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
三日後,無盡崖。
今日天空蒼茫昏沉,黑雲壓頂,似有一場欲來的風雨。
天族許多人都到場觀刑,對天帝判下如此殘酷惡毒的懲罰,他們雖有些不敢置信,但想到慕清衡犯下的滔天惡罪,倒也覺得理應如此。
「慕清衡還年輕,無盡崖卻永無盡頭。這種懲罰有他受的。」
「對長公主殿下下如此毒手,其心可誅!還不知以後有多少陰詭計謀,這懲罰給他不虧。」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誰叫他是魔族呢?在無邊黑暗中度過餘生,永無休止的下落,他該有大把的時間去懺悔自己的罪行。」
「你說的輕巧,魔族之子,都是沒有心肝的東西!只怕再長的時間也是無用的,到死都不明白自己的罪孽。」
「……」
無數言語從四面八方灌進耳朵,慕清衡面無表情,始終沒有任何反應。
他身上帶著靈咒,一步一步從容地向前走去。看著前面越來越近的崖邊,他終於回頭看了一眼。
蒙蒙沒有來。
是啊,那日她說過,那就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慕清衡眼中沒有任何恐懼神色,裡面唯餘十足的思念與失落。
無盡崖邊的風寒意徹骨,他緩緩低頭,伸手慢慢撫了撫胸口,不經意碰到懷中那張薄薄的紙,慕清衡目光深晦下去——這是前夜天帝交給他,讓他貼身攜帶的。
並非他貪生,他並不畏死,只是對那個和他長的一模一樣的兇手有太多不放心。如果不能親手除去這個禍害,親眼看見蒙蒙此生平安,實在無法就這麼潦草的死了。
他這條命是蒙蒙的,只要找出那人,殺了永絕後患,他絕不會苟且偷生,必然回到蒙蒙面前任由她處置。
他沉默想著,忽然目光一厲,瞬間停滯了下腳步。
一瞬間,慕清衡眉心緊擰,他感覺到渾身的血液生出一些細微的變化——體內緩緩流轉蔓延的痛楚讓他意識到,可怕的事又要發生了。
他已經歷過兩次碎魂夢的發作,那徹骨滋味,此生難忘。可那兩次都是他獨自一人捱過來,沒有人看見他有多麼可憐狼狽。
可現在卻是眾目睽睽之下。
慕清衡喉結上下動了動,漸漸捏緊手指。
離懸崖還有一小段路,他想抵抗,咬牙堅持到崖邊,可他的心臟卻抵抗不了。哪怕是一點點的失落傷心,在碎魂夢面前,都會變成無限大的痛苦。
由幻覺生出幻覺,無數畫面層層疊疊,永無止境的絕望下去。
蒙蒙、蒙蒙……
慕清衡的眼睛漸漸變得空茫,痛苦,甚至有一絲恐懼。
第一個發現不對勁兒的是慕落,今天是慕清衡的行刑日,她怕他耍花招,自然跟來。見他一路安靜從容,心中隱約知道這是他石心動情,本能的不願反抗,漸漸放心下來。誰知到了崖邊他卻開始反常。
她細細盯著他,片刻后,按在腰間劍柄上的手慢慢鬆開。眼珠輕輕一掃,露出了一個不屑而陰冷的微笑。
原來是碎魂夢發作了。
不錯,她給他服下這等靈妙的葯后,還沒有親眼目睹過他的慘狀。這副場景是該好好欣賞欣賞,以平她看見他用那些殘忍手段傷害蒙蒙無邊怒氣。
等過一會兒,他落下無盡崖,此一生就算在黑暗中撕心裂肺痛苦如斯,她卻沒有機會再看見了。
天族眾人中只有慕落知道怎麼回事,其餘的人都困惑地看著慕清衡臉色漸漸變得慘白,隨即一點一點屈膝,好似支撐不住的單膝跪地。
他渾身發抖,眼眶血紅,毫無血色的唇瓣不斷開合,清風只遠遠送來幾個模糊不堪的音節,聽不清他究竟在呢喃什麼。
慕清衡直直地盯著前方。
他看的清楚,蒙蒙就穿著一襲纖塵不染的流仙裙,出塵絕美,顧盼生輝,她就站在他面前,偏著頭打量他看。
她的眼眸極美,裡面彷彿有水色瀲灧,輕輕一轉便是天人之姿。雪膚烏髮,唇紅如血,這一生他都沒見過比蒙蒙更美的姑娘。
蒙蒙……他小心地叫她。
蒙蒙卻皺了眉。
她目光自上而下掃過,冰冷厭惡地輕笑:「慕清衡?」
是……他討好地看著蒙蒙,輕輕往前挪了兩步。
蒙蒙立刻後退,彷彿在躲避什麼髒東西,旋即漫不經心勾唇,「你不要這樣看著我,你眼睛里的是什麼?是愛嗎?你可真夠噁心的。」
她的聲音甜美清脆,昔日聽來像柔軟的糖,能將人心都融化了。如今依然是這清甜的音色,但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刀,想怎麼凌遲他就怎麼凌遲他。
慕清衡生生打了個顫。
他微微彎下腰,弓起背脊,像是在問她,又像是說給自己聽:蒙蒙,你說過你不會再見我了,但你還是來了……你是不是有一點點原諒我了?一點點也好……
沒有完整的語句,他的聲音破碎不堪,屈指可數的音節,只是毫無意義的碎片罷了。
蒙蒙還是笑:「嗯?你說什麼?我聽不清。」
慕清衡喉結滾動,虔誠地望著她重複一遍,他已經說的很慢很努力,但始終無法像從前一樣遊刃有餘地發出清湛動聽的聲音。
不知重複了多少次,終於蒙蒙甜甜地笑出聲:「好了不必再說。原諒你……你怎麼配?慕清衡,你做的哪一件事值得讓人原諒?你這個人,從一開始就不該出生在這個世上,你連活著都不配,還妄想得到原諒,你以為你是什麼?我來告訴你,你就算死一萬次,被剁碎成一攤爛肉血泥,也只不過給這世間平添幾分噁心罷了。」
她殷紅飽滿的唇輕柔張合,花朵一般的嬌嫩可愛,每一個字都說得清楚而緩慢。
慕清衡怔怔地聽著,灰暗無光的鳳眸里漸漸浮現一絲水色,慢慢地聚滿成珠,一滴一滴絕望地滑落下來。
他改為雙膝跪地,小心翼翼的向前伸出雙手:蒙蒙,我該怎麼做你才可以少一點點討厭我?我知道我不配……可是求求你……只要稍稍少一些厭惡就好……
他不奢望蒙蒙可以原諒他,更不敢妄求她會再對他笑,他知道這些自己根本不配擁有。
「不厭惡你是不可能的,你這樣的一個人,滿身罪孽,令人作嘔。只要一看見你,一想起你,就讓人覺得無比噁心,」蒙蒙輕輕伸出手,指尖虛空的描繪他漂亮的眉眼,高挺的鼻樑,劃過他瘦削優美的下頜骨,「你這張臉真是哪裡都讓人深惡痛絕,哪怕撕了這張皮,變成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都比現在看著要好受些。」
她話音剛落,慕清衡立刻慌亂地縮回手,在地上顫抖著摸索。很快,他摸到一塊尖銳的石頭,旋即拿起將尖端對準了自己的臉。
一下,兩下,三下……他不知疼痛一般,不斷地用尖銳的石尖劃破臉頰,鮮血很快染紅了他的手,他的衣衫,和蒼黃的土地。
可他彷彿毫無痛感般猶不知足,眼淚從眼角飛快落下,但他的目光中卻有許多歡喜:蒙蒙,這樣好些了嗎……
人群中,天帝眉心一皺,不安地舔了舔嘴唇。
他眉頭緊擰——他不能上去阻止慕清衡,處決書是他親手寫的,生落無盡崖也是他的決定,可若看見慕清衡自殘都要心疼阻止,天族人都不是傻子,必定會懷疑這裡邊有什麼問題。
天帝眼眸中一片焦躁,他深吸了兩口氣,側頭冷厲地望了慕落一眼。
慕落毫不在乎沖他揚了揚下巴,露出一抹尖銳的冷笑。
懸崖邊,慕清衡對此一無所知,他看見蒙蒙冷笑一聲,直起身子:「勉強吧。你只是毀了這張臉,有什麼用呀?其實我剛才不過隨口一說,你最該做的還是去死。」
「真正的死。不要想著順應天帝的安排,去為我找什麼兇手。即便你找到那人殺了他之後沒有苟且偷生,而是回到我面前任我殺剮,也是不成的。因為你連為我做事的資格都沒有,你就該立刻去死,死的乾乾淨淨再也不要回來。沒準這樣,日後過了千萬年我想起你時,心裡還能少一點厭煩。」
好、好……慕清衡丟下十塊,立刻伸手探入懷中摸索那張薄薄的紙,彷彿一個懵懂無知的小孩子,只要他又快又好的完成大人布置的任務,便可以得到一聲含笑的誇獎。
他摸到那張紙,毫不猶豫地瞬間撕碎了它。
好像怕撕都不夠碎,它還會自己復原一樣,慕清衡幾乎將它揉碎成了粉末。
天帝目光一厲,立即忍不住上前一步——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他拳頭捏的死緊,眼睜睜看著慕清衡將那張至關重要的紙瞬間撕毀。
這保命符沒有了,他已經沒有時間再準備了。
劍在弦上不得不發,行刑日期已到,他們都已經站在無盡崖的土地上,他又該拿什麼借口延遲?
現在說出說有真相還來得及……可是為保住慕清衡的命,而要付出的代價——他能承受得起嗎?天帝緩緩轉頭望向不遠處的女兒。
他不是一個人,他有落落,還有蒙蒙。
天帝眼珠轉了幾轉,最終長長地嘆了一聲。
對不起,衡兒。
我還有未盡的為父之責,等我的兩個女兒各自安好,爹爹定會來陪你。
終於天帝猝然閉眼,胳膊無力垂下,手指一點一點放鬆下來。
在場的人幾乎都傻眼了,他們眼睜睜看著慕清衡像是瘋魔一般,撕碎了什麼東西,而後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捧著那些碎片往前遞去,彷彿他面前站著什麼人——
不,說人都不準確,應該是他的神明,他的信仰。
可是他面前明明什麼都沒有,只有冰冷肅殺的迴風。輕輕一吹,那些零碎的紙片便被捲走,打了兩個旋,就再也看不見了。
慕清衡滿懷希望,虔誠地望著蒙蒙,他不求她能緩和臉色,只求她再說出口的話,能看在他馬上就要死了的份上,可以不要那麼的冰冷刺骨。
蒙蒙似乎滿意了,純凈無暇的小臉上終於露出了一點淡淡的笑容。
慕清衡不由自主的跟著她翹起唇角,笑容甚至有些傻氣。
下一刻,蒙蒙微微彎腰,湊在他耳邊,像一個調皮的小孩一樣輕聲說:「可是怎麼辦?我雖然說叫你不要聽從天帝的安排,可也沒想讓你把那張紙撕掉呀,我還想拿來玩一玩呢,這下可怎麼好?已經沒有了。」
她慢慢離開,對著他搖了搖頭:「果然,你做什麼事都是惹人嫌惡的,因為你就是一個沒有心的怪物。」
慕清衡唇角還尚且彎著,卻已凝固在那裡,好半天才像反應過來一樣,僵硬而機械地一點點落下去。
他眼前幾乎看不見光亮,只有因劇烈疼痛而變色的無數光點,一時間,彷彿這世間所有的利刃全部一起扎在他身上,他已經被碾碎了一次又一次。
眼前一片模糊水色,慕清衡難過地一點一點移動雙膝向前蹭了幾步,他卑微而小心地伸出手,輕輕揪住一點點那雪白的裙角:
蒙蒙……
蒙蒙,我有心……
會疼……
很疼。
這種痛楚有多難捱,如果你要的是讓我徹底去死,我都覺得……你其實是在憐惜我。
慕清衡濕漉漉的眼眸毫無光彩,他並不知道,他沒有抓住什麼雪白的衣裙,只是輕輕摩挲了一下地上的枯葉。
終於,他絕望地閉上雙眼,很久之後緩緩睜開,忽然右手向天空伸去,扣住無名指發出了一道金色的光芒。
「他要做什麼?!」天族眾人嚇了一跳,一時間都不約而同地向前沖了兩步。
慕落目光凌厲起來,眯著眼望著慕清衡。
天帝卻不安地舔了舔嘴唇,望著那道金光,眉頭深深地皺起來。
忽然,無盡崖邊的巨石上飛掠下來一抹身影,他身形利落乾脆,落地后隨意一揮袖,如雪的銀絲隨著動作揚在半空。
他容顏俊美氣場十足,靈力也深不可測,看著不好對付,而且明顯是由慕清衡召喚而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警惕防備地盯著他。
已經有人慢慢拔劍,忽然天帝低聲制止:「都不許動。」
聽到他的聲音,逢息雪意有所感的側頭看來,兩人的目光在空氣中交匯——天帝沉著冷靜,逢息雪卻慢慢勾起一個冷漠笑容。
很快,他轉開眼,再也沒給任何人一個眼神,如入無人之境般一步步走到慕清衡旁邊。
他垂眼打量了一下他,評價道,「你倒真慘。」
慕清衡沒有理會他的輕嘲,神色堅定抬眸,沉沉的目光冷厲駭人:「逢息雪,我要你為我做一件事。」
他細微的聲音磕絆,幾乎沒發出任何聲音,但逢息雪對他的唇語看得分明,不屑地勾了勾唇角,「我出現並不是因為應你召喚,我——」
「你辦好了,我就告訴你你苦苦尋找那人的轉世。」
「你說什麼?!」逢息雪一瞬間冷冽眼眸,他呼吸一窒,正想揪住慕清衡問個清楚,而慕清衡卻早有準備,猛地站起來飛速向前掠去十幾米,堪堪停在懸崖邊。
他站在那裡,臉上的鮮血流干,神色蒼白近乎透明,彷彿隨時便會消失的泡沫,
逢息雪冷冷盯著他,看見他開合的唇:「我要你守護蒙蒙三百年,直到她徹底煉化痴赤心丹。到時你自然會收到我為你備下的線索,便可與你的心上人生生世世再遇。」
如此,他應當可以稍稍安心了。
慕清衡說完,不再看逢息雪,而是將目光轉向了面前的虛空之處。
風怒號著吹過,他單薄的衣衫被風吹得捲起,墨黑的長發隨風而揚,絕美而肅殺。
「蒙蒙。」慕清衡極溫柔地喚了一聲。
無聲的。但只從他的神色中就能看出,這聲名字被他叫的有多繾綣疼惜。
「對不起蒙蒙,我食言了。我說過要找出那個兇手的,但現在卻把你託付給了別人。希望這件事做的……不會讓你覺得噁心厭煩。」
「對不起,蒙蒙……我太疼了……」
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開心一點?
哪怕只有一點點,那也很好啊。歷經兩世,我終於……又能讓你歡喜一回了。
慕清衡最後看了一眼靈動嬌美的姑娘,一點一點地合上了眼睛。
他蒼白的唇角微微揚起,烏髮輕揚,破碎而絕美。
我很想親自疼著你,寵著你,護你一生平安無憂,但正如你所說,我已經沒有那個資格了。
不要再哭了,惹你流淚,是我此生做的最悔恨的事情。
如果可以,以後不經意想起我時,不要太過厭恨。我再也不想惹你難過,請別讓我死了很久后,還要再犯這種不可饒恕之罪。
慕清衡的眼角漸漸濕潤,倏然滑落一顆晶瑩的淚珠,飛快的沿著線條優美的下頜骨消失不見。
他渾身激蕩起金色的光芒,一個瞬間,光芒大盛,無數金色的光點從他身後升起。
在場所有人都睜大了眼睛,甚至有人發出低低的驚呼。
碎魂裂魄。
誰能想到,慕清衡赴死的心,竟然如此決絕!
一切發生的太快,慕清衡毫不猶豫地親手撕裂自己的神魂七魄,他閉著的眼睛始終沒有再睜開,高大挺拔的身軀沒有了魂魄的支撐,頃刻間向後仰倒。
「衡兒——!」天帝終於忍不住大叫了一聲,極速賓士至懸崖邊向下望去,眼淚奪眶而出。
他這一聲之後,全場都鴉雀無聲,似乎還在剛剛看見的景象中緩不過神,天地寂靜,只有無盡寒風毫無顧忌地呼嘯而過。
慕清衡死了。
那個絕望而破碎的年輕身影,一個字都沒有留給這世間,便碎魂裂魄跌下懸崖。
如一隻翩躚的蝶,眨兩下眼,便再也看不見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