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76章
康干十七年六月初二,忠勤伯世子孔連驍一行回到京城。
入了城門,孔連驍家也沒回,便風塵僕僕地直奔宮裡。皇帝一見,便分外后怕--當地官員、御史和孔連捷密信里說,受了不輕的傷--直接問「愛卿可好些了?讓朕看一看,傷勢如何?」
孔連驍推辭一番,見皇帝意志甚堅,便告了罪,退後十數步,跪坐於地方解開衣裳,腰腹之間纏著繃帶,隱隱透出藥味。「臣一直用藥,又有大夫醫治,已是不礙事了。」
皇帝暗自點頭:事情過去一個多月,若孔連驍此刻繃帶帶血,便透著假了。
「愛卿受了苦。」皇帝有些內疚,「朕把愛卿試做海瑞、包龍圖,四處奔走八方巡視,想不到,礙了歹人的眼,光天化日的,做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事來。」
孔連驍理好衣裳,拜倒奏道:「有陛下這句話,微臣感激涕零,萬死不辭。微臣能得陛下青眼,能替陛下分憂,是微臣的福分,別人想求,還求不來呢。」
皇帝做皇子的時候,便和孔連驍交好,後來太子薨逝,意外被先皇選中繼承皇位,手中忠心耿耿且有能力的人不多,把孔連驍當成左膀右臂,十來年下來,兩人君臣相得,非常默契。
皇帝露出笑意,問起當地情形,孔連驍一一說了,把密信上沒提到的細細補充,提出自己的想法。
午間皇帝賜飯,閑聊時說起他的次子「還沒見著吧?老伯爺和老夫人怕是急壞了。」孔連驍笑道:「臣在路上給府里去了信,說起生兒子,臣下比陛下可差遠了。」
一君一臣前後腳成親,他才兩個嫡子,一個庶子,兩個女兒,皇帝已經有七個兒子,五個女兒。
皇帝呵呵大笑,揮揮手「放你幾天假,到....到中秋節,再回來上朝吧。」
今天才六月初,連休兩個月,是很重的恩典了。
孔連驍滿臉喜色,高聲謝恩,又說「臣撐得住,想早日回來,給陛下效力。」皇帝笑道:「陪陪你老婆孩子,省得你
片刻之後,孔連驍出宮,拍拍前來迎接的弟弟肩膀,一路坐車回到府中。
整座伯爵府喜氣洋洋地,人人帶笑,個個恭維,孔連驍和隨身護衛、小廝分開,派人給趙氏送信,和弟弟徑直到父母的院子。
老伯爺見了有出息的長子十分欣慰,聽他說了辦差經過,再親眼看見傷口,眼角不由自主濕了,老夫人更是老淚縱橫,拉著孔連驍不肯放手。
孔連驍扶著母親,安慰道「傷疤不在臉上,又已娶了媳婦,不怕的。」
老夫人擦擦淚,「過過我便進宮,找太後娘娘,給你換個閑差,省得哪一天真出了事,哭死也不頂用。」老伯爺嘆息「婦人之見,婦人之見!」
孔連驍呵呵笑,又說:「這次多虧大展,提前到蘭州城裡,雇了兩家鏢局的人手,要不然,我怕是回不來了--爹,您是沒看見當時的情形,刀光劍雨的,分不清是叛軍還是亂民,舉目都是,我算傷的輕的,大展小展幾個都掛了才
,鏢師有失友善,我山了銀子,厚葬了。「」
老伯爺點點頭,目光中帶著滿意,還有些感慨,「定疆兩個兒子,都是靠得住的。我已經發了話,這次跟著你出門的,個個雙份賞賜,到了年底,我另有重賞。大展媳婦快生了,你叫你媳婦多賞些東西,定疆那邊你不用管。」
老夫人又道:「你媳婦遭了罪,生孩子那兩日,我看著都害怕。太醫說徐徐調理,急不得,你好好陪著你媳婦,若是敢淘氣,看我不把你腿打斷~」
孔連驍連聲答應,孔連捷在旁憋著笑。
父母兄弟相聚,說不完的話兒,流不完的淚,老伯爺心疼兒子,便說「你傷著,媳婦也將養身體,今晚便回去用飯吧,不必過來了;明天中午我和你娘、你弟弟到你那裡,依舊叫你媳婦歇著,老二媳婦去陪你媳婦。」
老夫人用帕子擦淚,笑道:「叫你的小廚房做上回的春餅,別說,我還愛吃那一口。」
兄弟二人齊齊答應。
回去的路上,孔連捷把兄長送到院門,親熱地說:「明日爹娘給大哥接風,後日我和蘇氏做東,叫了北平樓的菜,依舊送到大哥的院子,大哥想喝什麼酒?我備了上好的金華酒與太白液,嫂嫂這番受了苦,大哥可要好生陪陪嫂子。」
孔連驍笑著答「還用你教」,轉身回到院里,僕婦小廝齊齊矮了一截。
兩個大丫鬟眾星捧月般扶著趙氏站在檐下,只見她穿件寶藍綉粉紅牡丹花錦緞長袍,粉紅百褶裙,只戴了兩根赤金牡丹花簪子,面上塗了粉,點了唇,仍能看出面容蒼白,神色憔悴,瘦骨伶仃地令人害怕--她剛剛生完孩子呀!
奶媽和幾個僕婦捧著個大紅襁褓,裡面露出一張白白嫩嫩的小臉,孔連驍下意識掃一眼,就顧不上了--趙氏張開胳膊,像一隻受了驚的白鴿,流雲般撲向他懷裡。
「驍郎!」她平日矜持,今天卻不管不顧地,聲音發著顫,「驍郎!」
孔連驍緊緊把妻子抱在懷裡,胸前衣襟立刻被熱淚打濕了。「珍娘!」
這個時候,另一對夫妻也團聚了。
展南屏斷了一隻胳膊。喏,他出現的時候,左臂打著夾板,乾淨紗布里透出藥膏的味道,身體僵硬,行走頗為不便,紅葉瞧一眼,眼淚就下來了。
「沒事,沒事。」展南屏對她的大肚子滿是敬畏,也有些詫異,「怎麼還沒生啊?我還以為,我在路上你就生了呢。」
歡喜、后怕和自豪像初夏不期而至的濛濛細雨,把紅葉整個人打濕了。丈夫活下來了,雖然傷病滿身、狼狽不堪,卻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原來的世界亦或上一世,只存活在別人隻言片語中的「大展護衛」這一回活下來了。
「你你,你」她語無倫次地,拉著丈夫沒受傷的胳膊又哭又笑「我也不知道,大夫說該生了,可就是沒動靜,你這裡,疼不疼?」
展南屏語氣輕鬆,「碰了一下,不礙事的。」又小心翼翼地摸著她肚子,「是個慢性子,和他哥哥不一樣。」
說起木哥兒,先是像炮彈般嗷嗷叫著沖向父親,被展南屏用沒受傷的拎起來了趴在父親肩膀上躥下跳,開始對「爹爹回來了」這件事有真實感了,收到好吃的了,轉而去找二叔。
展衛東傷在肩背,面頰挨了一下,可真懸,傷疤斜斜掠過左眼,差點便看不見了。
雲娘一見,便嚇得雙腳發軟,若不是三丫扶得快,就坐到地上去了。展衛東怕她嫌棄自己,側著臉緊著解釋「我們家祖傳的葯,靈著呢,過過便好了」,拎起大胖侄子便去摘石榴了。
豐盛晚飯、羨慕的僕婦、聽故事的護衛(沒去成的蘭州)、恭賀的大管家....足足二更,展家宅院才安靜下來。
久別重逢的夫妻在大紅帳子里說著悄悄話兒。
「展南屏。」每逢紅葉叫丈夫的名字,就代表有很重要的事,今天也不例外。她用胳膊支撐沉重的身體,仰著頭,「我有件事和你商量。」
展南屏洗過澡了,濃密油亮的黑髮愜意地散著,穿著她用細布做的睡褲,周身散發著淡淡的皂角清香,「恩?」
紅葉聲音不高,卻透著堅定:「展南屏,你和公公說說,等世子爺好了,便別在府里做事了。」
紅葉說的是真心話:展南屏兄弟和孔連驍逃過蘭州死劫,全靠她在原來的世界亦或上一世從別人口中聽來的,康干十七年六月,孔連驍三人已是死人,孔連捷繼承世子之位,如今不同了,孔連驍沒死,日後發生什麼,去什麼地方當差,是否還會遇到類似蘭州的風險,紅葉完全不知道。
兩個世界像兩位並肩而行、到十字路口分道揚鑣的遊客,揮揮手,背轉身漸行漸遠,再也看不見了。
萬一丈夫再遇到這種事....剩下她一個....紅葉想都不敢想。
展南屏像是想到了,安撫地摸摸她頭頂:「怕了?」
紅葉點點頭,吃力地伸長胳膊,從床邊矮几拿起一個火摺子,學著他吹燃,不多時,小小的橘色光芒把帳子照亮了:「展南屏,我,我,這次是佛祖保佑,菩薩垂憐,你和小叔沒事,若是,若是,我和木哥兒怎麼辦?雲娘怎麼辦?公公怎麼辦?你以前對我說過,去世的伯爺、老伯爺和世子對我們家有恩。」
原來的世界,展南屏娶沒娶妻?有沒有孩子?小叔已經和雲娘成親了吧?公公就兩個兒子,就那麼都死了,孤苦伶仃地怎麼過?
她淚水不停奔涌,哽咽著語無倫次:「可再大的恩,也不能用人命來填。公公、你和小叔給府里賣了一輩子命,是,我知道伯爺對我們家格外優容,世子夫人賞我東西,可我們也不是光吃飯不幹活,你日日夜夜勞心勞力,我們又不是伯爵府的什麼人,你還有木哥兒,還有我,天天東奔西走的,要到什麼時候?」
回應她的是溫暖和充滿歉意的擁抱。
紅葉掙脫開來,語氣帶著希翼:「你不是說,你有個堂叔在外地做鏢頭?我們投奔他去,好不好?就算留在京城,我們有手有腳,也能養活自己,家裡在後街有宅子,我會做點心,雲娘做的糖水連老夫人都說好。我們開個鋪子,我和雲娘做活,請個人帶孩子....」
展南屏柔聲叫她的名字,叫她「紅葉,好紅葉,紅兒」自從相識以來,他從沒這麼溫柔過,令她有些不習慣,於是她屏住呼吸。
可一時間,展南屏嘆了口氣,並沒吭聲:這次在蘭州遇到的事,他怕紅葉害怕,沒敢都說出來,事實上,連在生死邊緣打交道的鏢師都被嚇住了,問「你們這是得罪了誰?」
「傻瓜,我又不是一條路走到死的蠢驢。」他低聲解釋,「這次回來,我和世子爺喝酒,說,這樣下去不是事。」
紅葉用懷疑的目光盯著他。
展南屏又說:「世子爺這幾年到處巡視,沒少得罪人,加上皇帝新政,不滿意的、斷了財路的、未免把氣出到世子爺身上。這次就鬧大了。」
紅葉嘟囔「又不管你的事。」
展南屏低聲解釋:「世子爺不是鐵石人,家裡也有夫人和世孫、伯爺伯爺夫人,再說,命是自己的,世子爺家大業大,不是那寒門小戶,靠著賣命過日子。世子爺說,這次回來,想個法子換個差事,閑些也不怕,能不出京就不出京了。」
紅葉半天沒有吭聲:想法是好的,能不能實現還不一定。
「那你答應我。」她也壓低聲音。
展南屏低聲答應。
還不知道我讓你答應什麼呢!紅葉脫口而出:「若你說的是真的,那,那自然好上加好,阿彌陀佛;若是,若是沒能辦成,你就辭了差事,你跟我走,不在府里做事,如果你不答應,我我,我就和你和離!」
這兩個決絕的字把展南屏鎮住了,把她自己也嚇了一跳,一時間,兩人誰也沒有說話。
幾息之後,展南屏迷惑地看看她,指指自己:「你,你不要我了?」紅葉有些後悔,強撐著說「我沒說不要,我是說,如果你騙我,你敷衍我,我,我就~帶著木哥兒走了!」
展南屏耷拉著腦袋,彷彿一隻被主人輪了一巴掌的大狗,看看她,往床里一滾,把被子蒙在頭頂不動彈了。紅葉不知道怎麼辦,慌張地扒拉他兩下,又推一推,「展南屏,展南屏!」
他依然沒動靜,紅葉一時間想不出辦法,賭氣抓起他沒受傷的胳膊,用力咬了一口。展南屏「嘶」一聲,把胳膊往回收,紅葉順勢倒在他身上不動了。這下子他沒辦法了,摟著紅葉碩大的肚皮唉聲嘆氣,「好狠的心。」
紅葉懊悔地拍一拍他,「你答應我。」
展南屏伸出右手,「那你也答應我,以後不可再說這種話。你離了我,哪找我這麼好的男人?」
紅葉笑出聲,伏在他懷裡和他拉鉤,「不可騙我。」
「傻瓜,我騙你做什麼?」展南屏望著帳頂,輕輕撫摸她的肚皮「讓我再去蘭州,我都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