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橫豎已經被他知道了,商音也不打算狡辯,趾高氣昂地承認道:「是啊,怎麼樣?」
隋策頗納罕地摸著下巴,不可思議地琢磨:「想不到你居然喜歡這樣的。」
「我不是喜歡他。」她語氣很是理所當然,「是他更合適我。」
其實說起出身和地位,隋策眼下的官職並不比方靈均一個翰林學士差多少,但方靈均的背後畢竟還有個桃李滿天下的方大人,根基深厚。
隋日知一個管宮膳的,實在無法相提並論。
他聞言微不可見地挑了下眉峰,慢條斯理地問道:「所以,你是因為他才想和我和離的?」
「嗯……」商音猶豫片刻,猶自坦然,「也可以這麼說。」
「喂。」隋策又靠回了廊柱上,一副秋後算賬的模樣,「這可和咱們一開始說好的不一樣吧。」
「有什麼不一樣?」她皺著眉不解其意,「我們不是說好的和離嗎?」
「我是答應配合你和離,但你這明擺著叫讓我難堪么。」
隋小將軍覺得自己的頭頂莫名有點青翠,「若傳出去,讓旁人以為我是因為被你戴了綠帽子,才灰溜溜地選擇和離,我多沒面子。」
商音想不到他在意的竟是這個。
那就很好辦了。
「你放心,我也愛惜自己的名聲,行事會有分寸的。」
她自認為合情合理地說道,「再者,若覺得於你不公,大可以出去找你的『溫柔』小娘子啊,我不介意。
「你找你的,我尋我的,咱們倆就算扯平了。」
互相給對方戴綠帽子,誰也不虧。
隋策從沒聽過哪個有夫之婦口中能說出這等驚世駭俗的虎狼詞,幾乎有些匪夷所思地震撼:「這是堂堂一個大國公主嘴裡能講出來的話嗎?」
他眉心凝成了嫌棄的結,嗤著氣直搖頭:「女孩子像你這樣也太不可愛了。」
商音登時不悅:「誰不可愛了!」
……
就在他倆忙著爭個高低黑白之際,躲在樹蔭下小憩的狸花貓懶洋洋地伸腿打了個呵欠。
因為當今皇帝喜狸奴,後宮中便從不驅逐這些小東西,宮女太監們更是不敢輕易打殺,還得好吃好喝地供著,時間一長愈發養得像個祖宗。
這位祖宗正舒舒服服的午睡初醒,眼裡乍見一隻雲雀飛過,它雙目瞪如銅鈴,立馬竄上籬笆追鳥去了。
那扁毛畜生像是有意拿它當狗遛,飛兩步停一下,逗得貓大爺火冒三丈。它在宮中作威作福多年,何時受過這等奇恥大辱,立馬來了脾氣。
恰巧雲雀停在了一口木箱上,狸花貓便拱起身,匍匐磨磨爪子,溜圓的眼睛蓄勢待發——嗷嗚一嚎撲將上去。
鳥在貓爪夠到的瞬間展翅高飛。
而那口木箱卻遭了殃,禁不住胖貓的摧殘,哐當一晃,木板應聲破開,伴隨著凄慘的「喵」叫,一窩受驚多日的蜜蜂四散湧出。
商音:「若是依照前朝公主的行事,連面首都養得,我不過和一個翰林『略』走得近些,又……」
隋策正聽得要翻白眼,視線剛往旁一掃,就看到她腦袋后黑壓壓地飛出大片蜂蟲。
此等場面只消望一眼便頃刻頭皮發麻,滿身起雞皮疙瘩。
「商音!」
他驀然顧不得多想,一把拽她過來。
隋策這一拉力道不輕,重華公主被扯了個趔趄,前額撞到他後背,還沒明白髮生了何事,大群的飛蟲便迎頭「嗡嗡」落下,圍得密不透風。
困在漆黑里的蜜蜂火氣暴漲,又給鋪天蓋地的東風吹昏了頭,比平日里更加有殺傷力。
許是商音懷中曾經藏過那隻裝蜜汁的瓷瓶,一時間竟都往她身上轉悠。
「什麼東西——啊!」
商音嚇得不輕,先是驚叫出口,繼而看清衣袍上拍死的屍體,「蜜蜂?」
「這不是……不是我們準備的嗎?」
她伸手護住臉,拚命揮趕的同時居然還有心思可惜自己的計劃。
「想不到這群蜂鼻子那麼靈,早知道它們這樣也能聞見,瓶子碎了我們也可以再試試。」
隋策一面給她擋蟲,一面疾步後撤,聞言都快服了她了:「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想你那計劃呢——說了叫你別亂揮!」
話音剛落,商音就感覺自己手背針扎似的一刺。
肯定挨了一記——沒辦法,人情急之下就給忘了。
也不知有毒無毒。
她心道不好,只好去催他:「你不能想想辦法嗎?……這東西到底哪兒來的!」
「我怎麼知道!」
隋策言罷飛快瞥了一眼遠處三角亭里批閱詩文的鴻德帝,接著迅速打量周遭環境。
外臣入宮,尤其武將,決不能佩戴兵刃,他手頭如今是一件趁手的防具也沒有。目光從花叢間倉促略過,驀地又退了回來,釘在那些四季不敗的茉莉花莖葉上,忽然靈光一動。
隋策先扯下自己的外袍,兜頭罩住商音,隨即旋步轉身,自近處的花枝上利落地擼下一把葉片。
他五指夾著花葉,就著那些單薄的草木,暗器般朝四面八方射出。
很奇怪,他分明像是隨意灑了一捧溪水出去,零落的碎葉就好似長了眼睛,裹挾著凌厲的勁風在漫天的蜂群里絞殺,快得像流星的殘影,幾乎葉無鬚髮。
青年的雙眸極專註地在四下流轉,幾息之間上百隻蜜蜂成雨而落,落荒而逃的幾隻漏網之魚他也懶得再管了,迅速收了動作,忙去瞧商音的情況。
「喂你怎麼樣?」
隋策把她從官袍下挖出來,公主殿下剛梳的髮髻又毀了,他覺得自己還是先別告訴她的好。
「沒事吧,啊?」
「我不知道啊……」
一場兵荒馬亂過去,商音腦子裡還嗡嗡作響,根本說不出哪裡不舒服。
「嘶……」
她就抽了一口涼氣。
隋策扒開她的手,「來來來,讓我看看。」
這時,在宮牆的青瓦花窗后,一個不起眼的黑影一閃而過。
*
重華府的北房內,因怕照明不足,今秋命小丫鬟再添了盞燈,自己則坐在床邊,謹慎地拿銀針給商音挑手掌和肩頸的刺。
這事情不便驚動宮裡的太醫,怕叫人查出什麼,她只能簡單地做了點處理,匆匆告退回府。
夜裡一細看,肉中還埋著幾根呢。
隋策戳在邊上,見她每拔出一根,都十分明顯地輕輕顫抖,想來是真怕疼。
他倒是全須全尾的,畢竟習武之人,通身沒半點傷。
「呼……這讓蜜蜂追著跑,確實挺嚇人的。」
商音任由今秋照料著,口中諸多感慨。
倘若當時進展順利,她保不齊也得挨一頓蟄,沒有隋策護駕,八成傷勢會更重些。
「剛剛雲姑姑差人遞來消息。」今秋手上不停,「好像是小太監被他乾爹叫去幫忙,一時不察,才叫那野貓打翻了裝蜜蜂的箱子。」
她驀地頓了頓,去詢問商音的意思,「依殿下看……要罰嗎?」
重華公主聽完,歪著脖頸沒脾氣地哎了一聲,心煩道:「算了算了,算我倒霉,他也是頂著掉腦袋的風險,迫於我的淫威不得已接的這茬事,就別為難人了……呼。」
說著似乎是刺扎得深了些,挑出來時她不禁抽了口涼氣。
「早提醒過你不要用手趕了。」
青年漫不經心地旁觀,「就是不聽,我怎麼沒事兒呢。」
「你還好意思說。」
她剛要惱怒,不想牽動了下巴的傷,兇狠的表情沒能做完整,半途轉得很扭曲,「嘶……若不是你成事不足,我哪會白白遭這罪。」
「誒,宇文笙。」
隋策歪著頭瞥她,「我可是救了你一命,要不是我,你以為你現在能傷得這麼輕嗎?」
說著便朝她腦門兒上泛泛彈了一指,「屆時闔宮上下都知道重華公主被蜜蜂蟄得滿頭包,可得樂死他們。」
商音捂著額心小聲抱怨,最後到底是不情不願地抿抿嘴,道句謝比要她老命還痛苦:「那謝謝你嘛……」
隋策調開目光,起身往他榻上不知取了個何物,學著她的語調:「『那謝謝你嘛』——真是有夠勉強的。」
「好了好了。」
唯恐這二位主子能斗到天亮,今秋不著痕迹地打圓場,「所幸是沒傷著臉,脖頸上扎得也不深,只是手大約要腫上一陣。這些天得忌忌口,千萬不能吃辛辣了,知道嗎?」
商音沒脾氣:「知道……」
高處的隋某人遞來一隻月白玉瓶,「拿著。」
「早晚各一次,消腫的,一日就能痊癒。」
她冷眼見今秋收下了,趁對方走遠,使著神色悄悄議論:「是不是什麼會令皮膚潰爛,容顏盡毀的葯?」
誰知那頭的青年耳力甚好,揚聲沒好氣:「對對對,讓你腸穿肚爛的——愛用不用!」
今秋正拔了蓋子嗅,對他二人的互懟置若罔聞,只頷首認可:「嗯,還很好聞呢。」
說完便用帕子沾了細細給她塗抹。
藥膏內摻了薄荷,塗在肌膚上有涼風吹過的清爽,商音覺得舒服了不少,一邊偏著脖頸讓她伺候,一邊兩眼閃光,像孩童獻寶那般精神:「你有看見嗎?我今天和小方大人聊得很投機呢。」
今秋瞧她這高興的神態,縱容地笑笑,「看見了,小方大人是不是還誇了殿下『冰雪聰明。』」
「哈。」她很驕傲的樣子,「他對我的印象肯定不錯。」
商音信心滿滿,饒是被蜜蜂叮得狼狽,卻神采飛揚,「而且他都沒什麼偏見,也不像外面那些聽了流言就對我避之不及的酸腐書生……誒。」
她轉頭問,「方靈均那未婚妻是幾月過世的來著?」
今秋不假思索:「今年五月。」
小方大人甫一及冠,家中就給定了一門親,女方出身於朝里一戶並不顯貴的書香門第,為人卻頗具才情,博古通今,十分適合方氏這般的大儒之家。
雙方很快交換了庚帖,過了文定,眼瞧著就要辦喜事了,臨著當頭,那身嬌體弱的小姐被永平城一陣裹挾著熱毒的夏風給吹倒了,一病不起,居然沒出半月就咽了氣。
小方大人雖一次也不曾見過自己這個未婚妻,但卻很講情義,哪怕此後陸續有媒人上門,都一一婉拒了,說是要等芳魂安息,待一年過去再考慮成家之事。
方大人本就是個守禮之人,自然很贊同兒子的想法,反正他年輕,聰明兒媳婦總會有的。
「那就正好還剩六個月。」商音再度燃起了鬥志,「來得及,半年之內,我一定要順利和離,屆時讓父皇賜婚方家——完美。」
隋策躺在自己的小榻上,頭枕著雙臂闔目半睡半醒,聞言也不睜開,只調整了個更舒服的姿勢,自鼻息里輕笑一聲。
*
「你說宇文笙喜歡的是方靈均?」
三公主的茶才喝了一半,聽著底下人的說法,皺起眉只覺奇怪。
「他們倆從前也沒什麼交集,她怎麼會忽然喜歡上他呢?」
旁邊的宮女不敢妄言:「今日隨她進宮的人是這麼回話的,說是……重華公主親口向駙馬承認。」
宇文姝咬唇想了想,又問:「還聽見別的什麼嗎?」
「沒有了。」宮女搖頭,「駙馬在場,她不敢離太近,只能聽到點隻言片語。」
「那四公主同小方大人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還很雀躍地目送他走遠呢。之後就同隋將軍吵了起來……奴婢瞧著,八成是真的。」
宇文姝放下杯盞,凝眸深思,揣測道:「宇文笙是個倔脾氣,要什麼東西,使出渾身解數也得弄到手。以我對她的了解,她下一步多半會想方設法和離,再請父皇賜婚方家。」
說著她曼聲沉吟,以食指叩桌不知在想什麼。
如果她和隋策鬧僵,最後又沒辦法嫁給方靈均。
那可就有熱鬧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