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第6章 第6章

◎不該有,也不可得的妄念◎

離開雲瀾水岸后,溫北硯直接去了事先約好的咖啡館。

這次見的是之前家暴反殺案加害者的親妹妹陳西,陳西最近為自己的家事忙得焦頭爛額,好不容易騰出時間,就把溫北硯約出來當面道謝。

陳西說:「我姐的案子,多謝溫律師了,要不是您,沒準我姐現在已經……」

死期到有期,她之前想都不敢想。

陳西也就三十齣頭的年紀,眼周已經結了細密的皺紋,狀態很差,皮膚蠟黃枯瘦,比溫北硯第一次見到她時,看上去老了幾歲。

「不用謝,這是我的工作,」溫北硯淡笑,「還有,在這件事里,你姐也是受害者,等她出來,你記得轉告她,不要把自己當成殺人犯,也不要覺得自己低人一等……她保護了自己,光這一點,她就超越了很多不敢反抗、只會委曲求全的人。」

陳西眼裡瞬間起了霧,哽著嗓子說:「還有我的事情,也麻煩您了。」

溫北硯臉上依舊掛著客氣謙遜的笑容,陳西怕耽誤他的時間,沒再多說什麼,離開前非要把賬結了,溫北硯沒攔。

陳西走後,溫北硯一個人坐了會,起身恰好和服務員撞了個正著,咖啡灑在他身上。

服務員驚慌失措,連聲道歉。

溫北硯笑著說沒事,拿起手機進了洗手間,卸下偽裝后的氣場一下子變了,外套被他隨手拋進垃圾桶,袖口靠近紐扣的地方也沾上咖啡漬。

手上黏糊糊的,他打開水龍頭,用力搓洗,抽出幾張紙巾擦乾,然後點開微信,找到葉淮,給他發去定位。

過了差不多五分鐘,手機才有動靜。

葉淮:【?】

葉淮:【約我喝咖啡啊?】

溫北硯:【衣服髒了。】

葉淮:【??????】

葉淮:【你衣服髒了關我什麼事?我是你保姆?】

葉淮:【大晚上的,能不能說點人話?】

溫北硯沒回,沒幾分鐘,屏幕亮了,對面問:【當我上輩子欠你的,需要什麼衣服?】

葉淮覺得自己在溫北硯面前特容易犯賤,但更多時候他也樂在其中,至少溫北硯對他和對別人是不一樣的,說不上把他當好兄弟看,但起碼是信任的人。

在他面前,他可以毫無保留地展露自己的陰暗面。

溫北硯:【外套,襯衫。】

葉淮:【行,到時候再給你來件保暖內衣。】

葉淮到的時候,溫北硯正懶懶散散地倚在牆角,眼窩深邃,側光一打,暈開兩圈深淺不一的陰影,像極病入膏肓的癮君子。

葉淮整個購物袋遞過去,口頭抱怨幾句,然後好奇地問:「你跟誰在這喝咖啡?」

「陳西。」

這名字葉淮有印象,她姐的家暴反殺案本來是他接的,因為一些原因,才轉到溫北硯那。

「這倆姐妹也挺慘的,一個被家暴,一個丈夫出軌,現在的男人,就沒幾個好東西。」葉淮唏噓不已。

溫北硯難得接茬:「她的離婚官司,我讓高耀接了。」

說話的時候,慢條斯理地解著紐扣,露出上半身緊實的肌肉線條。

葉淮眼皮一撐,詫異不已,為他的後半句話,高耀是LK律所另一塊金子招牌,主要負責離婚糾紛案,讓他接受這麼個委託,大材小用了。

「她有個兒子,今年五歲,讓他跟在一個只會吃喝嫖賭的父親身邊,多可憐,」溫北硯斂了斂眼睫,修長的手指握住紐扣轉了轉,「撫養孩子也需要錢,所以我得為她爭取到最大利益。」

而爭取最大利益的前提是,給她找個好律師。

毫無波動的情緒,嘴上說著悲天憫人的話。

葉淮躍上盥洗台,晃著右腿調侃道:「這話從你嘴裡說出來我怎麼覺得這麼毛骨悚然呢。」

他壓根不信溫北硯這麼照顧陳西姐妹是因為起了同情心——這玩意,從前溫北硯就沒有,以後也不可能有。

溫北硯沒有搭腔,扣上最後一粒紐扣,大衣挽在臂間,長腿一邁,完全沒有要等葉淮的意思。

葉淮早就習慣了他這副臭德行,三兩步跟上,「開車沒?沒開我送你回去。」

溫北硯沒開,準確來說是沒法開,他今天情緒不穩定,開車容易出事。

附近一帶不好停車,又是單行道,葉淮圖方便,便將車停在距離咖啡館一公裡外的露天停車場。

路上忽然想起一件被他拋之腦後的事,「律所要來個新人,老程說下周給她辦個迎新,讓我一定要把你帶上。」

溫北硯瞥他眼,葉淮從這眼神里讀出了譴責,像在問:你為什麼不替我回絕?

葉淮視若無睹,「來的這個新人我看過她履歷,海歸博士,和你一個年紀,雖然沒什麼實戰經驗,但這學歷確實漂亮,順嘴提一句,人也長得漂亮。」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高中還跟你一個學校的,好像還是一個班的,要是我沒記錯的話,叫什麼李知好。」

溫北硯對這人不感興趣,眼皮子都沒抬,「不認識。」

符合他「目中無人」的作風,葉淮無話可接。

沉默沒持續幾秒,插進來兩道爭執聲,有對情侶在吵架,用的方言,語速很快,聽不清。

溫北硯懶懶抬眼,恰好這時看見男生拉住女生的手,不讓她離開。

他稍愣,嘴角無意識下沉。

這個動作喚起了他的記憶,他想起曲懿那天在樓道抓住自己的那隻手,每一幀畫面他都記得清清楚楚,隨後是離開前,穿著一身休閑服的年輕男人,精準地攫住她的手腕——宣示主權般的動作。

他知道這男人是誰,也知道他們的過去。

憤怒嗎?說不上,可能更貼近於嫉妒。

嫉妒延緩了他的反射神經,在電梯門合上前,他只顧盯住她和蘇祈連接在一起的肢體看,忘了去看她表露在臉上的反應。

其實用不著看,他也能推斷出,她的種種情緒逃不開欣喜和激動。

葉淮止步回頭,在溫北硯身上感受到了平時被他藏住的、只有在法庭上才會顯露出的攻擊性和敵意。

「你在想什麼?」

溫北硯收回目光,冷淡地說:「沒什麼。」

「在我面前就別裝了,別人不了解你,我還能不知道?」

從在咖啡館見到他那刻開始,葉淮就覺得這人不對勁了,為了什麼,他不說自己也沒法知道。

葉淮目光繞回到他身上,不經意瞥見他右耳的疤,像條蜈蚣,這個位置是大多數人的視覺盲區,不至於破壞美感。

到嘴邊的說教戛然而止,最後變成沒什麼力度的狠話,「我看你乾脆全都憋在心裡,憋死你算了。」

曾經有段時間,葉淮和很多人一樣沒法把溫北硯當成一個正常人看待。

他是在高考結束后的暑假見到的溫北硯,在他父親葉斌開的小超市,溫北硯是來打工的。

那會溫北硯很少開口說話,更多的是用點頭和搖頭回應別人拋出的問題,他就像生長在石頭縫裡的雜草,照不到陽光,看上去孱弱沒有生氣,但也能存活,只不過經受了風吹雨打,活得遍體鱗傷。

葉斌很照顧溫北硯,知道他從小沒有母親,父親幾年前去世,又被叔伯趕出家,就特意騰出一間空房給他住。

溫北硯在葉家從來不開燈,好像習慣了在黑暗中生活,房間原來是個儲物間,面積很小,角落堆積著雜物,窗帘是棉布材質,老舊,褪了色,隱隱透著光。

他就借著那點微弱的光,在逼仄狹窄的過道里自由穿梭。

那年葉淮和溫北硯同歲,十八,成人的年紀,被家裡保護得好,有著和年紀不相符合的幼稚。

葉斌對溫北硯越好,他就看溫北硯越不舒服,私底下把這人當成闖入自己家的入侵者、試圖奪走葉斌寵愛的心機婊。

對敵人就得亮出爪牙,不分出個你死我活誓不罷休,於是葉淮開始明裡暗裡地同溫北硯作對,最初只是口頭上的嘲諷,後來被人一挑撥,發展成一些暗戳戳的肢體衝突。

有次,他在葉斌送給溫北硯的球鞋裡放了幾枚圖釘,只不過放完就後悔了——他對他的恨還沒到非要見血的地步。

等他原路折返,就看見溫北硯拿起球鞋,頓了幾秒,平靜的目光掃過來。

這一眼,讓葉淮確信他看見了自己放在他鞋子的圖釘。

葉淮一陣心虛,綳直脊背等待徹底撕破臉后的疾風暴雨,可對方什麼也沒說,腳穿進鞋口,踩在地上,像個沒有痛覺的機器人,在地上留下成串的血印子。

事後葉斌問起來,溫北硯也只說:「意外傷到的。」

這救了葉淮一命,但他沒有因此感激涕流,趁葉斌出門的時候,他找到溫北硯,與道歉無關,只想警告對方把圖釘的事徹底爛在肚子里。

門開著,溫北硯光著膀子站在窗前,指尖星火明暗交替,吐出的白霧浮在他消瘦的臉上,被風一吹,沒了形狀。

樓道燈開著,薄薄的一層光,足夠讓葉淮看清他背上的傷,沒到張牙舞爪的地步,但也稱得上有礙觀瞻。

葉淮不明白他這年紀,哪來這麼多的傷,其中幾道看上去還是陳年舊傷。

吐煙的動作有了幾秒的遲疑,溫北硯扭頭。

那雙眼睛跟死水一樣,不狠,甚至可以說是沒有波瀾,卻看得葉淮直犯怵,自此之後,葉淮對溫北硯的態度從哪哪不爽、到處找茬變成了敬而遠之。

這種瘋子,惹不起,就該躲得遠遠的。

直到有天,葉淮救了一個被霸凌的高中生,反被一幫混混堵在巷口。

寡不敵眾,絕望之餘,他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想起自己曾經乾的蠢事後,更加心灰意冷。

他沒指望溫北硯能伸出援助之手,等他平靜地接受了自己將被單方面毆打的事實后,忽而聽見咚的一聲,是□□與地面的碰撞聲。

葉淮抬頭,愣住。

男生純白襯衫上潑墨似的沾了幾滴血,極致的白,妖冶的紅,突兀地揉雜在一起,平時是進入冬眠期的蛇,只有在這一刻是卸下憊懶的狼,眼神裡帶著不死不休的的狠戾。

——操,太他媽帶感了。

這天之後,葉淮成了溫北硯忠實的擁躉者。

溫北硯對葉淮突然轉變的態度不以為意,只顧專心干著葉斌交代給自己的活。

用溫北硯自己獨一套的標準來說,聽話等於報恩,在葉家生活的那段時間,葉斌讓他做什麼他都會照做。

葉斌自己都沒意識到,他反反覆復糾正葉淮不能把溫北硯當成不正常的人看待,但他自己早就在潛移默化里形成了和葉淮相似的認知,然後在細枝末節中將「你得成為一個正常人」的價值觀,以及「如何成為一個正常人」的途徑一一傳授給溫北硯。

在葉斌之前,溫北硯還經歷了兩任人生導師,他的父親溫昭平,和曾經短暫資助過他的老師曲喬生。

溫昭平來不及教他就離開了人世,而曲喬生的教育理念與葉斌異曲同工。

用約定俗成的標準去定義、約束一個人,逼他用千篇一律的行為模式生長,最後再把一個正常人硬生生塑造成能被大眾接受的「正常人」。

這就是溫北硯的成長過程,聽話地接過「恩人」親手遞過來的鐮刀,一遍遍地將自己肌骨鑿碎,然後拼湊重組,再用高質量粘土複合。

他變得會笑,會配合似的表露自己的憤怒,也會說一些好聽、別人愛聽的體面話。

他相貌清俊,儀態氣度非凡,學識豐富,待人接物溫文爾雅。

看,多完美、有血有肉的一個人。

可只有葉淮知道,在葉斌教育下的溫北硯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一個不正常的人。

對別人和善,一面在心裡劃出一道分界線,將禮貌和疏離拿捏得恰到好處。

另外不為人知的一面,藏著深深的自我厭棄。

以及不該有,也不可得的妄念。

作者有話說:

曲懿:?你對我什麼時候禮貌過???

葉淮:巧了,這狗也沒對我禮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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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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