碗面長壽麵,你回去後記得要吃,另外……」曲氏頓了頓,一臉為難地看著舜音,「你也知道,今日是姐姐的忌日,你父親心情不好,他可能不想看見你,你記得不要過去打擾他,吃完面就在屋裡好好歇息,盡量少出來。」
舜音垂了垂眸,心中一片冰冷。
每年的這一天,鄭恆庸都說他心情不好,不想見到舜音。
雖然他沒有在明面上指責過舜音什麼,卻處處讓舜音愧疚難受,這一天舜音往往都是以淚洗面,連口飯都吃不下去,還要忍受府里下人異樣的目光。
鄭恆庸表現的越思念長孫若兒,舜音對鄭恆庸的愧疚之情就越會增加,覺得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甚至覺得就算鄭恆庸從小到大都對她態度冷淡也是應該的,從而事事都聽從鄭恆庸的。
曲氏和瑤芸扭著身子走遠。
回到屋裡,舜音看著桌上擺的長壽麵只覺得礙眼,聲音厭惡道:「都端下去。」
萌蘭以為她是像以前一樣吃不下飯,忍不住勸說:「小姐,您多少吃點,夫人在天有靈一定不希望看到你自己折磨自己。」
舜音輕輕點頭,「我明白。」
歷經一世,她已經想明白了,母親給她這條命,不是讓她作踐自己的,她好好活著才是母親想要看到的,如果母親在天有靈,只會想要看到她大口吃飯。
她在桌邊坐下,「一碗清粥,一碟素菜即可。」
冰蘭和萌蘭頓時喜出望外,連忙去端吃食來。
用過飯後,舜音起身去了書房。
年年今日鄭恆庸都是一副思念亡妻的模樣,躲在書房裡不肯出來,今年她倒是要去看看他究竟在書房裡如何『悲傷過度』。
舜音沒有讓人通報,帶著冰蘭和萌蘭徑直進了鄭恆庸的院子。
她在長廊下駐足,遠遠看向對面的書房。
書房的窗戶沒有關,舜音能看到曲氏、瑤芸和延庭都在裡面。
他們一家人正坐在桌前用飯,說說笑笑,滿屋子歡聲笑語。
鄭恆庸坐在上首的位置,雖然沒有笑,但臉上不見絲毫愁容,甚至還有心情給曲氏夾菜。
舜音心中酸疼,卻逼迫自己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這一幕。
原來年年她痛苦難挨的這一天,他們一家人過得如此開心。
原來鄭恆庸早就已經將長孫若兒忘得一乾二淨,根本不曾真心實意地懷念她。
舜音手指漸漸攥緊。
鄭恆庸是她的父親,她曾經打從心底敬愛過鄭恆庸。
可她現在已經看透了,鄭恆庸裝的道貌岸然,其實根本就是一個吃軟飯的!
他不但想自己吃軟飯,還要帶著他的外室和子女一起吃軟飯!
鳩佔鵲巢,不過如此。
她母親的忌日,他們憑什麼在長孫府里這般開心?
舜音冷了面容,抬腳走過去,砰的一聲推開門扉。
屋子裡的人看到她,都愣了一下。
往常這一天舜音只會知情識趣的躲起來,絕對不會出現在這裡。
滿屋子的歡聲笑語頓時化作了默默無聲的尷尬。
曲氏第一個反應過來,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用『你這孩子真不懂事』的語氣說:「舜娘,你怎麼過來了?我不是告訴過你不要來打擾你父親么。」
鄭恆庸冷哼一聲,重重放下筷子。
他雖然什麼都沒說,但已經把責怪都寫在臉上。
如果是以前,舜音已經善解人意地退下了。
瑤芸附和道:「妹妹,你明知道父親今天心情不好,不想看到你,你如果沒有什麼大事,就不要出現在父親面前了。」
舜音垂目看了一眼滿桌的雞鴨魚肉,淡淡道:「我倒是沒看出來父親哪裡心情不好。」
鄭恆庸臉色難看了幾分。
曲氏趕忙道:「你父親本來不想吃飯的,是我覺得他現在年紀大,不吃飯會傷了身體,才自作主張給你父親準備了這一桌子菜。」
延庭在旁邊插嘴,「我們好不容易才把父親哄開心的,你還是快些離開吧。」
舜音笑了一下,這一家子配合的嚴絲無縫,還真是狼狽為奸慣了。
「既然父親如此思念娘親,那我就更要留下來了。」舜音有恃無恐地在矮炕上坐下,冷眼看著面前的一家人,抬眸望向鄭恆庸,「父親,娘親忌日這天闔府上下只有你我二人最是傷心,我們該待在一處。」
鄭恆庸睨了她一眼,用鼻孔出氣,「我看到你就會想起若兒,我不想看見你。」
舜音眼睫顫了顫,心像被針扎了一下,疼痛而酸楚。
可她就是來直面這些痛苦的,鄭恆庸畢竟是她的父親,若是不多疼一疼,她又如何狠得下心來。
「父親,您可還記得娘親的長相?」舜音輕撫了一下臉頰,「說來奇怪,大家都說我跟娘親長得有幾分相似,可我卻從來沒有看到父親對著我這張臉流露過半點思念之情。」
與之相反的,是厭惡。
舜音從很小的時候起就經常看到鄭恆庸對著她莫名露出厭惡的神色,就好像在透過她看著什麼人。
鄭恆庸身體僵了一下,沉眸道:「若兒已經不在了,我就算想她,她也回不來。」
舜音笑了一下,「我聽說娘親當年是京城裡數一數二的名門貴女,貌美又身份尊貴,從她及笄起,提親的人就快把長孫家的門檻踏破了,那麼多王孫貴侯家的公子想要迎娶她,可她卻偏偏挑中了你這個家道中落的落魄世族子弟……」
「閉嘴!」鄭恆庸怒拍了一下桌子,臉色難看的厲害,特別是聽到『家道中落』這幾個字。
舜音知道他不愛聽。
可他越不愛聽,她就越要說。
「當時父親即使是入贅,大家也都說是您高攀,很多人羨慕您,父親,您應該覺得很幸運吧?」
鄭恆庸咬緊牙關,一個字都沒有說。
舜音垂目淺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遮住唇邊涼薄的笑意。
這些話對於鄭恆庸來說無異於是極為刺耳的。
當年鄭家落魄,鄭恆庸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努力贏得長孫若兒的芳心。
當時長孫若兒選他,他當然開心。
可時移世易,當鄭家渡過危機,他過慣了好日子,就漸漸心緒不平起來。
每當有人提起贅婿的事,他就覺得難堪,認為別人是在嘲諷他。
久而久之這股怨氣被他投放到長孫若兒的身上。
他開始在心裡埋怨長孫若兒、埋怨長孫家,覺得這份屈辱是他們給他的。
鄭恆庸呼吸越來越粗重,卻只能強忍怒火,其餘人等更是臉色難看,整間屋子再也不見了剛才的歡愉氣氛。
舜音相信,他們應該再開心不起來了。
她目的達到,滿意地站起來,慢悠悠道:「父親,你們慢慢吃,女兒告退了。」
舜音推門走出去,留他們一家子對著一桌子飯菜食難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