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昨天——也可能是前天,這並不重要,太宰治在橫濱南港口倉庫處決了一名叛徒。
普通的叛徒本來沒有讓他親自出手的資格,但此人職位不低,還涉及一年前的龍頭戰爭。這條線已經埋了數月之久,直至今日才讓他們挖出了苗頭。
叛徒找好了替死鬼,想偽裝成自己在混戰中死亡的假象,藉此還能挑起港口黑手黨和其他勢力的紛爭。早就有人在港口準備接應他,今夜過後便能拿著遺產地圖逃之夭夭。
誰料混戰還沒開始,太宰治就帶人闖了進來,一聲令下便將倉庫中的敵人盡數殲滅,冷漠地一抬手,便有屬下將那名生死不知的接引人扔了上來。
見狀,就算是個傻子也猜到事情敗露了。港口黑手黨對叛徒的懲罰有多駭人聽聞,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很清楚。
尤其——站在他面前的就是整個港口黑手黨最年輕、最惡名昭著的幹部候補。
與其被太宰治審訊,還不如現在拔槍自盡,起碼能少受太多苦頭。
男人飛快地去拔腰間的槍,剛打開保險,就聽兩聲槍響接連在寂靜的倉庫響起,接著便是撕心裂肺的慘叫。
太宰治深色西裝的腰腹處洇開一片越來越大的濕漬,他皺了皺眉,將槍隨意扔給屬下,簡短命令道:「把人帶回去。」
手腕被打斷的叛徒被帶回了港口黑手黨。叛徒的嘴比太宰治預料的還要松,還沒等他出手,審訊小隊就讓他吐出了所有情報。
收到首領召見的命令時,太宰治正在醫療部門上藥。
不知幸運還是不幸,那把走火的槍擊中的是他外套的口袋,而那裡裝著聯絡器和他本想當早餐的紅小豆湯。
鋁罐被子彈炸開,黏黏膩膩的糖水淌了半身,尖銳的金屬碎片在側腹劃開了一道兩寸長的口子。可惜沒能划穿腑臟——這樣不致命的傷口,除了矯揉造作般的疼痛外對他毫無作用。
森鷗外對他受傷的事頗感意外,情真意切地關心了幾句,才把任務下達給了他。
太宰治接下任務書,卻沒有向以前一樣絕不拖泥帶水地離開首領室。他沉默了半晌,目光從資料上抬起來,忽然道:「首領,這次的隨行人員能讓我自己挑嗎?」
「當然。」森鷗外挑了挑眉,作為港口黑手黨的高層成員,太宰治有專屬的武力部隊,擁有隨意調配的權力,他能這麼問,就說明這個問題所指的真正的對象並不在其中。
森鷗外恍然大悟,忍不住點頭笑道:「看來你和公野君相處得很不錯。」
太宰治唇角微揚,眸色一如既往地暗沉,「這不是首領你給我的任務嗎?我認為這是個好機會。」
聞言,森鷗外笑了兩聲,放鬆地向後一靠:「我相信你有自己的考量,太宰君。」
「把惡人推給我做了,真狡猾啊,森先生。」
「惡人嗎……」
森鷗外沉吟片刻,微笑注視著他,意味深長地再度開口,「我說過的,太宰君,我們很像。」
——沒錯。
半倚著陰冷的石壁,身體的感官彷彿都被石頭同化般遲緩麻木,太宰治的頭腦卻無比冷靜。
按照普羅大眾對善惡的定義,他確實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就算死在這暗無天日的地底,被人知道了也只會評價一句「罪有應得」。
有人希望他活著帶來利益,有更多人憎恨他想要他死,而他自己行走在一條虛無的望不到底的路上,一時分不清自身的存在是真實還是虛假。
太宰治看著眼前的人,目光一點一點,有如實質般凝結。
公野睦的情況比他要糟糕多了,即便在光線不良的環境中,仍能看出膚色因失血過多而蒼白得近乎透明,脆弱的脖頸至鎖骨處一道觸目驚心皮開肉綻的傷,關節紅腫,裸露在外的皮膚沒一處完好無損。他握著手機的五指上,細碎的傷口還在向外滲血。
但他卻無知無覺,一雙漂亮的金色眼睛純粹又安定地望著他。
許是太宰治沉默太久了,公野睦循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微微一怔,收回了手。
「抱歉,沒注意到有點臟。」他似乎舒了口氣,「幸好還沒碰到你,傷口感染就不好了。」
……這算什麼。
太宰治只覺得一股無名之火堵在了胸口,環境確實會改變一個人的性格,就像在這彷彿被世界拋棄的狹縫內,往日假面一般的笑臉如齏粉般抖落剝離。
他幾乎想要發笑:「為什麼呢,我們既不是搭檔也不是朋友,你根本——」他的目光和語氣一樣尖銳,幾乎要把對方一身的血痕刻進眼底,「——沒必要這麼自作多情。」
省省吧,不要再在他面前露出那樣的表情了,從一開始就沒有意義不是嗎。他把公野睦帶過來只是為了試探他的異能力,明知有危險卻半句不提,每一步都在算計著利益最大化——難道不對嗎?
他從來都是這樣的人。
根本不需要對他好,他既不會領情也不會感恩,公野睦的做法彷彿在高高在上地嘲笑著他這樣一個無法與世界建立共情關係的異類。
這個人從來不會拒絕他,對一切都笑著接受,看向他的眼神永遠溫柔縱容,差點……讓他在不該幻想的時候產生被偏愛的錯覺。
太宰治像是突然表露出了某種應激反應,冷漠而戒備,不知是想刺痛別人還是想刺傷自己,用過度防衛的刺將自己層層包裹。
「……太宰?」
灰發少年茫然地僵住,眼眸中倒映出對面人模糊的影子。
公野聖良被太宰治這一番獨立宣言砸得猝不及防,冷不防頓在原地,唇瓣幾度張合,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下意識要反駁對方口中那幾個過於冷漠的字眼,卻無從下口。
太宰治說的沒錯。
他們認識確實沒多久,對彼此根本算不上熟悉,人生經歷、性格愛好、觀點、立場,全都大相徑庭。要不是這局「遊戲」,公野聖良都難以想象這樣的人跟自己會有什麼交集。
他對太宰治的關心超過了一般同事的範疇了嗎?
如果跟港口黑手黨內其他或陌生或眼熟的人相比,或許是吧。
他來到這個世界,開局就是孤身一人,兜兜轉轉幾年也沒什麼進步,為數不多的幾個能說的上話的人還是最近才遇到的。
好像從監.禁室開始,他看待太宰治的目光就與其他人不同,無關同情心或責任感,那是一種一廂情願的移情。
公野聖良有時候會忍不住去想太宰治,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給予他一點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關心。
但是他忘了,對方可能並不需要。
公野聖良的睫毛顫抖,半晌,他才抬起眼,而後緩緩彎起,「是我逾矩了,要是給你造成困擾了的話……」他組織著措辭,艱難地停頓了好一會兒,輕嘆了口氣,「以後不會了。」
他慢慢、慢慢地回身,挑出手帕,把手指一點一點擦乾淨,從里兜里勾出那條鑰匙扣,那是溫泉酒店的前台小姐對他幫忙整理宣傳冊的謝禮。手工編製的繩結精巧細緻,尾端掛著憨態可掬的瓷質小海豚。
只是——他剛剛才發現——海豚的尾端不知何時被磕掉了,只剩下一塊醜陋又滑稽的疤。
該猜到的,這樣易碎的飾品本就不該被帶著進入處處容易磕碰的溶洞,是他一時大意,隨手把鑰匙扣裝了進去。
公野聖良把手機放在一邊,熒光孤零零地朝向背後的石壁,黑暗再次籠罩將兩人籠罩。他把殘缺的鑰匙扣擱在了他和太宰治的中間,像刻下一個聊以紀念的符號,又用指尖輕輕朝那邊推了一下。
他做這些事時沒什麼想法,只是有些遺憾,就算他們能足夠幸運地逃出這裡,恐怕也沒辦法一起去看海豚表演了。
……當時不該攔著太宰去的。
有一雙眼睛穿透這片黑暗,抱著近乎自虐的目的,沉默而固執地凝望著他。
失血帶來的暈眩感姍姍來遲,公野聖良的眼閉上又睜開,一切都像被按下慢行鍵,連他縮回手的動作都像一部老舊又蹩腳的黑白默片。
默片的最後一個鏡頭,他垂落的手腕被人一把攥住。
公野聖良眨落眼前的霧氣,驚訝地抬頭望去。影影綽綽的輪廓中,黑髮少年閉著眼,頭偏向另一邊,疲憊和倦意在他臉上蔓延,伸出掛著擦傷的右手拉住了他。
電光石火間,無數紛雜混亂的念頭如一團解不開的毛線將太宰治纏起來。時間太短,他也不知道自己陰差陽錯握住了哪一根線。
沒人告訴他這種時候該怎麼做,也沒人告訴他是對是錯,一瞬間本能違背了主觀意願,將一切叫囂和諷刺都歸於愈發緊攥的力道。
算了,太宰治有些疲倦地想,如果這一切都是因為死前的癔症,那麼任性一回也沒什麼不行。
這裡太冷了,他想找個人暖一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