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百一章
隋策也不嫌她壓著自己的傷口,順勢探出兩臂將商音環抱住,攏著一團錦被似的,舒舒服服地攬在懷中,語氣透著好笑:
「咱們倆,到底誰是病人啊……」
不過諸事雖然艱苦,但最後他總算沒吃虧就是了。
商音靠在他頸窩安靜地發了一會兒呆,委實覺得這個姿勢不大自在——壓根不像相擁,反倒像戰場上自己替他擋刀劍一樣,還不敢壓得太重。
公主終於慢慢掙開,坐回到床邊去。
「誒。」隋策好歹把自己翻了個身,面向著她,「話又說回來,你是怎麼見到皇上,讓他答應簽下聖旨的?不是說他病重卧床不起,連進湯藥都困難嗎?」
「是啊。」公主惡狠狠地瞪他一眼,沒好氣,「所以聖旨是假的,你連這都猜不出?」
這誰猜得出來!
青年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
是真沒料到這姑娘平時看著處事謹慎,緊要關頭竟如此藝高人膽大。
「你……你膽子未免太大了……」
隋策差點被她嚇得驚坐而起:「假傳聖旨,十個重華公主也不夠你死的!」
一個他涉嫌謀逆,現在再加上她欺君罔上,好傢夥,罪上加罪,多少個丹書鐵券都不頂事,怕是得太/祖親自從地底下爬出來開口赦免才行。
「那有我什麼辦法。」
商音輕輕掀了個白眼,低頭整理自己的衣服,「誰讓他們都要給你去勢了,我難不成眼睜睜瞧著你斷子絕孫啊。」
隋策眨了好幾下眼皮:「去去……去什麼?」
她噘嘴回答:「宮刑啊,雲家那位大姑娘特地來傳的消息,可怕你受委屈了。」
「……」
隋某人無端面臨絕後之災,舔了舔唇揣測道,「是……剜刑……吧,嘖,她怎麼做事總缺斤少兩的。」
隋策嘆了口氣,「多半是梁國丈特地放出的風聲,就想讓你擔心。」
「不管什麼刑。」商音打斷他,「自己瞧瞧你這副樣子,在那兒待下去遲早沒命。」
公主殿下冷著一張臉端坐在綉墩上,卻也並非十分慌張,「反正父皇人事不省,他內閣輔臣可以仗著山中無老虎,捏著一把偽證橫行霸道,我為什麼不行?
「誰又能證明我的聖旨是假的?白紙黑字,金印在上,我說是真的,它就是真的,有本事自己問天子去!」
商音哼了一聲,「重華公主既然囂張跋扈,恃寵而驕,那我便坐實了給他們看。」
這些她一早想好了,不就是比誰更無賴么,還能怕他是怎麼的,大不了一塊兒魚死網破。
隋策沒聽說過這種公主式的強盜邏輯,一時覺得新鮮,不由失笑:「倒也……不失為一條路子。」
至少她不按常理出牌的小花招,大概能短暫地打梁國丈一個措手不及。
就是不知道梁家此刻會怎麼應對。
當重華公主跑去大鬧刑部黑牢時,在宮禁中調包了信紙的梁敏之已將東西交到了自家父親手裡。
梁少毅拆開來迅速地上下一觀,心下瞬間瞭然:「居然是戶籍。」
梁敏之:「戶籍?」
「不錯,夏氏的戶籍。」他收起那單薄的一頁紙輕輕折攏,若有所思地自語,「難怪程林青會堂而皇之把此物塞給隋策,哪怕之後他被我們滅口,單憑這個,未必不能查出端倪。」
梁大公子連聲「太好了」,催促道:「咱們趕緊燒了它,以絕後患。」
「燒什麼。」老國丈冷淡地看他一眼,「這是假的。」
「什麼……假的?」
梁敏之可謂是全程護送,親自保管,他一把拿到手中,里裡外外琢磨個遍,並未瞧出有何不妥之處。
國丈連解釋給他聽的興緻也無,「你沒聽說宇文笙帶著聖旨去黑牢接隋策的事嗎?」
「……」大公子望著他,茫然且老實地搖頭。
他一路上就顧著高興去了,哪有心思打聽別的。
梁少毅這回已經懶得嘆氣了,慢條斯理地坐到桌邊端茶水,「我看你這心眼,哪怕再長八個,也照樣會被姓隋的抓到把柄從頭到尾擼乾淨,你還心疼什麼文選司的前程!」
梁敏之:「……」
他喝了兩口茶潤完嗓子,抬頭見兒子這副倒霉相,只能恨鐵不成鋼,「怕什麼。」
「重華公主假傳聖旨,天大的漏洞擺在面前,這些時日好好兒的準備證據等著拉他們兩夫妻……前夫妻下大獄就行了,何愁拿不回真戶籍。」
「對啊。」
梁大公子重新振作起來,兩眼放光,「那兒子這就去準備!」
永平城郊颳了一夜的大風,雨還是沒能落下,不僅如此,眼見著頭頂的烏雲都有被吹散的架勢。
天光未啟的黎明鋪開一股難以言喻的壓抑,五月集里住的大多是清貧百姓,屋檐不掛燈,一眼望去是看不見星火的黑沉。
不知何處傳來兩聲突兀的犬吠,緊接著聽到清脆地「吱呀」——某間農院的大門開了。
衣著低調的大夫肩背藥箱,從那昏睡了數日的書生房中出來,身後緊跟著這家的女主人。
農婦知道這位先生來歷不簡單,他每每總是等入夜或清晨時分方登門為這年輕人醫治,卻不收取任何費用,反而還要付她一筆錢,要她守口如瓶。
顯然是和那位漂亮到過分的姑娘並不相識。
「今日另換了一劑藥方,還是一天兩服,早晚各一次。」
臨行前,老先生照舊遞上一封價值不菲的銀票,「這是補貼你家用的。那人應該不多久就能轉醒,此後我不會再來。記住,我的行蹤不可告訴任何人,一旦泄露,可就不是你一人性命的事了。」
農婦接過信封來,都不必數便知數額定然不小。
她精明極了,一點就通,「先生放心,小婦人爛到肚子里也不會說的。」
雲思渺實沒想到自己的運氣竟這樣好,在她的悉心照料之下,閻王爺前記了名姓的人居然也被拉回了陽間,連大夫都說這是神跡降臨,難得一見的奇迹。
大約是她的真誠感動了滿天神佛,老天爺都開眼了!
回去的路上,她心情不錯,照舊打發走了小丫鬟,想起隋駙馬似乎不久前剛出獄,於是轉去市集買了些瓜果,戴上她那欲蓋彌彰的帷帽,偷偷到重華府探望。
不曾想一進院子,迎頭遇著一個同樣舉止鬼祟,不走正門的,兩人在隋策的卧房外不期而遇,忽然各自客氣了起來。
方靈均往邊上讓了一步:「姑娘您先請。」
她回過神,意識到前次就插了他的話,忙謙辭:「哦不不不,您請,您請。」
方靈均:「無妨,您先。」
雲思渺:「我也無妨,公子先吧……」
……
商音彼時正坐在床前給隋策喂羹湯,聞言轉過頭提議:「二位要不出去辨個輸贏再做決定?」
「……」
方靈均是來詳陳夏氏戶籍一事,昨日因被意外打斷,故而今天他不得不再次上門。
「此物畢竟是舊檔,但想查也不是沒有門路,即便是革新以前的資料,按理說在後湖的黃冊庫里都會留存一份以便日後調取。」
隋策半靠在軟枕上翻看那一頁戶籍。
東西雖是他讓商音找出來的,可他自己也不知其中裝的究竟是什麼,這還是第一次見。
「怪就怪在……」方靈均朝他道,「黃冊庫內並無備份。」
商音撈起小刀對著一隻梨猶猶豫豫地不知該從哪裡下手——她想削給隋策潤嗓子,因聽他如是說,便抬眸問:「會不會是損壞,或弄丟了?」
「黃冊庫雖容納天下檔案,可畢竟數量龐雜,有一兩個疏漏也不奇怪——以往並非沒有這樣的例子。」
方靈均搖頭:「不,不是這一頁戶籍沒有備份。」
他道:「是整個大石子村的戶籍都沒有備份。」
隋策剛從商音手裡接過刀和梨,聞之不自覺地開口:「大石子村?」
他想起什麼,再度展開那份舊檔,果然在住址一列上找到了夏氏的祖籍。
陳州柳林縣大石子村。
「對。」方靈均頷首,「我甚至翻遍了所有記載,柳林縣下轄一共十五個村子,並無一處是這個名字。倒是有一塊杳無人跡的荒山野嶺,叫作……」
隋策:「大石子坡。」
「不錯。如果照公主所言,梁尚書是為此物費盡心思把隋將軍坑害入獄,那麼夏氏的戶籍肯定不會有假,既然如此,問題的所在就應該是這個地方。」
他點了點戶籍上的地址。
隋策肅然道:「大石子坡,是當年梁少毅剿滅凌氏叛黨之處。我正是去調查此地時,被他下套扣了黑鍋。」
商音反應過來:「你的意思是說……姓梁的功勞得來有異?」
「那是一大片谷地,乍一看很奇怪。」他握拳在唇下沉吟回憶,「四周明明冷清得不見活物,卻不像是天生的荒地,雜草下面竟然有人居住過的舊跡,而且數量不少,不會是一戶兩戶那麼簡單。」
「倘若大石子村,真的曾經存在呢?」
方靈均接著他的話,「如果存在,那抹去整個村落的人,必然是想銷毀什麼罪證。」
他們三人你來我往,探討得十分高深莫測,雲思渺聽不大明白,自己坐在邊上剝橘子吃,一雙眼睛頗為懵懂而好奇地打量著幾個人臉上的表情。
隋策:「比如……他那件豐功偉績的真相?」
商音揣測:「是子虛烏有?」
方靈均:「欺上瞞下。」
「……」
一干人等倒是情緒高漲,言語間頗為熱烈,最後面面相覷,又都冷下心來。
隋策將手中的雪梨拋起又接住,犯愁地重重嘆氣:「可惜,除了一張舊戶籍,眼下再沒別的證據,不管我們如何推測都只是猜想,對梁家仍舊束手無策。」
公主托起腮,「倘若能有個知道當初來龍去脈的人證就好了,省得大家費功夫找線索。我可是頂著假傳聖旨的死罪呢……」
雲思渺已經吃完了兩個橘子,她無事可做,乾脆把手邊的乾果盤拖來,百無聊賴地嗑起了瓜子。
隋策:「說到人證……我懷疑,那個交給我科考身份牌子的書生,恐怕十有八/九便是這個大石子村的人。」
否則梁國丈不會追殺他,他也不至於偷偷摸摸地找自己求助,還求助得如此隱晦。
方靈均忍不住往前挪了挪,「或許他正是這個『夏少惜』?看上頭登記的生辰年月,此人若活著,今年也不過二十一,算上考童生、考秀才都還順利,恰好是這個歲數鄉試。」
「是與不是,現在也沒意義了。」商音支著下巴,拖長了尾音垂頭喪氣,「數日前審楊秀的時候,他就吐出過這書生的下落,我派人去找了,關押的黑屋子裡全是血,多半凶多吉少。」
倘若死無對證,光靠一張似是而非的戶籍,還真不容易給梁家定罪。
想到此處,三人同時嘆出了一口氣,周遭甫一安靜,反而襯得某人嗑瓜子的聲音格外突兀清脆。
商音皺著眉本要嫌她,雲思渺抿了抿唇邊的碎屑,忽然道:「書生?」
「什麼書生?」
她還挺有興味,全然當趣事來講,「我不久之前就在城郊小路上遇到一個從地底下爬出來的讀書人,渾身是傷,眼看活不成了,連鎮上大夫都說藥石無醫,怎料今天去瞧,他竟都有意識了呢。」
言罷又想了想,「會跟你們要找的人有關嗎?」
「……」
幾乎是同時,對面的三張臉皆轉了過來。
隋策匪夷所思地壓了壓眼角:「你在城郊撿到一個書生?」
雲思渺:「是啊。」
方靈均斟酌著重複:「……還,渾身是傷?」
「嗯!」
她嗯得這麼流暢!都不覺得奇怪嗎?
換作正常人也應該是先報官啊!
商音捂著額頭有一陣了,她居然有些習以為常,安撫旁邊的兩位大男人,「算了算了,這姑娘腦子一直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