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隋大人是光祿寺卿,那就是從三品;咱們駙馬是羽林衛的指揮使,也是三品,豈不是父子同朝為官,平起平坐?」
今秋正陪著商音在府邸荷花廳外的曲廊間閑步。
昨日走完了最後的儀式,這場大婚便算是禮成了,她把那身繁複的綬帶大衫脫下,得以穿得輕便簡潔。
「從前就聽說隋日知耳根子軟,這回得見,他何止是軟?肉都能爛進土裡了。」
商音甩著一條信手摘下的花枝,沒精打采,「難怪在朝中一點分量也沒有,若不是憑著同父皇沾親帶故的關係,能不能做上如今的位子還兩說。」
她費解,「真不曉得這麼個優柔寡斷性子,是怎麼養出隋策那般三句里說不出一句好話的人來。」
今秋輕輕掩了下嘴,將唇邊的笑意迅速撫平。
她喜歡看殿下辱罵駙馬時的樣子,有種別樣的精神和生機勃勃,就沖這一點,今秋也覺得駙馬被罵得很值。
「殿下,您眼底發青呢,是昨夜睡得不好么?」
乍然聽她此言,商音猛地抬手去摸自己的臉,周遭沒鏡子,隔著薄薄的脂粉也摸不出個什麼來,僅靠猜想已覺得是容顏盡毀,不堪入目。
她煩悶地一甩手,「肯定睡不好了,這能睡好嗎?屋裡放著個看一眼就要念好幾遍『阿彌陀佛』來治癒心靈的大男人,能睡著才怪了。」
今秋疑惑地拿指尖輕撫下唇,奇怪道,「可是駙馬……也不醜啊。」
商音嫌她膚淺,「男人嘛,要那麼好看幹甚麼?我好看不就行了。」
說完,走了幾步,像是後知後覺地把這句話品了品,又補充。
「當然,不……好看也不行。」
天氣陰沉了三四日,半上午難得出一回大太陽,明媚秋色,露白風香,再黯淡的心緒也能一掃而光,但商音就是高興不起來。
成親三日,她像連著上了三日的墳,這臉色直接拎去哭喪,恐怕在場的沒人比她哭得更像模像樣。
婚姻大事草草了事,自己是不是這輩子都完了?
與隋策分房老死不相往來,料想是不成,皇上賜的婚,如若傳到宮中,對誰都沒好處。
唉。
真是要命,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她怎麼就非得在那個時候耍小聰明不可呢?
今秋在旁見她一言不發,倒一聲接一聲地哀嘆,於是寬慰道:「殿下,您也不必如此悲觀嘛。
「正所謂日久才可見人心,說不準您與駙馬相處日子長了,會發現他沒那麼討厭呢?」
商音皮笑肉不笑地回了她兩聲「呵呵」。
未置可否。
她同隋策認識又不是一天兩天,從幼年十歲初遇至今,哪次不是不歡而散。
三歲看老七歲看大,十歲看一輩子也差不多了。
老天爺都該知道他們倆不配。
「殿下……」
今秋輕拉她胳膊,曉之以情,「餘生還有好幾十年呢,橫豎下回見了駙馬,您語氣別再那麼沖,只要您不發火,駙馬他不至於上趕著找茬的。」
商音給她拉得東倒西歪,拗不過這丫頭,只能敷衍:「好好好,知道了。」
真是比她還能撒嬌。
正說著就到了抱竹軒。
此處多種花木,另一側乃一塊寬敞平整的空地,是她在宮裡時對宅院修葺所提的唯一要求——有個日照充足,景緻絕佳之地供以蒔弄花草。
剛路過軒室窗邊,商音卻臉色大變,直奔上去。
「我的蘭花!」
她捧著瓷盆滿目驚訥,只見纖弱的蘭草被打折一半,先前將開未綻的骨朵不知去向,幾乎僅剩半條命。
「花怎麼變成這樣了!」
商音厲聲質問左右下人,「昨日不是還好好的嗎?誰幹的!」
幾個僕役婢女偷偷地交換視線,當場識時務者為俊傑,如實交代:「回殿下,是……」
那人窺著她的表情,怯怯說,「駙馬方才在此練劍,不小心……不小心給,砍斷的。」
後半句話簡直低不可聞。
商音尚沒來得及生氣,旁邊聽到一聲漫不經心的「哦」。
隋策扛著他那柄重劍自隔壁的翠竹坪一躍而過,踩著沿途鬱鬱蔥蔥的白陶菊,還碰折了好幾朵剛開的花,言語隨意:
「是我劍風沒收住,掃到了花盆,幸好盆兒沒壞。」
她怔愣地瞪著地上的殘花,又去看大步流星,踐踏草木的隋策,生平實沒見過這麼能氣死自己的人,一時間居然沒說出話來,直伸著指頭對準他:「你!……」
「誒,不過是幾朵花而已嘛。」
青年把劍往地上一戳,他剛活動完筋骨,額間還掛著汗珠,心情很不錯的樣子,「回頭我賠你幾盆便是了。」
「幾朵花?而已?!」
商音狠咬嘴唇,一字一頓地反問,惱得整臉通紅,「你知不知道這盆翡翠蘭我足足養了兩年多,京城的氣候極難適應這個品類,輕易是養不活的,眼看著就要開花了,你!」
今秋只怕她背過氣去,忙給拖住商音的小臂。
「你賠?你賠得起嗎!」
隋策想不到她會動這麼大的肝火,頓時有些無法理解,「養兩年都養不活,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吧……」
他自以為然地替她出主意:「你要不換個好伺候的養?或者,我改天託人上別處再給你買一盆兒……這個叫什麼來著,翡翠蘭是吧?」
商音險些給他一語點炸,「你懂什麼!就是不好養才珍貴。」
末了,又氣又急,「買來的,那也不是我自己養的了!」
說完愈發覺得是在對牛彈琴,氣得拂袖一甩,抱起蘭花抬步便走,走了沒半丈遠,左思右想總是咽不下這口氣,背對著他罵道:
「隋策,你不得好死!」
「我……」
他怔忡地給劈頭砸了個「英年早逝」的詛咒,等想側身去找商音理論,誰料這女人已經走沒影了,只能在原處對著空氣反駁:「我不得好死,那你就要守寡了。」
不料大老遠的還能聽到回應。
「——那最好!」
隋策癟起嘴角,不予置評地嘖嘖搖頭,對女人的難養程度又得了更深刻新的體會,「真是麻煩,不過就是盆花么,發這麼大脾氣……」
他半是自語半是朝旁的管事及僕役一抬下巴,頗有尋求認同的意思。
管事當然不敢議論主子的是非,笑得含糊而尷尬。
「不理她,唉——走,吃飯去。」
說完將重劍一扛,優哉游哉地招呼下人準備午膳。
練武練出一身薄汗,隋策正打算先回房換件乾淨衣衫,剛進內室不過片晌工夫,很快仍穿著那箭袖衣急匆匆走出來,目光四下滴溜,逮著門口的小丫頭就問:
「我箱籠里放的那些甲衣銅片呢?」
女孩子被他冷凝鐵青的臉色嚇得腿軟,「什麼……甲衣銅片……」
他解釋得倉促:「就是一大口紅木箱放著的,其中有鐵有銅,像是軍械的那種。」
丫鬟結結巴巴地搖頭說不知。
隋策無暇與之糾纏,慌裡慌張連抓了兩三個伺候的小廝和婢女,方有一個聲氣兒輕弱地回道:「是、是殿下……殿下嫌箱子里裝的東西臟污礙眼,今晨讓人給扔街上去了。」
「什麼?!」
他不可置信,手上沒輕沒重,抓得那小丫鬟直哆嗦,「她扔了?!」
自己的功勛戰利品!
「宇,文,笙。」
隋策壓著一肚子火去書齋興師問罪時,商音猶在圍著那盆半死不活的蘭花琢磨挽救之法。
見他風風火火,走路颳風,眼皮也懶得多掀半寸。
隋策把袍角撩得嘩啦作響,狠狠行至跟前,「我那口箱籠,是你叫下人丟的?」
公主並不看他,對著破敗的花草心如死灰,好一陣才吝嗇地嗯了一聲。
「這麼髒的箱子,也不知裝的什麼東西,不是銹了就是壞了,破銅爛鐵,不扔留著過年么?」
「破銅爛鐵?」
青年把這四個字重複一回,兩手摁著桌角傾身逼近她。畢竟是名門望族的教養,再有怒意,說話也依舊是字正腔圓的,「這是我五年征戰以來,所滅敵軍主將的鎧甲碎片,是我收存著的重要勳章。
「將士的戰果就是命根子——你竟給我丟外面了!……」
「那我哪兒知道。」商音現下正煩著,將鬆土的小銀勺一擱,抬頭振振有詞,「箱身上又沒寫,瞧著就是一堆破爛啊,再說誰會把這種東西放卧房裡……」
話音未落,似乎反應過來什麼。
意識到自己好像曲線救國,大仇得報了,她眉眼瞬間變動得格外微妙,輕蔑地支起臉頰。
「哦,真是報應呢,老天有眼。」
隋策恍然似的,長睫扇了兩下,他星目本就比尋常男子深闊,盯著她時,連目光都好似用力許多。
「嚯,這麼說你故意的?」
商音指尖把玩著銀勺,一歪頭,「之前不是。」而後再歪過來,「但現在是了。」
青年嘴唇顯而易見地緊抿了一番,終究還是好修養的說服自己男不與女斗,磨著后槽牙讓步道:「你把東西找回來,我就不同你追究。」
「好啊。」
她往前一推花盆,「救活我的花,我就給你找。」
隋策將手鬆開,不可理喻地直起身,「你這分明是為難我。」
商音勾著眉梢:「那你自己找咯。」
反正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兩人最後誰也不讓誰的對視了良久,今秋在旁看得真切,這二位主子的眼眸都漂亮,杏眼對狼目,比不出何人更大幾分。
她盤算著到時候了,在心頭默數:五,四,三,二,一……
商音:「哼!」
隋策:「哼。」
繼而各扭各的腦袋,一個往外走,一個朝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