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第14章 第十四章

宮門外,富貴坊,重華府內。

大雪下了一天一夜,氣溫說降就降,寒光湖被凍得透透的,昨日就有好些百姓上去行走了。

比賽的場子置辦了七七八八,□□大棚搭得齊全,不少心急之人上趕著掏銀子下注。

永平的冰戲節會是在夜裡。

觀賽的賓客人手一朵灑金紙紮梅,最後憑梅花的多少定奪名次。

很巧的是,這一回適逢休沐,晚上街市說不定會更熱鬧些。

熱鬧好啊,商音就喜歡熱鬧。

以往有雪的冬季,自己還得想法子混過宮中侍衛的眼,喬裝改扮著跑出來看,今年卻是省了不少麻煩。

這門婚事總算有個派得上用場的好處了。

商音坐在妝奩前描眉,今秋和另一個侍婢服侍她梳頭。

窗外暮色將沉未沉,尚有半分烏藍的餘暉。

公主殿下梳妝打扮,駙馬也在旁更衣洗臉。隋策自己拂好發冠,整理著袖口看她往眼角勾線,「誒,我一會兒與人有約,要去應酬飯局。指不定什麼時辰能回來……你可記得給我留個門。」

「哦。」

她不怎麼在意,應得很敷衍,「知道了。」

一面吩咐今秋,「我想換個口脂。」

看起來自己活得還不如一盒脂粉,隋策索性不再自討沒趣,端正的行頭一穿,人模狗樣地出去喝酒了。

成親數日,雙方都習慣了這種生活——各過各的,互不相干,他們井水不犯河水,勉強也能湊合過。

等商音拾掇好,天堪堪擦黑。

車駕早已停在重華府大門下。

她身披斗篷踩著踏凳進去,接過今秋遞來的手爐抱在懷中,猶在與她議論,「去年我沒押中,白白叫那信王世子佔了好大的便宜,聽說這次有新戲班加入,也不知那耍雜技的功夫如何。」

今秋跟在馬車邊笑著回她的話,一壁又提醒說:「殿下別只顧貪玩,當心著涼,車裡的炭火夠不夠熱?」

「夠了夠了,再加我待會兒可得冒汗。」

這丫頭哪兒都好,就是太啰嗦,別看她做事一板一眼的,偶爾語出驚人,心眼兒里憋著蔫壞呢。

記得早些年剛看冰戲那會兒,由於比賽被人動了手腳,商音老大不高興。

她曾經提議,下次可以先讓禁軍把幾家出資的老闆扣住,等節會完再行放人。

這想法嚇了她好大一跳,為此,商音時常擔憂起她今後的婚配問題。

不知該尋個怎樣的夫家才合得上今秋這性子。

重華府的車駕悠悠馳在燈火通明的長安街上,不是進宮面聖,也不是敬香拜佛,按著王公貴族不得擾民的祖訓,商音未曾帶太多隨從。

反正夜間有禁衛軍和京兆府的捕快巡邏,比白日里的安防更嚴謹。

永平城的雪一落,氣溫便急轉直下。

街上處處是燒鍋子賣熱食的攤鋪,那翻滾的白煙湧上天去,照得豁牙的弦月也朦朧晦暗。

懷恩街是去寒光湖的必經之處。

長街連著安定門,越往外越偏僻陰冷,沒有街市,亦無煙火,寥落一路延伸至萬家燈燭難以觸摸到的皇城邊緣。

這便是京郊城牆根下。

外城不允許小商小販們逗留,更不讓做生意買賣,方圓幾十丈肅清得乾乾淨淨。

而官道旁蕭索的古樹林則是士兵無暇顧及的死角,此刻,黑壓壓的人影你挨我我挨你地擠在幾個臨時搭起的草棚之中,天寒地凍,甚至不見一塊擋風避雨的破布。

早些時候還能生火取暖,風雪驟來,草木都浸濕泡軟了,根本點不著,即便點著了也全是黑煙,熏人得緊。

前兩日北風過境,滴水成冰,已經凍死了幾個短命的,帶頭的中年人枯坐在一塊石頭上,望了眼背後的大幫同鄉,眉頭深鎖地叼著草根。

耳邊絮絮叨叨的說話聲傳過來。

兩個年輕漢子似乎在嘗試點火堆。

有婦人哄著半大的孩童寬慰道:「再忍忍,啊。等進了城咱們就有熱粥吃了。」

「京城裡家境殷實的官商可多呢,講究積德行善。尤其臘月里,聽說啊,窮苦人若去敲那大宅院的角門,管事的二話不說,都得給碗熱湯飯——這可是主人家叮囑的,圖個吉利。」

可惜小孩兒不吃畫餅那一套,固執地問:「那我們什麼時候能進城啊?」

婦人頓了片刻,依舊車軲轆似的回答:「再等等,快了,快了。」

中年人發愁地收回視線。

冒著黑煙的火終於燒著了,有暖意總比沒有的好。

不多時,底下的漢子就捧來烤好的干饅頭遞給他,叫他「四哥」。

這位「四哥」接了,卻良久沒吃。

他捏著那塊果腹尚且不足的乾糧,狠狠地咬了咬牙,朝自己的小弟說道:「不行。」

「今晚上無論如何也要進城。」

他斬釘截鐵:「就是闖,也得闖進去!」

*

方靈均雇的小轎一入懷恩街就放下了,他在前街下了轎。

因得今夜冰戲節的緣故,這條街格外擁堵,車馬轎輦穿梭其中,很容易水泄不通,橫豎「杯莫停」離得不遠,還不如走著去更快些。

酒宴做東的是六皇子宇文效。

約莫兩日前,他身邊的宮人特地登門遞來拜帖,說是想請教他一些文章上的深淺。

這倒令方靈均奇怪了片晌。

皇子效在學業上成績平平,反倒聽說他與禁宮守衛來往甚密,私交頗好,還在夏侯副統領處學過幾套搶法,聽著更像是要走習武一路。

怎麼正兒八經地設宴找他討教起詩文來了?

不過小方大人到底是讀聖賢書的儒生,奇怪歸奇怪,卻也沒有多想。

宇文效同他皆師出李太傅,算是同門子弟,六皇子忽然對做文章起了興趣,他作為太傅門生當然很樂意幫忙指點一二。

況且皇子還小,不至於惹人非議。

於是方大公子懷揣著一顆同輩切磋之心,風光霽月地往酒樓方向而去了。

城郊的那位婦人有句話並沒說錯。

一到十二月,確實有窮人家三五成群結成一夥,扮成鬼神、判官、鍾馗的模樣敲鑼打鼓地去高門大戶討賞錢,這叫「打夜胡」。

懷恩街富饒,有錢人不少,干這行當的也多。

方靈均見扮作孟婆的老婦可憐,順手掏出一把銀錢給她,後者忙一迭聲地道謝。

他觸景傷懷,難免哀民生多艱。

方靈均搖搖頭:「走吧。」

招呼起小廝正要接著趕路,乍然聽到背後一陣驚惶聲響,那老太太像是衝撞到某位貴人,一個不慎還把貴人剛買的糖人摔壞了,在錦衣華服之上糊了一抹糖漬。

這下不得了,跟前的丫鬟作勢就要大罵:「你怎麼搞的!」

「走路不長眼睛嗎?」

她取出絹帕給自家小姐擦拭,口中不依不饒,「毀了這裙子我看你怎麼賠!」

方靈均見狀心道不好,老人家怕是要惹上一樁大官司。

他飛快調轉身形,手已經在往袖口裡掏銀子了,想著如若不成自己便替她還這筆錢債。出來「打夜胡」的多是貧民乞丐,這般年邁的老婦,八成是為著家裡還有小的要養活,否則哪有力氣隨年輕人熬大夜,叫她傾家蕩產怕是也付不起半片紗絹。

只不知對方是什麼來頭,肯不肯賣自己這個薄面。

小方大人捏著錢袋,怎料尚未等走近,身著碧紗裙的大小姐突然摁住婢女的手輕輕制止。

她嗓音十分低柔,款款如流水,語調不緊不慢帶著天生的氣度:「不要咄咄逼人。」

貴女頭戴帷帽,輕紗下看不清真容,可話聲莫名有幾分耳熟。

「臘月里永平盛行驅疫逐鬼的舊俗,多是些吃不上飯的可憐人想法子討生活而已。因得除夕將至,誰也不忍見年節里有人餓死街頭,不過借這個習俗接濟左右,予以施捨。」

「如今你若非要她將辛苦攢下銀錢賠給我們,下月怎麼挨過年關呢?」

不懂事的小丫鬟貌似頗為受教,頓然理虧地掖著手,低眉順眼地垂眸聽訓:「是……」

「奴婢知錯了。」

方靈均這才適時開口:「這位姑娘。」

「冒昧打擾,在下……」

他正抬手要作揖,就在此時帷帽下的女子露出半面容顏,他瞬間一驚愣,做了個口型:「三……」

對方連忙豎起食指放在唇峰,意味深長地示意周遭。

方靈均當即明白過來,只是換了行禮的姿態,沉默而隆重地躬身低首。

宇文姝悄聲說:「我偷偷出宮的,不欲過於招搖,還請小方大人替我保密。」

「應該的,殿下放心。」

知道她雖是擅自離宮,但多半有錦衣衛混在暗處護佑,對此方靈均倒並無太大擔憂。

轉眼宇文姝便吩咐好隨從,安撫了那扮野鬼的老婦,還贈了她些許錢財壓驚,將人送走了。

方靈均忍不住道:「不承想殿下久居深宮,對民間的風土人情竟也這麼了解。」

三公主聞言很是謙遜,「我一個閨閣女子,不過是讀了幾本閑書紙上談兵,不敢在小方大人八斗之才面前班門弄斧。」

「殿下哪裡的話……」

「只不過。」她沒等聽方靈均的辯解,悠悠一嘆,目光放在滿街的車水馬龍中,「書上所寫畢竟不如眼見為實,我出身皇家,打小錦衣玉食,究竟能體會幾分黎民困苦呢?說來也僅是自己一廂情願罷了。」

「上月據聞南方連著大旱又是冰雹,災情嚴峻,不曉得又有多少這樣的老人衣不蔽體,無家可歸……」

方靈均未曾想三公主能有如此深刻的見解,被她說得感慨萬千,一時竟有些慚愧,連六皇子的酒宴都變得窮奢極欲起來,透著一股朱門酒肉臭的罪惡。

而這會子,杯莫停的雅間里,宇文效當然不在其中。

訂下的只是個空座,一份因故未能赴約的書信早就準備好,由店掌柜收著。

六皇子雖然不在。

可隔壁的房間卻觥籌交錯很是熱鬧,羽林衛同知生辰將近,趁著休沐,不當值的軍官們便設了酒席給他慶祝。

隋策作為這支禁軍的一把手,為人年輕,平時又好說話,在下屬中風評一直不錯,難得晚上肯賞臉和大伙兒吃酒,氣氛一度十分高漲。

付臨野窮得叮噹響,到處厚著麵皮蹭飯,他和隋策一併坐在靠窗的座處,幾杯佳釀下去,人微醺著輕飄飄起來,開始沒大沒小地勾著他脖頸。

「嘿,大哥——你這麼敞開了肚子和咱們哥幾個喝酒吃肉,不怕夜裡咱嫂子給你臉色看啊?」

隋策一手端杯子,一手托著他這隻八爪魚,語氣輕佻:「她?」

青年注視著手裡透光的玉盞,細細把玩,「她自己都不知道晚上上哪兒瘋去了,哪有閑心管我。」

說完將他胳膊推開,「喝你的酒去吧,什麼嫂子不嫂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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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宿敵成雙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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