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68章
深夜,有一隊馬自白府側門而出,經正門,往城門方向狂奔而去。馬蹄聲陣陣如雷,又很快消散於寂靜之夜中。
府門前燈籠隨風左右晃動了數下,裡間燭火跳躍著,似滅未滅。
梁言念站在白府門前望著已經消失於夜色里的身影,雙手緊扣,眉頭擰在一塊兒,滿眼皆是擔憂。
邱慧葉緩緩行至她身旁,抬手在她肩上輕碰了碰。
梁言念轉頭看向她,擔憂眸色里有一層淺淺的水光氤氳而起,那晶瑩泛起的淚花彷彿在眨眼的下一刻就要自眼眶流出。
梁言念深吸口氣,匆匆抬起衣袖將眼角快要掉下的淚珠抹去。然後努力擠出個笑容來。
邱慧葉面色柔和,又拍了拍她肩:「更深露重的,先回去休息吧。」
梁言念輕輕出聲:「婆婆,他們會平安回來的,對嗎?」
邱慧葉眨了下眼,眼帘微垂,似有思索,卻又轉身背對而去。梁言念看不見她面色如何,只聽見她說:「回去歇著吧,你在這裡站著也無用。」
「……」
邱慧葉率先往府內走去,她步子沉重,走得速度比往常時候要慢上一些,肩膀輕聳了下,右手抬起輕撫了下臉,又很快放下。
沿路燈盞微光映照,襯托其身影顯出幾分落寞。
梁言念站在原地望著她的身影漸行漸遠,心情有些沉重,不由往已經無人的府門外瞥了眼,又收回目光,深呼吸兩次后,緩了緩心中複雜情緒,往內院走去。
回去路上,涼風驟起,扑打在身前,令她不由抖了抖肩,下意識抬手摩挲了下雙臂。
她眨眼,不由自主抬頭往上看去。夜色暗涌,大片大片的黑雲被風吹來,又很快被吹走。
夜漸靜下來,一切又恢復之最初那般安靜。
暗色沉沉,孤月掛於空,唯有微弱的淺色月光依舊灑向大地。
此一夜,應無眠。
梁言念在房中床上躺了許久,本該睡覺的時辰,可她卻沒有半點睡意,腦中一直回想著太子殿下前來白府所言之事,還有白路迢帶人策馬深夜離去的畫面。
他未有旨意便帶人直奔大慶國境而去,想必危險重重。即使太子殿下給了一道所謂的口諭,可太子殿下與皇帝之間,兩國之境,到底還是有差別的。
梁言念在心中祈禱北渝與大慶雙方千萬不要起衝突,讓路迢能夠順利找到白琦姐姐和九公主。
可心裡那般想著,沒多久便又覺難受。她難控自己煩躁的心情,鬱悶感驟生,滿心不安,她深呼吸數次,卻怎麼也消散不去。
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多次,胸中那顆心臟好似被什麼東西緊緊的揪扯著,疼,也難受,感覺有種快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她不得不側躺著,將身體蜷縮起,雙膝幾乎抵著胸口,雙手緊緊抱著雙臂,心中的懼意與擔憂在這靜得能清晰聽見自己呼吸與心跳聲的屋子裡達到極點。
她有些想吐。
但卻吐不出來,只覺得喉嚨也有些疼。
「叩叩叩——」敲門聲起。
梁言念抬眼往那邊瞥了一眼。
翠翠小心翼翼的聲音隔著房門傳入房內:「小姐,您睡下了嗎?」
她不是很想動,也沒力氣出聲回答。
又有小心翼翼推開的「吱呀」聲響起。
翠翠自己推開門進了房間,而後徑直走向床鋪。梁言念睜眼看著她,翠翠見她沒有大礙,這才鬆了口氣。只是這個時辰還沒睡著,確實有些晚了。
況且方才自府門回來時自家小姐那不出聲的恍惚模樣著實是嚇到她了,她左思右想,睡下了又起身,她不親眼來看看自家小姐如何,實在是放心不下。
翠翠半蹲在床邊,小心伸出手去碰了碰她手背,輕聲道:「小姐,您還好嗎?」
梁言念看著翠翠,嗓音不由哽咽,亦有些忽如其來的沙啞:「有點……難受……」
「是因為擔心二公子他們嗎?」
「嗯。」
「小姐,」翠翠柔聲安撫道:「二公子驍勇善戰,英勇無比,這次出去帶的肯定是府中精銳,他不會有事的,您不用太擔心。倒是您自己,身體本就不算很好,要是一直鬱悶擔憂著吃不下東西、睡不著覺,二公子回來瞧見您消瘦了,肯定要心疼的。」
「可我還是擔心……」梁言念眨了下眼,又吸了吸氣:「大慶……很遠的。」
翠翠又道:「那大慶,二公子也是去過好多次的,您不必如此擔心。」
「可是這次……不一樣。」
翠翠眨了眨眼,腦袋稍偏了下,不解:「哪裡不一樣?」
「……」梁言念抿了下唇,卻未回答。
翠翠知道白路迢是前去大慶,卻不知他是為何前去。和親使團在大慶境內遭遇刺殺一事尚未有定論,在得到確切消息前,不便言說。
如若那南燕公主所說是假的,那最好不過,即使白路迢去到大慶國境內,他有太子殿下的口諭在,也可以找個給白琦姐姐送東西、或是別的什麼照應他們的借口勉強敷衍過去,只要不起衝突就行。可要是南燕公主說的是真的……
事情可就麻煩了。
梁言念忽閉上眼,呼吸有些重,雙手也不自覺將胳膊上的衣裳攥緊了些。
一旦白琦姐姐在大慶境內出事,那可就不是簡單的死個人。她是北渝將軍,白府嫡女,又是負責護送和親使團的使者,如若她真死在大慶境內,這將會成為北渝與大慶之間的戰端,而皇帝不會放過這個理直氣壯打壓大慶的機會。
而開戰,邊境百姓,不論是北渝或是大慶的,都將被戰火牽連,無辜受害。
打仗,怎麼都不是好事。
幾個月前北渝與南燕邊境才平定下來,這和平的日子才沒多久,身為北渝皇帝的秦與奕又為何偏要在這種時候搞出些事情來?他是見不得北渝百姓安居樂業,還是看不了從戰場上下來的那些好好活著的人?
難道他看見戰爭死去很多很多人,他就高興么?!
為什麼……不能平平安安的?
梁言念想不明白,覺得荒唐,又覺得他好像……他好像是腦子有問題!身為皇帝,為何不以百姓安穩為重?!為何偏偏要惹出戰端來!
梁言念頓覺生氣,怒意自心底瞬間湧出,猛然間發泄出。她抱著胳膊的雙手忽然鬆開,帶著滿腔的怒火拍打著床鋪,忍不住從嗓子里發出幾聲帶著壓抑感的喊叫。
她情緒有片刻失控,她自己也沒有想到,可就是不發泄出來、就不舒服。
喊叫出后,梁言念又好似一瞬間失去力氣。她身體軟綿無力躺在床上,憤怒的眼神褪去后,顯得無奈又無神。
翠翠被她忽然的動作嚇到,眼睛眨了眨,表情有些疑惑。她小心詢問:「小姐,您怎麼了?」
梁言念沒有回答翠翠的話,翻了個身,又將身體蜷縮起來。
翠翠抿了抿唇,眼裡與心中都很擔心,可這種時候,她也不知該做些什麼。小姐心情不好,情緒不穩定,自己若是過多追問,只會適得其反,還是等小姐心情稍微緩和一些后再說吧。
翠翠輕動作站起,又輕聲道:「小姐,我就在外面,有什麼事,您喊我就行。」
梁言念將腦袋埋在雙臂間,身體近乎蜷成一團,也因此並未回答翠翠的話。
翠翠看了她一眼,眉頭緊鎖,眼神無奈又擔憂。她收回視線,躡手躡腳走出房間。
房門正對著的院中,有人立身於那。
翠翠看清人,稍一愣,立刻走上前去,而後向她恭敬行禮:「夫人。」
邱慧葉輕點了下頭示意,眼睛望了眼此時安靜無聲的房間,又轉而看向翠翠,輕問:「念念她還好嗎?」
翠翠搖頭。
她那反常的反應,怎麼也不像是好。
邱慧葉一副早就料到會如此的神情,沒有特別詫異。白府這些年發生的事,她所經歷的事,多的是大場面,她已習慣性接受這些事情的發生。
因為改變不了,所以也只能接受。接受不了,又能如何?總不能去尋-死。
可梁言念不一樣,她才嫁入白府沒多久,之前夏朝節與肅王府的事對她來說已是大的打擊,再加上她父親的事,如今又這般……邱慧葉不知道她是不是能自己緩過來,所以眼底難免還是有些對她的擔憂浮現出。
這種事,外人干涉其實起作用不大,最終還是需要自己想清楚。白府是帥府,這樣的事,以前很多,以後也未必會少。
不太平的世道,世事無常,多的是亂七八糟、令人手忙腳亂的糟心事。有些牽扯道德,有些事關人命。
如果梁言念無法接受這種忽如其來的事,以及事情可能會帶來的結果,她之後待在白府,會很難受。
也許,很難過下去。
思及於此,邱慧葉眉頭稍稍皺起,忍不住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
像今夜這種倏忽發生的、不在任何人意料之中的事,曾經也發生過,只不過那時候陷於危險境地的是白雋和,前去相救的是府中親衛,而這次受險之人是白琦,趕往之人是白路迢。
當初那回的結果是化險為夷,白雋和雖受傷,但起碼保住了性命活著回來。但邱慧葉並不知道這一次陷於險地的白琦是否也能如此。
邱慧葉輕嘆了一聲:「今夜就辛苦你在這裡守著她,一定要注意她的情況,待明日我再來看她。」
翠翠點頭:「是。」
邱慧葉往房間看了眼,而後轉身離去。
翠翠目送她離開后,小心翼翼回到房門前,身體往前,耳朵貼在房門上,安靜聽著屋內動靜。
待確定裡面沒有哭聲,或是壓抑的喊聲響起,她才稍稍鬆了口氣。而後在房門前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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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時中,天尚未亮。
京都碼頭便有兩輛馬車出現,有下人提燈先來,而後又有人自馬車而出,他們身穿披風,腳步略匆忙走向停靠在碼頭的大船。
還未亮起的天,碼頭邊,風起寒重,隱約可聽見水聲嘩嘩。
安雨丹牽著梁皎月的手,臉上雖露著笑容,眼裡卻是擔憂與不舍。她緊了緊握著梁皎月的手,叮囑道:「皎月,你的身體還不算完全好,回去后也要好好調養,可別落下病根。」
梁皎月點頭,眼裡閃爍著淚光,亦是不舍:「知道了,娘。我會照顧好自己,您和爹在京都也要照顧好自己,等這邊的事情結束了,我一定會來接你們去阜都休息一段時間。」
安雨丹笑著點頭:「好。」
夏明霽抱著孩子站在梁皎月身後,與站於安雨丹身後的梁婺對上視線,兩人未有言語,但有些話,無需仔細言說,他們也都知道。
梁婺朝他點了下頭,夏明霽亦恭敬頷首示意。
而後梁婺提醒:「時辰差不多了,你們也該啟程了,別耽誤時間,在天亮之前走的越遠越好。」
梁皎月看向他:「爹……」
「走吧。」梁婺說:「以後肯定還能再見,這會兒可別掉眼淚。」
梁皎月笑了下,淚光閃爍了幾下,卻沒當著他的面流下。
現在是分別的時候,可卻不是永遠分離。他們一定還可以再見。
梁婺與安雨丹站在碼頭上目送梁皎月和夏明霽上船,跟隨而來的侍衛與侍女將東西一一搬上船。東西放置好后,船繩解開,船錨收起,船工們開始動工,將大船漸漸往水中央駛去,漸漸走遠。
安雨丹不由往前走了兩步,忍了許久的眼淚在這時候到底還是沒能繼續憋著,一瞬間悉數掉了下來。
梁婺走到她身邊,抬手攬過她的肩,又用衣袖替她擦去眼淚,輕聲哄著她。
安雨丹靠在梁婺胸前,望著那漸漸消失於夜色中的大船,然後閉上了眼。
又有兩行淚,悄無聲息的自眼角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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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言念躺在床上昏昏沉沉了大半個晚上,好不容易睡著,沒多久便被自窗投進屋內的光線刺到眼睛。
她皺起眉頭,抬手扯過被子將腦袋蓋住,藉此來隔絕屋外很快明亮起來的光。
她蜷縮著身體,被子緊緊抱在懷裡,腦袋埋在被中,呼吸輕輕。
頭疼。
腦子裡有隱隱的刺痛感,並不強烈,但卻一直消退不下去。很難受。
她將身體蜷得更緊了些,雙手不自覺抱著腦袋,用力按壓著,想要借力按住腦子裡的痛感。
翠翠在屋外守了一夜,她甩著腦袋,將倦意甩走。她抬手捂嘴打了個哈欠,眼看天色大亮,她準備去為梁言念準備洗漱的熱水。
她起身拍了拍身上坐皺的衣裳,往前走出兩步后伸展開雙臂,活動了下酸乏的雙臂,又左右轉動腰身,舒緩身體,直到舒坦一些后,她邁入院中,又往院門走去。
院門外,不遠處有人走來。
看見來者,翠翠不由愣了下,使勁甩了下腦袋,又用力眨了眨眼,才發現自己並不是眼花。來的人竟然是安雨丹。
翠翠連忙大步走過去,恭恭敬敬行禮:「王妃。」
安雨丹笑了下,又輕點了點頭:「翠翠。」
翠翠詫異,卻也不由露出驚喜的笑來:「王妃,您怎麼來了?現在這個時辰還很早呢。」
「我是來見念念的,有件事與她說。」安雨丹嗓音柔和:「她可醒了?」
翠翠笑著搖了下頭:「小姐還未起。」
若是尋常時候,小姐自是已經起身洗漱,可今日情況有些特殊,昨夜小姐心情不好,想來很晚才入睡,這會兒應還在睡。
安雨丹看見翠翠眼下的黑眼圈,又看她是從院中走出,大概能想到些什麼。
安雨丹笑道:「翠翠,你去給念念準備些熱水給她洗漱吧,我自己去見她就好。」
翠翠點頭:「是。」
安雨丹走向院子,沿路徑直走向房間。
房門前,安雨丹停下腳步,伸手敲了敲門:「叩叩叩——」
房內沒有動靜,也沒有回應。
「叩叩叩——」安雨丹再次敲門。
但依然沒有回應。
安雨丹無奈嘆了口氣,然後伸手直接推開房門。而後直接進了房間。
進去后,安雨丹在房間左右掃視一圈,最後視線落在床上那用被子捲成一團的梁言念身上。她轉身走過去,然後在床邊坐下。
「念念。」安雨丹出聲喊她,又伸出手在她蜷起的被子上拍了拍:「是大娘。」
悶在被窩裡的梁言念聽見熟悉的聲音,愣了下,皺眉緊閉的眼睛緩緩睜開,似又有些不相信。她小心翼翼鑽出被窩,扭頭看向安雨丹那邊。
安雨丹朝她笑了下:「念念。」
見真的是安雨丹,梁言念詫異:「大娘?您怎麼會在這裡?」
「大娘有事和你說,也順便來看看你。」安雨丹笑著,眼睛卻從梁言念臉上看過去。
她眼裡有不少紅血絲,眼下亦是一層厚重的黑眼圈,眉頭隨舒展開,可臉色卻不見好,滿臉都是疲憊,眼底似還有些隱忍的難受與不適。
安雨丹伸手摸了摸梁言念的臉,柔聲詢問:「念念,你臉色很差,是不是不舒服?」
梁言念擠出個笑來,搖了下頭:「只是昨晚沒睡好而已。」
安雨丹想,大抵是昨晚太子殿下來白府告知白琦將軍的事時,她也在旁邊。聽說,昨夜白路迢連夜出城趕往大慶國境了,她應是擔憂白路迢而沒睡好。
梁言念問她:「大娘,您要和我說什麼?」
安雨丹嘆了口氣,又輕拍了拍她的頭,道:「念念,你長姐今日天尚未亮時便與明霽他們乘船離開京都了,這會兒,應該已經走很遠了。」
梁言念一愣,眼露些詫異:「長姐走了?」
「嗯。」安雨丹點頭:「這事其實好久之前就在準備了。」
「你也知道,自從昭心去世后,皎月的情緒一直不穩定,時好時壞的,雖說最近這段時間好了些,但我和你爹商量過,還是覺得她回去阜都比較好,明霽也是這樣覺得。」
安雨丹看了看梁言念臉色,又道:「而且現在這種時候,他們回阜都其實對他們來說也更好。更安全。」
梁言念抿了下唇,稍稍思索著大娘的話,而後輕點了下頭,認為她所言有理。現在京都這種時候,長姐和姐夫他們回去阜都的確更好。
起碼,阜都離京都很遠。而且阜都是夏家的勢力範圍,那裡不是皇帝可以隨心所欲的地方。
之前皇帝下達到肅王府給長姐的那道聖旨,旨意上雖並未言明原由,但家裡所有人都知道那是皇帝想要趁機將長姐的孩子留在京都做人質。
但皇帝下聖旨的時候大概沒有想到長姐會早產,而且旨意上只言明讓長姐留在京都生產,並未言說其它,皇帝也未再有別的旨意下達。如今長姐已順利生產,身體也恢復得不錯,這時候她回去阜都,不算抗旨。
趁天亮前離去,讓皇帝也措手不及。等到皇帝發現,估計他們已經離開很遠很遠了。而水路上,也不方便追人。
梁言念抬手揉了揉眼睛,點頭道:「長姐回去阜都的確更好,他們在那裡才更安全。」
安雨丹又道:「他們離開時天還沒亮,而且是昨晚深夜臨時做出的要今日離去的決定,所以並未提前告知你,你不會生氣吧?」
梁言念搖頭,笑道:「怎麼會呢?您現在不是已經親自來告訴我了么。」
安雨丹眼神柔和,又摸了摸她的臉。
梁言念望著她,臉上保持著溫和笑意:「大娘,您先坐會兒,我先起床。」
安雨丹點頭:「嗯,好」
梁言念忍著腦中那些隱隱的痛感,掀開被子從床上起身。
她去衣櫃中取出一身乾淨衣裳,去屏風后換上。
翠翠帶著熱水回來時,她已經為自己重新盤發,髮髻上別著一隻淡粉色的玉簪。
翠翠有一瞬詫異,小姐怎麼起了?
然後翠翠又看見了坐在床邊溫柔注視著梁言念的安雨丹,忽然間明白過來。
翠翠將熱水放在桌上,梁言念將衣袖挽起,大步走過去開始洗漱。看起來就與尋常時一樣,沒什麼異常之處。
洗漱后,梁言念坐在桌邊,用布巾輕輕擦拭著凈面時被水打濕的髮絲。
她看著在房間忙前忙后的翠翠,視線跟隨了她一會兒,而後將手裡的布巾放下。梁言念喊她:「翠翠。」
翠翠轉過身來,笑問:「小姐有何吩咐?」
「你昨晚在這裡守了一夜,回去好好休息吧,我這裡不用你伺候了。你也別太累著了。」
翠翠笑:「其實我還好的,不怎麼累。」
「回去睡一覺吧。」梁言念看向翠翠的眼神不容她拒絕:「要是有事我會喊小翡來做的。你就回房間睡覺休息去吧。」
翠翠看著梁言念的眼神,眨了眨眼,然後笑著點頭:「知道了。那我將房間收拾完后就去睡覺。」
「嗯。」
一切都收拾好后,梁言念面帶微笑走向安雨丹。
安雨丹笑著站起身來。
梁言念道:「大娘,我帶您去見我婆婆,然後再在府里四處走走,如何?」
安雨丹笑著點頭:「好。」
兩人一道走出房間。屋外天色明亮,陽光一如既往的刺眼,讓人不能直視。
梁言念眯了下眼,忽深吸口氣,又輕輕呼出。
安雨丹注意到她的動作:「念念,你還好嗎?要是不舒服的話,你可以回房間休息,見你婆婆的事,過兩日也是一樣的,不用急在這一時半會兒的。」
梁言念笑著搖頭,然後伸出手去抱住她胳膊:「無事。我反正也睡不著,不如多陪陪您。」
「要是不舒服可要和我說,不用勉強。」
「我真的沒事,」梁言念笑著朝半空中甩了甩手:「您看,我好著呢。」
安雨丹輕笑了聲,抬手摸了摸她的頭:「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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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慶國境。
經前一次刺殺后,白琦加強了使團的戒備,九公主秦瀟所在馬車在隊伍正中心位置,馬車周圍是白府精銳,再外一圈是隨使團而來的北渝將士。
白琦親自騎馬守在秦瀟馬車旁邊,長劍掛於馬上,眼神凝重,一路往前,又時刻警惕兩側四面。
沿路樹林眾多,是埋伏的好地方,也是他們被伏擊可能性最大的區域。
也因此,這段路上,半點不能懈怠。
「咚咚咚——」馬車內的秦瀟敲了敲馬車窗戶邊欄。
白琦聞聲,轉頭過去看了眼,而後騎著馬往馬車靠過去。
馬車窗帘被稍微掀開一角,一隻纖細白嫩的手伸出半截,而後秦瀟清脆的嗓音自馬車內傳出:「白琦將軍,我們還需多久才能到達大慶國都?」
「回公主,走出這片樹林后,再趕路四到五日便可到大慶國都。」
「何時能出這片樹林?」
「按目前的速度,大概兩日。」
「加速前行吧。」秦瀟道:「就算我們慢些趕路,該來的,到底還是會來,倒不如快些走,讓那些人也措手不及。」
白琦想了下,答:「就按公主所言。」
離開樹林后,便是正常路段,那些人想要在那些沒有多少遮擋物的地方進行刺殺便只能直面而來,被反殺的可能性極大。
而且,和親使團前來,按照規矩,大慶會派遣一隊人馬前來迎接。到時候刺殺成功的可能性會大大降低。
如若刺殺之人真是沖著要她們的性命來的,這片樹林,便是他們最後的機會。
白琦下令,加快行駛速度,儘快離開這片樹林。
一路上,白琦不敢休息,時刻警惕四周,直至第二日午時,和親使團隊伍終於全部離開樹林。
隊伍往正常路段過去時,白琦不由回頭往身後樹林看了幾眼。想來也是奇怪,最容易伏擊的地方竟然沒有人出現,難道之前的刺殺只是意外?真的只是……山匪來劫財的?
才入大慶國境時,路過一座山,有一群人馬舉刀衝出,模樣是山匪打扮,也聲稱他們是山匪,是來劫財的。
可他們下手狠戾,刀劍招式並不像是尋常山匪那般。他們武功高強,一招一式皆帶狠風,略有劍意,與她過招時也沒有立刻落於下風,甚至趁她有瞬間轉移注意力看向九公主那邊時,揮劍從她左胳膊上劃過,留下了一道不淺的傷口。
白琦覺得,那種武功,絕不是山裡的粗鄙匪徒該有的。
而且和親使團舉著北渝的旗幟,山匪中,難道就沒有一個人認識這旗幟代表的是什麼?看不到他們這隊伍有多少人么?
可他們身上並未有任何可以證明他們真正身份的東西。就好像,他們真的只是前來冒險劫財的山匪。
這件事,越想越覺得奇怪。
白琦眉頭皺緊,眼前忽有一瞬模糊,她緊蹙了蹙眉,然後用力甩了下頭,將那模糊與驟生出的不適感甩出去。
可不適感消失的瞬間,又有另外一種奇怪的難受出現。她腦中忽出現些嗡嗡聲響,耳邊有那麼短暫之時的失聲。
白琦察覺到自己不對勁時,眼裡閃過一抹愕然,而後迅速搖頭,試圖將那些感覺甩走。往常時,她可不是這麼容易覺得身體不適的人。怎麼回事?
難道是這幾日沒休息好?可以前也經常這樣,也未有這種奇怪感覺。
白府親衛鄒嘉察覺到白琦的異常,立即騎馬上前至她身邊,輕聲提醒道:「大小姐,您已經多日沒有好好休息了,我們已經離開最容易被伏擊的區域,您先去公主後方的那輛馬車內歇會兒吧。」
白琦轉眸看向他,眯了下眼。她能看見鄒嘉的臉,可耳邊聲音卻有些恍惚,似是有兩人在重疊出言。
鄒嘉又道:「大小姐,前路未知,您抓緊時間休息,若是有事,屬下會立刻通知您。您勞累數日,該歇會兒了,不然之後要是累倒了,誰來帶領咱們啊。」
白琦皺眉,聽的不算真切,但大概還是聽見了內容。她稍想了想,又往四周看了看,倒是沒瞧見有異常。
於是她點了下頭:「嗯。若是有事,立刻告知我。」
「是。」
鄒嘉從白琦手中接過馬的韁繩,而後白琦往後縱身一躍,穩穩落在了後方馬車上,然後掀開門帘進去。
馬車內,白琦橫躺而卧。她雙手環抱在身前,緊繃了許久的精神在此刻稍微得到些許緩和,腦中的嗡嗡聲稍微小了一些,方才感覺到的那種不適感也有所減少。
她大概也是真的累了,閉上眼后沒一會兒便睡著。
而這一睡,便是四個時辰。
所幸,這一路上倒是無事發生。天色已晚,使團隊伍尋了個空曠之處停歇休息,待明日天亮后再行出發。
秦瀟自馬車內走出,先看了看周圍生起火堆歇息的使團成員們,眼神柔和,嘴角不自覺勾起些許笑意。
她稍活動了下身體,又回頭看了眼身後那輛寂靜無聲的馬車。她低眸思索了番,徑直走過去。
鄒嘉拿著水和乾糧也正過去,兩人在馬車前碰到。
鄒嘉一愣,隨即行禮:「九公主。」
秦瀟微微點頭,又問:「白琦將軍還沒醒么?她睡了很久了吧?」
鄒嘉答:「也許是這段時間大小姐精神一直緊繃著,這會兒舒緩下來,才睡這麼久。」
「是嗎?」秦瀟往馬車門帘看了眼,雖然有鄒嘉說的那種可能,但她還是不太放心。
「我去看看她。」秦瀟稍抬手,旁邊跟過來的侍女立刻將手伸出,她將手搭上,借著力上了馬車。
她掀開馬車門帘,往內一看,看白琦仍然睡著。她皺了下眉,直接過去,還故意加重了腳步聲,抬手在馬車上敲了那麼兩下。
白琦躺著,雙手已從身上滑下,模樣是睡著的樣子,可她對秦瀟故意弄出的聲響卻無動於衷。
秦瀟頓覺不對勁,連忙伸出手去搖白琦的肩膀:「白琦將軍?白琦將軍!醒醒!」
鄒嘉聽到裡面的動靜,也顧不上規矩,直接上車。
秦瀟大力搖晃著,白琦才迷迷糊糊掙扎著睜開了眼。她蹙起眉,眼神有些迷茫:「誰……」
秦瀟著急詢問:「白琦將軍,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我這麼大動靜你竟然都沒有反應!」
白琦疑惑了下,想要抬手,卻忽覺自己的左手使不上力氣。她睡意頓時清醒,她睜大眼,試圖動左手。
可不論她如何使力,左手就是耷拉在一旁,一動不動。
白琦瞬時錯愕:「我的手……」
「你的手?」秦瀟不解:「你的手怎麼了?」
鄒嘉出聲:「之前山匪襲擊時,大小姐的左手被傷到了。」
秦瀟急道:「沒有換藥嗎?」
「今晨才換過。」白琦用右手緊按著左肩,眉頭緊擰著,又緊咬牙:「那時候還沒有異常。」
或者說,在她睡覺之前,她的左手都無異常。她還特意查看過,明明沒有中毒的跡象,為何會忽然間……
白琦抬眸:「鄒嘉,出去,我要看一下傷口。」
鄒嘉將手裡拿著的水和乾糧放在一旁,很乾脆的走出馬車,又拉了拉門帘,將門帘合緊。
白琦現在只可用右手,脫衣不便,秦瀟一看,立刻伸以援手,小心著將她衣裳解開,將左胳膊上的衣袖扯下來。
之前受傷的地方已經黑紫,從最初的一道劍痕蔓延至上胳膊的大半區域。有黑色的血從傷口滲出,帶著些微微難聞的氣味。
白琦錯愕,秦瀟更是震驚。
白琦不敢相信,今晨她換藥時傷口明明就是正常的劍傷,怎麼會……
這分明是中-毒極深的情況。
秦瀟蹙眉,想了想又抬頭看向白琦:「會不會是……慢性-毒?」
起初沒有任何異常,等到某個時候,積攢起來的毒便一起發作。令人措手不及,不給人解毒的機會。
白琦忽然明白她睡前為何會有那些古怪的不適感了。那不是因為勞累,而是毒-性發作的前兆。
她已經感覺不到左手的存在,哪怕那毒-性發作后的傷口看起來十分猙獰可怖。可她感覺不到疼,一動也動不了。連手指頭都動不了一點點。
秦瀟抬頭看著白琦,眼神閃爍著:「將軍……」
白琦深吸口氣,胸口鬱悶,驟有怒氣生。
剎那間,馬車外忽有騷動,有人高呼出聲:
「有刺客!!」
「救命啊!!」
「大家小心,有刺客!!」
「有人射箭,大家注意躲避!!」
隊伍里的侍衛瞬間反應,騷亂驟起,而後便一發不可收拾。
不過眨眼間,有冷箭自黑夜中咻咻而出,冰冷的刺中侍衛身體,侍衛應聲倒下,揚起一陣塵埃。
亂糟糟的聲響瞬間傳來。
鄒嘉在馬車外大喊:「將軍,有人放箭!」
而後便有箭刺上馬車的聲音。
白琦一愣,眼眸顫動,更顯震驚。方才的怒氣忽然間消散,匆忙抬起右手將左胳膊的衣裳拽上去。
秦瀟想要伸手去掀開馬車窗帘,被白琦右手用力拽了回來。
她看著秦瀟,眼神凝重:「公主,在馬車裡待著,不許出去。」
「可是你……」
「在這裡待著!」
「……」
白琦走出馬車,一躍而下,從鄒嘉手裡接過她的長劍。
不過短暫片刻,周圍死傷人數逾三分之一,手無縛雞之力的使臣被無情-射-殺,橫七豎八倒在地上。
夜色遮掩,真真是偷襲暗殺的好時候。
該死的,竟然選在這個時候伏擊!是特意選她毒發的時候么?!
可惡!!
鄒嘉急問:「大小姐,怎麼辦?」
白琦右手握緊長劍,眼中寒意浮現,怒目圓睜:「還能怎麼辦!」
大慶境內,他們沒有援兵。
除了死守,便是死。
什麼山匪……果然是假的。
鄒嘉站在白琦身側,手握劍,眼神堅定:「屬下誓死追隨大小姐!」
秦瀟坐在馬車內,聽著外邊傳來的刀劍冰冷觸碰的聲響,心中慌亂無措,懼意瞬生。
「咻——」又有一支箭忽射中馬車窗欄。
「咻咻——」
秦瀟大驚失色,雙腿忽然間失力,跌坐在地。
喊殺聲充斥在耳邊,刀劍鐺鐺相碰,廝殺而起,很快便有血腥氣從空氣里蔓延開。
她抬手捂著耳朵,身體不自覺顫抖。不管她用多大的力氣捂住兩耳,都有各種死亡的聲音傳到她耳中。
她也不知道過去多久,外面的動靜忽然停下了。
她小心翼翼放下手,心顫無措,茫然慌亂。她定了定神,小心往外呼喚了聲:「將軍?」
「白琦將軍……」
她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秦瀟深呼吸多次,定了定神,猶豫了會兒,顫抖著伸出手去掀開身前馬車門帘。
她走出馬車。
眼見所見,滿目儘是屍-體,火燃燒,煙霧繚繞而起。之前停歇時還算熱鬧的使團隊伍,此刻已瞧不見其餘活口。
到處都是屍-體,空氣里是濃烈得讓人聞著想吐的血腥味。
她眼眸劇烈顫動,身形有些不穩,心臟似是有那麼瞬間的停滯,氣息也穩不住,亂得很。一時間都忘記自己要如何去呼吸。
馬車旁,遍地是倒下不起的白府親衛,是已無生息的白琦與鄒嘉。
白琦長劍刺入地中,她手仍緊握劍柄,身體半跪未倒,上身近乎直立。她英氣傲人的面龐上滿是血污,身上中箭二十來支,箭箭刺穿身體,鮮血直流,淋漓至全身,滿目驚心。
她身前,是試圖護著她的鄒嘉。他身上亦中箭數支,要去其性命的,是直刺入他胸口戳穿心臟的那一箭,鮮血順著箭端緩緩流出,滴落在地。
秦瀟身體忽不穩,雙腿發軟,差點跌坐下去。
她匆忙伸手扶住馬車,大口喘息著,心跳如雷,痛如刀絞。她不知道該怎麼辦,也不知道為什麼倏忽間會變成這樣。
她不是來大慶和親的么?他們這只是和親使團隊伍啊……
怎麼會這樣……
怎麼會這樣?!
黑夜之中,又有一支冷箭極速而來,直向秦瀟,準確無誤刺入秦瀟心臟。
冷箭刺入她身時,她因衝擊往後退了半步。
她睜大眼,似有那麼剎那,她感覺到了自己胸膛中被箭刺穿后破碎的心臟,還有自體內溢出而流的溫熱鮮血。
鮮血從胸口大片湧出,迅速染紅她身上所穿淺粉長袖羅衣裙。
她不可置信,滿眼皆是困惑不解。
她不明白,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秦瀟身體失去支撐的重心,自馬車上無力倒下,像是一隻失去羽翼的蝴蝶,自空而下,卻重重跌落在地。
塵埃揚起,兩眼失去最後一抹光亮前,她看到的不遠處中箭死後仍半立的白琦。
她張了張嘴,像是要說什麼。
可最終,什麼都沒能說出。
暗夜翻湧,風席捲,聲呼嘯,大火燃燒,血色濃烈。
月光照下,滿目盡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