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慕蒙目送月流天走遠,本來心中還有些離別愁緒,身旁動靜倒把她嚇了一跳。
慕清衡單手撐地,身子搖搖欲墜,除去最開始那一攤鮮血,他一直在咳,彷彿喉嚨被血糊住一般,高大的身軀因著咳嗽甚至顯得蒼白單薄,每咳一聲就脆弱一分。
他低著頭,長長的烏髮從脖頸兩側垂下來,發梢落在地上被血液濡濕。他的臉被髮絲遮擋著,看不清是何神色。
慕蒙咬了咬嘴唇,慢慢挪過去兩步:「哥哥,你……」
廢話她也不說了,慕清衡看起來可不是沒事的樣子。慕蒙猶豫了一下——按理說她該扶他一把,可是若是現在扶了,等下難道要扶他走回去?她實在是不想碰他。
這麼想著,慕蒙便沒動。
爹爹說慕清衡近來身體不好,看來果然是真的。可是這兩天她又沒傷著磕著,慕清衡怎麼會心疾犯的這麼厲害?
難道說他這毛病,還有其他的緣故?
慕蒙蹲下來,想看看慕清衡臉色是不是真的和他表現出來的一樣差,「哥哥,你……你還能站起來嗎?」
「我沒事,沒事的。」慕清衡仍然是那句話,他抬頭望著她,輕輕翹起唇角。
她雖然沒心疼關心,但好歹叫了一聲哥哥。慕清衡心頭一松,一口氣喘上來,到底是止住了咳。
他微微前傾身子,動了動嘴唇:「蒙蒙,你能不能……」
能不能疼我一下?
不用做很多,哪怕用關懷的眼神看我一眼也好。
只要有片刻這樣的目光,他就可以從這非人的折磨中稍稍解脫一點點。
但最終慕清衡沒敢說完全部的話,其實他明白自己應該慶幸,蒙蒙並不知道他的來歷,現在就算是虛以為蛇,也還能叫他一聲哥哥。
更何況,她根本沒有傷害他,是他心太脆弱自己承受不得。可現在只是想一想便如此痛徹心扉,若真的叫蒙蒙知道自己也是……
慕清衡不敢再想下去,閉了閉眼睛,手上稍稍用力撐著站起來。
慕蒙見他動作,想著不能排斥的太明顯,只好伸手虛虛扶了一把,指尖只碰觸到慕清衡的衣料,等他站穩后便鬆了手。
「剛才月哥哥說你在此次戰亂中受了傷,」慕蒙看著他盡失血色的臉龐,思索著組織語言,「那……看上去傷的不輕,我們快些回去吧。」
慕清衡額上沁出冷汗,髮絲黏在清俊蒼白的側臉上,顯得眼眸濕漉漉的。
他目光溫軟地注視蒙蒙——若是以往看到自己這般模樣,只怕蒙蒙早就心疼的哭了。
不哭也好,她若是流淚,自己更捨不得了。
慕清衡不露痕迹地撫過剛剛慕蒙碰過的地方,那裡依稀殘留著她的體溫,但是不過片刻就只余冰冷蒼白。
他點點頭,語氣輕輕:「好,我們回去。」
雖然他嘴上說著回去,但看起來簡直虛弱到一步也走不了。慕蒙心中十分不解,從爹爹那裡出來不過片刻功夫,慕清衡忽然一下子脆弱至此,彷彿是一個輕薄的泡沫,只要她輕輕一碰就會完全碎掉。
她張望了一下,這裡接近九天門,沒有什麼可以歇腳的地方,只有遠處的玄青台,「哥哥,你若實在不舒服就先到那裡坐一下,我傳醫仙來這裡為你診傷。」
正好她也方便探查探查,慕清衡這到底是怎麼了。
慕清衡臉色和緩了一點,他勉強彎了彎唇角,「沒有這麼嚴重,哥哥能走,你不用擔心……不用擔心。」
他把擔心二字咬的很重,還喃喃地重複一遍,像是在強調給誰聽。
慕蒙不擔心他的受傷情況,倒是有點擔心自己演技不行,躊躇這一會兒,猶猶豫豫地伸出手:「哦,那……那我扶你。」
慕清衡低頭看了一眼蒙蒙伸過來的一雙小手,又抬眸去看她。
黑沉沉的眼眸似有一層水色,終於他很輕地嘆了口氣,動作溫柔地向後偏了偏肩膀,語氣也極溫和,「不用了吧。」
慕蒙便縮回手。
不用就不用,他拒絕了就好。如果真的讓她把他一路扶回去,對她來說是種煎熬。
慕清衡眼睜睜看著那雙救他出深淵的手收了回去,他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不要再想。
蒙蒙不願意,不要為難她。
走之前,慕清衡回頭看了眼地上的血跡——他是天族太子,剛剛這一幕用不了多久就會傳出去,已經造成不好的影響,再留著一灘血跡在這裡,必定會被有心人反覆探查。
慕清衡並住修長的手指,慢慢一揮,地上那一大灘散發著腥氣的鮮血慢慢被掩蓋掉了。
看著那灘血跡慢慢消失,慕清衡忽然愣了一下。
他驀然想起,前世他屠戮雲澤境歸來,蒙蒙聽說他受傷跑來看他,不管不顧的動用赤心丹的力量為他療傷,出門之後她便吐了血。
而他第二天發現時,卻是剛剛割掉心上碎肉、最冷酷無情之時,對於蒙蒙的付出視若無睹,甚至踐踏過那片血跡,連一個眼神都不曾施捨。
現在,是他的報應來了。
慕清衡指尖微微顫抖,眼前一陣一陣的發黑,他暗暗咬牙,支撐著自己不要被這遊走在四肢百骸的致命痛楚折磨到暈過去。
沒有關係,他還沒有一敗塗地。
報應也好,天譴也罷,只要他小心些隱藏,只要他順利完成自己所有的計劃,蒙蒙一定不會把他和前世那個惡貫滿盈的人聯繫在一起的。
他必須要動作快一些了。
……
兩日後是慕清衡的生辰,與前世一樣,天帝對太子的生辰格外重視,操辦的極風光。
以前慕蒙對這種重要的日子也是極在意的,往往提前幾個月便開始挖空心思的想,該送些什麼禮物。曾經她捧上最真誠的心意,現在想來,只覺得荒謬。
這一次慕蒙沒有費心煉魂花,無論如何慕清衡也不是曾經她心目中那個光風霽月的哥哥,不配接受她的魂花。
隨意煉了幾顆靈丹,看著能拿得出手,便送了出去。
她不再是那個歡歡喜喜眼裡只有哥哥的小女孩,並沒打算像以往一樣要單獨與慕清衡呆在一處鄭重其事的送禮物,白日里沒什麼事便去了他的宮殿。
恰好雲澤境眾人拜會慕清衡,他們剛剛離去,只有雲久琰還沒走。至於什麼原因不清楚,侍衛說大概是留在裡邊和太子殿下議事。
慕蒙聽完回稟心裡就覺得不安,別人也就算了,久琰哥哥前世之死始終是她心頭揮不去的陰影,他單獨和慕清衡在一起,她終歸是不放心。
慕蒙快走了幾步,奔到內廳門口,還沒走近就聽見裡邊的聲音,想了想,她慢慢收斂氣息,立在門口。
「慕大哥,你的意思我聽我爹轉達了,他也提點過我,可是……我還是想來爭取一番。之前給你遞了幾次拜帖,但你總是不得空。今天恰逢你生辰才能見到你,你就讓把話說完吧。」
沒有聽見慕清衡的聲音,想必是沒理會。
雲久琰反而愈發誠懇,「慕大哥,我知道我和蒙蒙的婚約作廢的事……是你第一個向陛下反對的。你與陛下講的那些事情,我確實有做的欠妥之處,但是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你應當是知道我的,我雖然遠不及你聰慧,但並非毫無頭腦之人,更不可能讓蒙蒙受任何委屈,我其實……」
慕蒙聽不下去了,趕緊抬手敲了敲門。
聽見慕清衡應聲,她推門進去,果然看見他目光陰沉不耐。
慕清衡看見慕蒙,微微詫異了一瞬,不過很快便彎起唇角:「蒙蒙。」
他遲疑了一下,帶著些小心地指了指旁邊的位子,「過來坐吧。」
雲久琰在蒙蒙進門那一刻便止住了話頭,他沖她一笑,露出幾顆明亮潔白的牙齒:「蒙蒙,好久不見啦。」
看著他大方爽朗的笑容,慕蒙也笑著沖他點點頭——慕清衡雖然不至於喪心病狂到在自己的生辰之日、自己的宮殿內殺人,但是光憑他步步為營殺了妖族三公子,就知道他的危險。
雲久琰若真惹惱了他,即便今天不死,往後卻沒準會招來殺身之禍。
慕蒙心中挂念,打算好好和雲久琰談一談讓他早些絕了這份心思,加上本來也沒想在這多呆,便將禮物遞給慕清衡:「哥哥,祝你生辰快樂。禮物簡陋,你不要嫌棄。」
慕清衡垂下眼眸望著蒙蒙手上的小瓷瓶,微微啟唇似乎想說什麼,最終抬眸看她,眉目舒展的微笑:「謝謝蒙蒙。」
曾經她的魂花他沒有珍惜,甚至不曾體諒她的辛苦。
如今卻還能收到蒙蒙的禮物,即便是她敷衍,他亦覺得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感激。
慕清衡握緊了手中的白瓷瓶,細細的摩挲兩下,將它小心妥帖地收進懷中。
「哎呀,瞧我,」雲久琰不好意思的笑笑,「種魂花的時候不能有外人在,那我先退出去。」
慕蒙清了清嗓子:「久琰哥哥,我送的禮物不是魂花。」
嗯?不是?
雲久琰愣了愣。
這小丫頭幾個月前還跟他摩拳擦掌說這次她哥哥的生辰禮物要送個大的。
而且都已經默默準備了很久,怎麼居然不是嗎?
怪自己見識少,的確沒見過魂花長什麼樣子,還以為瓶中的就是,雲久琰覺得有些尷尬:「啊……那……」
慕清衡目光在他二人中打了個轉,溫和地笑道:「不是魂花,但也很好。」
他頓一頓,微微低下頭,「只要是蒙蒙送的,就都好。況且,我也不希望蒙蒙送魂花給我,此物耗費心血,又要害她時時為我操心,我怎麼捨得。」
最後幾句說的有些磕絆,慕清衡耳尖漸漸發紅。
他並非不善言談之人,相反反而辭色鋒利。但是他活到現在,卻是第一次說如此露骨溫柔的話,面對的是還捧在心尖上的姑娘,難免有些羞赧。
「蒙蒙,你可用過膳了,若是沒有便留在這裡一同用膳吧。」慕清衡說那些話並不是為了慕蒙回應他,亦知道她不會有任何回應,便立刻提起別的話題。
「我都已經備好了,」他清潤的眼眸微微彎起,說了一半,又想起旁邊站著的雲久琰,眉眼冷淡幾分,「你……」
雲久琰眼神明亮:「正好我也沒吃飯呢。」
慕蒙可一點也不想留下來吃飯,也不想讓雲久琰在這吃飯,「久琰哥哥,我們別打擾哥哥,一會兒還有好多人來拜見他呢,總不好讓人家一直在外面等吧。而且雲伯伯和雲大哥必定等著你的,你還是回去吃吧,再說我還有話要與你說……」
「蒙蒙。」
慕清衡忽然輕輕打斷她,不著痕迹的屏住呼吸,「我並不忙,陪我留下來用個膳吧。」
給我一點希望,一點點,讓我支撐著繼續往下走。
在慕清衡有些痛苦甚至有一點討好懇求的目光中,慕蒙又疑惑又茫然:慕清衡至於嗎?他這輩子,與上輩子反差會不會太大了些?
慕蒙腦海中一閃而過什麼念頭,快得只能抓住一個尾巴。
她若有所思的對上慕清衡的雙眼,到底還是拒絕了,「哥哥,我出來前已經吃過了,改日吧,好不好?」
說完,她不動聲色地盯著他的眉眼。
慕清衡慢慢地放開呼吸,眼中的光一點一點熄滅。
片刻后,他輕輕動了動蒼白的嘴唇,低低吐出一個字,「好。」
……
夜深人靜,明月高懸。
喧鬧了一天的禮宴終於結束,天族恢復寧靜,只有天帝的乾元殿還亮著一盞孤燈。
慕清衡踏進乾元殿時,天帝正捧著一隻四九安思盞看,見到他進來,他微笑了下,放下燈:「衡兒,這麼晚你怎麼過來了?坐吧。」
慕清衡依言坐下,望著天帝正輕輕撫摸燈盞的邊緣,靜靜看了會兒,出聲道:「父帝不必太過擔心慕落,她恢復靈力已有些時日,到如今應當日漸磨合。以她的能耐,六界之中少有人能為難到她。」
「這我知道,」天帝嘆了口氣,「只是這個孩子,從來都是獨斷專行。」
他抬眼,「我聽說你在九天門給東海王提了條件,他應允后已全部做到了。如今他不是東海的王,也並非宗族護佑的人,自然不足為懼,但是落落遲遲不歸家,我擔心……」
「擔心她與鍾離微正聯手追查當年害他們的兇手么?」
天帝輕輕一揮手,安思盞消散在二人眼前,他將那一團白光收於掌心,站起身慢慢走到窗邊,望著夜空上的一輪明月:「是啊。」
「鍾離微走前對你和蒙蒙發的誓言,我已經知道了,不出三月找出兇手……」天帝低聲呢喃了一遍,搖搖頭,「當年東海王這個人我還是頗有耳聞的,年少時意氣風發,是個聰慧的郎君。此時他一腔悲憤,自以為拿到了什麼線索,一時之間想不明白此中道理,但豈能永遠不清醒?就算他真的看不清,落落可不是個愚鈍之人,她應當很清楚,這個兇手,實則是幾無可能被他們找出來的。」
天帝沒有多解釋什麼,他知道慕清衡何等聰慧機敏,自然無需他多說也聽得明白。
慕清衡沉默了半晌,只說道:「兇手的確難尋,鍾離微所說的蛛絲馬跡不過是障眼法罷了。不過我倒覺得他們要查就由著他們,父帝無需太掛懷,此人如此作為,像是悔過彌補,大概不會再對他們二人加以傷害了。」
「悔過彌補?」天帝慢慢重複了一遍,淡淡冷笑出聲,「這說法也不知該算貼切還是不貼切。我知道這兇手道行高深,蹤跡難尋,只恨我枉為天帝,竟不知六界中竟有如此奸佞。他想害人便肆意妄為,想寬恕便高抬貴手,如此狂妄,將我天族玩弄於股掌之中,讓他就這樣逍遙法外,實在是意難平。」
他說的諷刺而悲憤,「彭」地一聲捶在牆面上。
慕清衡不再說話。
他垂下眼眸,隨手取過旁邊的茶盞,為自己斟了一杯茶,熱氣氤氳間,他的神色莫名難辨。
天帝轉過身,一拍額頭:「瞧我,真是老了。你來尋我分明是有事商議,我倒先與你說起這些煩惱。衡兒,你只管說你的事吧,定是什麼重要的事才叫你親自跑一趟。」
說完還不等慕清衡開口,他又嘮叨下去,「不過你也應該注意些,不能成天的忙碌奔波,你此前去妖族平亂還受了重傷,這些天應該注意休養才是,不要總是太過操心勞累。你是我天族的太子殿下,雖然肩負重擔,但守護天族並不是你一個人的職責,也不能總這麼辛苦。」
他語重心長,慕清衡神色卻無太大變化,慢慢抿了一口茶,微笑道:「兒臣並不辛苦,今日前來也並非商議政事,不過是想向父帝討要一件生辰禮物。」
「哦?難得你會向我主動開口,」天帝聽的眉目舒展,笑意漸深,「你是我的孩子,無論要什麼爹都會滿足。你說吧,是什麼?」
慕清衡將手中的茶盞輕輕擱在桌上。
他抬起漆黑的眼眸,徑直地望向天帝:「我想請你將我的真實身份昭告六界。」
天帝的笑容一下子凝固在嘴角:「你說……你說什麼?」
「你我彼此心知肚明,我們根本就不是親生父子,」慕清衡緩緩起身,一步步向天帝逼近,墨黑的劍眉下,目光平靜而幽深,「我知道,這個要求對你來說很難,你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為了我而放棄實在不划算。你不願意掀開那些塵封的舊事,我理解,所以我今日並不為難你。」
他說:「我們來做一個交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