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82章
一直到了深夜,慕蒙房間的燈都沒有熄。
她根本沒有睡意,今天盛大哥告知的結果實在太出人意料,她原本那顆疼惜又憤怒、想為虞笙報仇的心,忽然一下變得茫然起來——
下咒的人是帝脈一支,那才多少個人?
從前的人她不知道,但就目前掌握的信息來看,先帝應當收過三個義子,分別是她爹爹,慕清衡的爹爹,還有那個三叔。但是再往下一代看,帝脈一支也不過只有她、姐姐,和慕清衡了。
甚至到如今還活在這世上的,那真可謂是屈指可數。
慕蒙長長嘆了口氣,煩躁的揉著眉心,原本還以為這是一件普通的行兇之案,但如果扯到這般複雜的地步,她實在控制不住自己去想——這會不會是一次滅口之舉。
當年笙笙不過是一隻小花妖而已,像這樣的草木妖宗族,便是有天大造化也無法突破大妖的境地,靈力再高,也決計不會威脅到天族帝脈。但她會被人殘害至此,是不是因為看見了什麼,知道了什麼,才會落得如此下場。
雖然這樣想有些不孝——但慕蒙就是腦海中不斷浮現她爹爹的臉。
「篤篤篤。」
慕蒙抬眼,看著門外月色投落的身影,心念一動,揚聲喚道:「遮青?」
又立刻說:「進來吧。」
門開了,果然是遮青站在門外,他似乎有些躊躇,在猶豫該不該進來。
雖然在這樣心煩意亂的時刻,看到他這副彆扭又可愛的樣子,慕蒙還是忍不住微微一笑,無奈地看著他:「喂,你都站在我門口了,還磨蹭什麼?趕快進來,把門關上,風這麼大,你不怕吹我還怕吹呢。」
她故作兇巴巴的語氣果然很有用,這樣一說,遮青立刻邁進來,將門細細關好。
慕蒙望著他從容優雅的動作,忍不住低聲嘆道:「遮青,你的師門培養你必定花了不少心思。」
他的矜貴幾乎刻進了骨子裡,即使身有殘缺,毫無根基背景,但他往那裡一站,就是滿身的風華氣度。那氣質沉穩到只怕連天族的境主之尊都比不上,還要再往高些。
遮青一愣,有些窘迫地搓了搓手指,微笑道:「也沒有,我資質愚鈍,勉強能入人眼罷了。」
他似乎不好意思在這個話題上多談,轉走了話頭關切問道:「蒙蒙,這麼晚了,我見你燈還亮著,有些不放心。你到底遇見了什麼為難之事?可否告知我與你一同商量對策?」
慕蒙略一思索:原本她是想等過兩日,月流天到之後將笙笙的妖族身份恢復,到時就可以想辦法追溯她曾經被傷害的畫面,可以看清兇手的面貌。
不過既然遮青此刻發問,倒也沒什麼好隱瞞他的,慕蒙便將盛元霆白日里與她說的那些話轉述給了遮青。
「盛大哥是謹慎穩妥之人,他初次探出結果時本也不信,所以才又細細的查驗一遍,但結果依然如此。」
慕蒙有些疲憊地靠在椅背上,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在桌面上敲擊,「我不知道帝脈一支真正有多少人,因為爹爹從來不跟我說以前的事,先帝到底收了多少義子、他到底有幾個兄弟、這些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現如今僅存的帝脈,便只有我與他,以及姐姐三個人了。」
哦,還有一個在那什麼第七界的三叔。
但如果是這事兒真是她那個素未謀面的三叔乾的,她現在也不會這麼矛盾糾結了。
想到這兒,慕蒙倒有些好奇:「遮青,我有一個問題要問你,不知道你認不認識……嗯……慕歸程?」
她只知道這三叔的名諱,不知道他姓什麼,不過既然都是先帝義子,大概與她是同姓吧。
「慕歸程……」遮青一邊喃喃重複這三個字,擱在桌上的雙手交握,下意識慢慢摩挲斷指的指根,「蒙蒙,你怎麼認識此人的?」
「哦,我是前些日子才聽爹爹提起的,此人是我三叔,不知你還記不記得在天倉境樓家廳中那幅畫?那畫的落款是『歸程筆』,便是我這三叔畫的。」
遮青點點頭,慢慢放開手,自然的搭在桌沿:「第七界中確有此人。」
慕蒙往前湊了湊,睜大眼睛:「那你是他的兒子或是弟子嗎?」畢竟這是當日她跟爹爹隨口編的,現在倒確實有些好奇。
見遮青微微一愣,慕蒙後知後覺,發現自己這話此刻說來似乎有些誤會,連忙擺擺手道:「不是,我不是懷疑你承襲了他的帝脈,我就是隨口一問,說不定原本你我是兄妹呢。」
「兄妹」這二字一出,遮青彷彿受到了什麼刺激一般,忽然身體僵直,他似乎想說什麼,微微動了下唇,但兩片唇瓣卻在細小顫抖。
慕蒙不明所以的挑眉:「嗯?你怎麼啦?」
「沒事,我沒事……」遮青慢慢緩和過來,搖了搖頭,「我生父早亡,他也並不是我的師父。」
哦……慕蒙重新窩回椅子中,抄著雙手,視線微微看向天花板,又開始琢磨起來。
其實在她心中懷疑的人選里,這位避世已久、素昧謀面的三叔還排不上號,當然也不可能是她和姐姐。
慕蒙有些沮喪的想,爹爹畢竟曾經換心入魔,他是做過魔尊的人,甚至發動戰爭,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都是他更可疑。
遮青陪著慕蒙沉默了一會,看著她有些落寞的眉眼,他心中彷彿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揪著,眉宇間儘是疼惜:「蒙蒙,恕我冒昧,你是不是有些懷疑下此毒手的人……是天帝陛下?」
面對遮青,慕蒙自然毫無隱瞞:「是,你看出來啦?我在想,既然下咒的人是帝脈一支,那最有可能的人當然是我爹爹吧。」
「當時在天倉境你也聽了,我爹爹曾經捨棄了自己的肉心,換成匪石之心入魔,那個時候的他到底與現在不同,當時他心中毫無情義,也無憐憫,會主動挑起戰爭,甚至連自己的二弟都殺掉了,對待一隻毫無瓜葛的小花妖行殘忍之事,倒也不是不可能……」
事實的確如此,怎麼看當今天帝都是最有嫌疑之人,遮青望著慕蒙有些難過的眉眼,心中一揪,不由得低聲勸道:「蒙蒙,當時你爹爹正是甫一換心的入魔之時,做下的許多事並不是出於本心自願的。如今他早已成家,還有兩個疼愛的女兒,他的心早就變得仁慈柔軟,如果真是他做的,你也要想開些,不要太難過了。」
慕蒙沒有立刻說話,遮青的意思她聽得懂,他想讓她將爹爹割裂開來看,那個執掌過魔族作惡的魔尊、和疼愛她的天帝爹爹是兩個不同的人——他曾經做的惡並不能抹殺他現在的好。
可是事情不該是這樣想的,慕蒙堅定地搖搖頭:「如果真的是他做的,總不能用一句他現在已改邪歸正就結束了,笙笙在人界輪迴折磨多年,受了這麼多的苦,這要怎麼……」
她沒有說完,但遮青已經明白。
此事對於慕蒙來說實在太棘手了——她正直善良,必然想給虞笙一個交代,可如果對面那頭是她的爹爹,她又如何能忍心見自己爹爹受苦受難?就算她真的摒棄本心,護了她爹爹,可逢息雪怎麼可能善罷甘休?天涯海角也必定會將兇手碎屍萬段,這便是更矛盾之處,兩人早已是頗有默契的朋友,真的要走到兵戎相見那一天嗎?
慕蒙垂著眼眸,一言不發地默了許久,忽然遮青彎唇微笑,柔聲說:「蒙蒙,我有一個辦法。」
遮青有辦法?
慕蒙眼睛倏地亮起來,果然還是遮青最靠譜了,不愧是她喜歡的人,什麼樣的難題他都能想出應對之策,慕蒙忙不迭往他身邊湊了湊,一雙眼睛亮晶晶的:「什麼辦法呀?」
遮青沉吟:「總歸是帝脈一支下的毒手,那麼推出一個帝脈之人便是。如果查到最後真兇真的是天帝陛下,我們可以將此事隱下來,將這件事推給慕清衡——總之他也是帝脈之人,況且作惡多端,並已身死,這個罪名也不算什麼。」
慕蒙微微一愣,眼中的笑意一點一點淡了下去。
而遮青尚未察覺,仍繼續說道:「如此對兩邊都有交代,你——」
「遮青,」他還沒說完,忽然慕蒙叫了一聲他名字打斷他。
她嘴角微微彎著,似笑非笑地問,「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你想把這個罪名推給慕清衡?我要提醒你一句,這有些天方夜譚。首先年歲就不太對得上——逢息雪找了虞笙兩千多年,那還是在他們相遇那一世往後數,在此之前,虞笙不知在人界輪迴了多少年,可慕清衡死的時候還不到三千歲。」
她唇角彎著笑意,聲音也平靜柔和,遮青尚未察覺什麼,還微微一笑說道:「這也好辦,我們只要……」
「行了。別說了。」
慕蒙忽然站起來,將目光投向別處,一言不發。
遮青終於後知後覺發現,慕蒙似乎並不高興,他修長的手指有些無措的蜷縮起來。
下一刻,慕蒙轉過頭,一雙眼睛直直凝視遮青的雙眼,目光中浮現深深失望:「遮青你居然是這樣的人嗎?你對我的偏袒我很感激,我也一直希望我喜歡的人可以明目張胆的偏愛我,但是你竟然可以完全不顧是非黑白了嗎?」
她呼出一口氣,雙手「砰」的一聲撐在桌子上,盯著遮青:「我知道,你這樣的一個人,當不會把慕清衡放在眼裡,更不認可他的所作所為,可是他沒有對不起你,你這樣做,難道還能算得上是正義行俠之事嗎?」
「沒錯,慕清衡是做錯過許多事情,可是他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甚至他身上還背負著不為人知的委屈,你當日在天倉境也都聽見了的——這些冤屈還沒有洗刷,你就向我提議給他身上再安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反正他罪大惡極,人又死了再長不出一張嘴來為自己申辯,所以多一個罪少一個罪都無所謂是嗎?」
遮青有些慌了,他手足無措地想站起身:「蒙蒙,我……」
慕蒙冷著臉,一手按在他肩膀,又將他按回了椅子上,「遮青,你當真是為了我好,覺得我把這個罪名安在慕清衡身上,我就可以高枕無憂一如既往的面對我爹爹?以後每每見到逢息雪和虞笙,我都能毫不心虛、安安心心的和他們做朋友?你覺得我可能——用踩著慕清衡骨灰換來的虛假快樂,裝聾作啞下去嗎?」
終於,慕蒙微微張著嘴,卻已經無話可說。她一把放開遮青的肩膀,轉過身,像是再也不想看見他一般。
她這副模樣,把遮青嚇壞了,忙不迭站起身,伸出雙手想抓她手腕,卻又不敢,倉皇無措半天才囁嚅說道:「蒙蒙,我不是想惹你生氣,我只是……」
他聲音漸漸小下去:「你不要連這個我也討厭了……」
慕蒙只隱約聽見了「討厭」,遮青那小心翼翼的模樣,也讓她有些心軟。她轉過身,深深的望著他的雙眼:「我沒有討厭你,我只是有些失望。說實話,我一直不相信這世間有十全十美之人,直到遇見你——你每一個方面,我都覺得很好很喜歡。但是今天我才明白,這世間確實人無完人。」
她上前兩步,看著遮青像做錯事的小孩子一樣可憐,語氣到底軟了下去:「但我的失望並不是因為你不完美,而是你不完美的原因是近乎偏執的正義,甚至已經算不上是正義。遮青,在之前我就知道你很討厭慕清衡,可是就算他犯過再多的錯,也不能理所應當的任人踐踏……你明白嗎?」
不知為什麼,她的話分明比之前每一句都柔和,可遮青偏偏在她這一句話音落下時,靜靜紅了眼眶。
慕蒙道:「哭什麼。」
遮青連忙掩飾般地撫了下眼皮,「我沒有。」
他閉了閉眼睛,等眼底的酸澀感全部退下之後,才低聲問了最怕的事:「蒙蒙,是我錯了,我不該亂說。你別生氣了,你……你還討厭我嗎?」
慕蒙冷哼:「討厭。」
遮青的臉色有些難過——他是真的很認真在難過,彷彿只要是她嘴中說出來的,無論是認真還是賭氣,他聽在耳中都奉如圭臬。
慕蒙簡直又好氣又好笑:「我不討厭你,難道我還要更喜歡你?你什麼也不說,又不喜歡我,我幹嘛不討厭你?」
「我沒有不喜……」
遮青下意識說了一半,猛地住了口,發覺過來自己說了什麼話,神色有些懊惱的抿著唇,把頭低了下去。
慕蒙想掩飾唇邊壓不住的笑意,但到底有些沒藏住,她挑眉笑道:「喜歡我呀?」
遮青求饒似的:「蒙蒙……」
行吧,他臉皮那麼薄,性子又內斂自卑,能下意識脫口而出也就是了,窮追不捨該又把他嚇壞了。
思及此,慕蒙不再逼他,微微笑道:「好了,時候也不早了,你快去休息。也別想那麼多,現在不是還沒有結果嗎?誰說就一定是我爹爹了?」
慕蒙很樂觀的想:萬一是那個三叔呢?反正她也沒見過他,對他又沒什麼感情,他要真是兇手,她一定第一個大義滅親。
遮青望著她,忽然微微啟唇:「蒙蒙,其實我只是擔心,如若真的是……」
「如若真的是,那也沒什麼。怕是躲不掉的,我自然會認真面對。」
慕蒙狀似不在意地擺了擺手,說的十分洒脫自然。
遮青卻搖搖頭,如畫的眉眼中滿是擔憂,「蒙蒙,可是如果真的是天帝陛下,我還是想考慮其他辦法……我不想看見你去代父受過。」
剎那間,慕蒙愣住了。
遮青的語氣那麼輕緩溫柔,甚至可以聽得出其中疼惜如海——原來從一開始,他就看穿了自己的心意。
所以他才提出了那樣的辦法,並非是因為厭惡慕清衡而泄私憤、或是偏執的正義,他自己也知道那是下策,但卻願意為了她放棄原則。
一時間,慕蒙說不清自己心中是和滋味——喜歡、憐惜、愧疚……他竟然如此了解她的心意,而她卻沒有看懂他。她沒有聽遮青說完話,就劈頭蓋臉的罵了他一頓,可殊不知,他卻完完全全是為了自己。
慕蒙望向他那雙乾淨漂亮的眉眼,一瞬捕捉到他來不及掩飾的深深愛意:柔情如水,一眼萬年,連靈魂都被觸動的隱隱戰慄。
可嘆她一直以來追問遮青喜不喜歡自己,還因他的沉默與逃避而賭氣,卻是到了此刻才知道——他究竟有多愛她。
慕蒙嘆了口氣,又彎唇微微笑起來,幾步走上前在遮青身前站定。
她仰頭望著他,兩人的鼻尖不過幾寸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