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事情得從秋葉落黃的九月說起。
原去西南平定流寇的長風軍在收兵折返時,不想同邊境的南燕勢力不期而遇,兩軍狹路相逢,很快便展開了激烈交鋒。
這一回,長風騎兵一改從前的謹小慎微,竟勢如破竹,且一路高歌猛進,直殺入燕國都城,並生擒了燕王及一干皇子皇孫。
短短半月,燕城內便改天換地,由長風軍重兵把守,而這些王子皇妃們則浩浩蕩蕩地被押送上京。
南燕袁氏自大應開國以來,歷經五代帝王,皆乃朝中心腹之患,而今得以殲滅,著實是一番經天緯地的大功業。
毫無懸念,這批將士凱旋之際那是滿城喝彩,熱鬧非凡,舉國上下為之歡喜。
作為立下了汗馬功勞的年輕將軍,隋策因算是小半個皇室血脈,自然更得當今鴻德帝,宇文煥的青睞,論功行賞時,難免偏心一二。
「隋僉事,隋氏一族世代為官,家學淵源,百年以來對大應忠心不二。眼下你得勝而歸,當是不如先祖使命,對得起大長公主的教誨。」
帝王一擺長袖,「朕現晉你為車騎大將軍,食邑千家官拜三品,再追封你母親一品誥命夫人之銜。
「賜金銀千兩,宮緞百匹。」
彼時隋策正跪地聽封,得了官職又有錢拿,這擱誰不高興?
還沒來得及喊一句「謝聖上隆恩」,上面緊跟著一番話將他打斷:「策兒啊,朕自小便欣賞你足智多謀,轉眼經年如流水——見你長大成材,也著實欣慰。
「難得今日高興,依朕看,不妨好事成雙。」
他天生慈眉善目,在坊間素有仁君的美稱,現坐在那龍椅上含著笑端詳隋策,一雙老眼簡直和藹得能滴出水來。
只聽他問:「你覺得,朕的笙兒怎麼樣啊?」
「……」
不怎麼樣!
隋策何其聰明,聞得這般開頭,便已覺大事不妙。
宇文笙,鴻德帝的第四位公主,素以嬌縱任性,刁蠻放肆盛名在外。
一張嘴尖酸刻薄,得理不饒人,仗著有當今寵愛,在後宮皇子公主中幾乎是橫行霸道。
倘若誰人擋了她的路,便是自己的兄長姐妹也一概不給面子。
尤其還特別記仇。
而很不幸的是。
隋策不止得罪過她,大概還是其死敵名冊上的榜首,仇家中的仇家。
但平日里吵歸吵,無論如何,畢竟是皇帝的女兒,自己身為臣子哪兒敢說不好。
他頭仍舊是垂著的,神情躲閃地吐了幾句客套話。
「公主金枝玉葉,當然……貴不可言。」
殿上的帝王頓時鬆了口氣,滿臉的喜不自勝:「難得你能這般喜歡笙兒,真是再好不過。」
隋策:「……」
他到底哪句話說喜歡了?
鴻德帝又豈會知道年輕人之間的恩恩怨怨,只越瞧他越順眼,「朕看你們年歲相當,品貌適配。況隋家本就有尚公主的先例,想來這樁姻緣定會教世人傳為一段佳話。
「現今若朕下旨與你二人賜婚,不知你意下如何呢?」
隋策的意下那肯定是敬謝不敏,擔當不起,另請高明。
可天子問臣下,也就是走走過場。
皇帝賜婚誰敢拒絕?
宇文煥顯然此刻心情不錯,滿朝文武又在一旁虎視眈眈,隋策若想要推辭,不管找出多漂亮得體的理由,都是明擺著叫帝王臉上難看。
隋家說起來顯赫一時,然君子之澤五世而斬。
他其實僅屬分家一脈,父親只是大長公主的次子,走到今天這步著實不易,利弊權衡之後,還是不願冒險惹天子不快。
隋策略一琢磨,想著橫豎宇文笙此人對自己深惡痛絕,索性把這個燙手的山芋拋給她。
於是便裝模作樣地躬身再拜,「臣能尚主是臣三生有幸,何等榮耀光彩。只不過……」
他刻意頓了一頓,面露苦惱,「婚姻大事非同小可,臣怕委屈了重華公主,如若公主不嫌棄,臣自是樂意之至的。」
按照隋策的設想。
宇文笙的脾氣不比炮仗聲勢小,她如此憎惡自己,得知此事必會堅決反對賜婚。
反正她是皇帝的親閨女,素來胡鬧慣了,多鬧一樁也不算什麼,最後八成不了了之。
指不定隋家還能得一筆錢財以作安撫,簡直兩全其美。
他這廂如意算盤打得脆響。
那頭下朝不久,皇後梁氏果真領了鴻德帝的授意,帶著大群宮婢侍女上重華宮尋人來了。
她旁敲側擊片刻,問得倒是不隱晦。
「什麼?」
彼時商音正端茶要喝,聞得那人名姓,險些以為是幻聽,「你……皇後娘娘適才說,父皇中意的這個青年才俊是誰?」
梁皇后笑得滿目喜色,並不介懷地重複一遍,「還能是誰?隋家的公子不就那一位——」
「隋策呀,小時候大長公主還在時,他常跟著進宮請安的,你們不是見過嗎?」
「我們……」
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抿唇承認,「是見過。」
對方倒很熱絡,十分看好這門親事似的,「唉,那孩子自打他母親過世就穩重不少。這不,出去打了幾年仗,人啊,真是愈發的沉著利落了。
她拈起半勺薄荷放進茶碗,慢條斯理地回憶,「不卑不亢,英氣勃勃——若親眼見了,你一定喜歡。」
梁皇后捧起建盞來,問她的意思,「商音以為如何呢?」
商音是宇文笙的閨名,不大喜歡被對方這樣稱呼,她難免細微地蹙了蹙眉。
要自己嫁給隋策?
除非晴天霹靂,洛河水干。
否則,下輩子也不會考慮。
這問題根本想都不用想,她剛準備開口回絕,那旁卻聽皇后不經意地補充道:
「唉,今年各地多災,民生困苦。難得此次西南大捷,陛下多久沒這麼喜悅過了,恰好又是隋家的長子領兵請功。
「你是知道的,你父皇從前受永壽公主照拂,眼見她子孫凋零,後輩寂寂無聞,總有提拔之心,卻苦於無提拔之名。
「現在好了,隋日知能有這麼個出息的好兒子,也不枉聖上苦心栽培。」
商音迅速咬了一下牙,將未出口的話險險咽了回去。
好懸,差點闖禍。
多年來她能在鴻德帝跟前恃寵而驕,靠的就是那點眼力見兒和小心思。外人只道她慣會撒潑耍渾,卻不知這撒潑也有門道的。
幾時賣乖能戳到自己父皇的癢,幾時撒嬌任性能討得好處,其中皆蘊藏深不可測的學問,乃重華公主浸淫數十年琢磨出的寶典精華。
所謂良鐵得用在刀刃上,不動腦子就去自找沒趣,那是莽夫行徑。
父皇與隋寺卿少年交好,如今擺明了是想扶持隋家,否則不會要她下嫁隋策。但凡涉及朝堂政局,宇文煥向來不會由著自己使性子。
此時一口推脫,反倒顯得她不識大體。
商音稍作思量。
隋策其人她再了解不過,從小到大都看自己不順眼,這樁親事他肯定是一萬個不同意。
橫豎他是有功之臣,只是推個婚而已,鴻德帝看在軍功的份兒上,想來不會怎麼怪罪他。
自己何不趁機在父皇面前博個深明大義。
這般一番斟酌,她故意賣了下關子,「哦……隋策啊,我認識的。」
商音擺出顧全大局地倨傲之色,「相信父皇的眼光准不會錯,既然他認為對方可靠,我自也別無異議。」
說完又端起凜然的姿態,「不過,凡事得求個你情我願。若人家隋大公子早就另有所屬,我是不會強人所難的。」
梁皇后唇角牽笑,忙把茶盞放下,「既然如此,那就沒問題了。」
她帶著一臉祝賀的神采,「隋公子很是樂意呢。」
「……」
商音雙目驟睜,表情說變就變,不自覺站起身。
「什麼?!」
隋策竟沒拒絕!
「他……樂意?」
梁皇后不解地抬頭望著她,「是啊。」
幾乎是在同時,天邊轟隆聲大作,砸下一道極其響亮的驚雷,劈得四面八方豁然一亮。
商音被電光駭得聳起肩,彷彿難以置信,跟著又跑去窗邊,探頭仰望蒼穹。
青天白日,陽光正好,連朵烏雲都未曾見著。
「不會吧……」
她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
而遠處正掃落葉的兩個小太監背對著殿宇,湊在一塊兒交頭接耳。
「誒,我剛聽膳房的蔡叔講,今年的洛河不知怎的,下游竟枯竭了。」
「真的啊?」
「不騙你,淺灘上好多魚蹦躂呢。」
……
商音目瞪口呆地收回眼光來,怔愣且發愁地咬唇。
不會就這麼巧……吧!
*
紅燭燈盞前,雕花床榻邊,商音沒好氣地質問:「你當初為什麼不拒婚?」
隋策把茶水一口乾,砸在桌上,貌似比她還憤懣:「我以為你會拒!」
商音都懶得看他,追悔莫及地直揪袖子,「早知這樣,我就算和父皇大吵一架也不要和你成婚!」
對方不甘示弱地立刻表態:「早知有今天,我冒著觸怒天顏,撤職發配的風險也不會接下聖旨。」
她聞言狠狠地扭過視線,一語道破:「說得倒是義正詞嚴,你還不是想在父皇面前溜須逢迎。」
「那你不是一樣裝乖賣好?」
兩人言罷,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在這場交鋒里都不佔理,索性沖對方用力剜了一眼,重哼著別開腦袋。
商音盯著拔步床上細雕的朱金銀杏,呼吸急得連環佩也撞動起來。
還沒等火氣消下去,腹中低調地流出一聲空鳴,隔著衣料能感覺到脾胃的叫囂。
她不大自在地收緊五指。
而這會兒隋策也餓了。
沒滋沒味地喝了一夜的酒,什麼墊肚子的食物都沒吃,成親儀式又諸多繁複,從早忙到晚,只在家中囫圇吞了點麵食。
儘管剛剛爭得面紅耳赤,但在果腹一事上,他倆難得達成共識。
畢竟吃飽了才有力氣繼續吵,兩軍停戰補充糧草,不是什麼丟臉的事。
商音與之交換了一下眼神,開口道:「今秋,端些吃的進來。」
廊上的陪嫁宮女輕輕應聲,不過片刻,幾個宮婢便捧著描金漆紅的托盤推門而入。
一進屋,就看見公主與駙馬各自坐得涇渭分明,中間比隔了條楚河漢界還清晰,都認為對方是洪水猛獸,生怕越了線。
那大宮女心中瞭然,見怪不怪地含笑上前。
「殿下,駙馬爺。廚房備著的點心奴婢每樣都揀了些送來,主子瞧瞧愛吃什麼?」
兩碗水餃,兩碗湯圓,以及兩碗蓮子羹。
宮裡的御廚手藝自不消說,聞著味兒便已感到清香爽口。
論實惠,自是鮮湯餃子比較頂餓,故而商音和隋策當先一人拿了一碗。
這些水餃個頭不大,差不多是一口一個。
她吃了沒一會兒,額心隱約遲疑地蹙起,咀嚼著總覺哪裡不對。
「唔……這餃子,怎麼有些生。沒煮熟嗎?」
婢女們相視抿唇。
今秋便笑盈盈道:「『生』就對了呀,殿下,這是子孫餃的好彩頭,寓意殿下與駙馬今後多子多孫,福壽綿長。」
那嗓音里的歡快可謂是看熱鬧的不嫌事兒大。
「這什麼餃?」她險些噎住。
這丫頭答得倒是靈巧:「子孫餃,殿下。」
隋策:「……」
兩人面有菜色地放下碗勺。
東西不太吉利,連隋策都咽得頗為艱難,只覺方才吃下去的食物有點兒膈應。
商音皺著五官推開碗,縱觀餘下的幾道甜食,頗有預感地提起戒備,指著那碗湯圓:「圓子呢?」
今秋笑說:「這是福祿湯圓,祝兩位主子花好月圓的。」
商音:「甜羹?」
「桂圓蓮子羹,意為早生貴子,魚水相諧。」
商音:「……」
好了,可以不用吃了,聽著就辣耳朵,沒一個能下口的。
她心累地摁著眉梢,揮手命她撤走,「下去吧,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