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我這日子是真過不下去了。」
「杯莫停」酒樓二層的小雅間內,桌子靠窗而設,紅爐上溫著一壺醉仙釀,正咕嚕冒泡。
坐在對面的付臨野兩指還拈著玉杯,唇微微而啟,納罕地看那頭一盞接一盞灌酒的隋策,自己就飲兩口的工夫,這小爺已經喝了一盅。
「大哥,您慢點兒吃。」
他終於按捺不住,抬手虛虛攔了攔,「酒很貴的。」
「我可不比您指揮使的俸祿豐厚,做咱們這行的雷聲大雨點小,一個賽一個的窮,我那點兒月薪,『杯莫停』一年也來不了幾回,今年算是全便宜給你了。」
隋策總算肯放下酒碗,神情愛理不理的,嫌他小氣:「幾個錢啊,心疼成這樣。大不了這頓我請好吧?」
「誒——那怎麼成。」
他倒是吝嗇又講究,拎壺替他斟滿,「好歹是慶賀你新婚大喜,做兄弟的哪兒能叫你給錢。」
付臨野是隋策當年書院的同窗,同年科考,同年中舉,現下在都察院任監察御史一職。
官不大,權卻不小,成日里就靠給同僚們找茬為生,朝野上下人送外號「憑嘴吃飯」。
是個走哪兒哪兒不待見的職務,不過付臨野卻很滿意。
閑來無事查查工部的虧空,心情不佳查查三法司的冤案,天氣好挑挑哪位大人衣冠不整,天氣不好看看哪位將軍上朝不注意禮節。
非常適合他。
「怎麼著?」付御史怕他糟蹋自己的酒,趕緊找話岔開,「你不是和重華公主剛成親三日么?不在家陪著美嬌妻,上外邊兒湊什麼熱鬧。」
他不要臉地眉飛色舞起來,「難道說,我比你家公主還美?」
「唉,別提了。」隋策談起此事就頭疼,手摁著膝蓋,一言難盡地瞥向窗邊,「為這個我都快煩死了。」
「煩?」付臨野抿了兩口酒,不解道,「當駙馬還不好?讓你統領羽林衛,那可是禁軍之首,光宗耀祖,重振門楣……不願意咱倆換。」
「換就換!」他先是一通豪言壯語,接著皺眉發牢騷,「我和她根本就不,合,適!」
——「是真的不合適!」
與此同時,在隔壁街的春水茶坊小舍之內,商音正與人大倒苦水。
「我們倆從小吵到大,哪回給過對方好臉色看?」
「現在更要命了,抬頭不見低頭見,想眼不見心不煩都不行!」
隋策伸出手指掰算道,「如今尚了公主,我還得到她府邸里住著,沾她的光領軍升職,我不窩囊嗎?
「我堂堂七尺男兒,靠自己的本事又不是混不出頭來。」
商音坐在那裡慪氣,「父皇還升他做羽林衛指揮使。」
「若沒這樁婚事,也不過就是個四五品的將軍。」
「你是不知道,她把我攢了五年的那口『豐功偉績箱』扔大街上送要飯的去了。」
隋策比了個手勢,「五年啊,子勤,就這麼沒了。」
「他居然把我養了兩年的蘭花——我連出嫁都要帶著做陪嫁的翡翠蘭——一劍腰斬!」
商音越說越悲憤,「你知道我養得多小心,多仔細的,我難得這麼盡心照顧一回。」
隋策據理力爭:「她簡直斷送了一個男人的夢想!」
商音義正詞嚴:「他這和折了我兩年的壽有什麼分別!」
隔著一條街的兩個人,在不同的雅間里詭異而默契地異口同聲。
……
送茶點的小廝沒見過如此陣勢,嚇得頓在門前,不知怎生是好。
今秋於是邁著碎步上來,含笑接了托盤,打發這孩子下去。可憐見兒的,才十來歲,往後怕是大老遠望得公主的車轎便要腿軟了。
春水坊的茶出自武夷山茶園,口味不輸於御茶園的貢品,從前商音偷溜出宮便常愛來此處消遣。
桌旁垂首細飲的女子年逾四十,乾淨素雅的襖裙洗得泛白,通身拾掇得一絲不苟。
聽了小公主的抱怨,她正抿唇一笑,闔上青花瓷的蓋碗,眼目溫和地端坐著。
「不打不相識,奴婢倒認為,殿下與駙馬很有緣分呢。」
「緣分?」商音近乎給聽笑了,不以為然地擺首執杯,「哪怕是有,一定也是孽緣。前世若非有情人終成兄妹,就是有情人終成殺父之仇。」
「……」
那一頭的女子年紀大了,講話總帶著點老人家的慈祥,細聲細氣的:「夫妻嘛,世間千萬人便有千萬對比翼鴛鴦。有人相敬如賓是一輩子,有人打打鬧鬧也是一輩子,像殿下您這般和駙馬鬥鬥嘴,吵吵架啊,亦不失為一種情趣呢。」
「嗬嗬。」
商音調開視線,借喝茶以作遮掩。
她還從沒聽過夫妻之間有如此不共戴天的情趣,只能承認是自己孤陋寡聞,想不到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口味重的奇葩還挺多。
耳畔忽傳來對方飲茶后嗆著的咳嗽聲,商音神情稍作緩和,放下蓋碗關切道:「雲姑姑身子不好嗎?」
今秋給她拍背順氣,見她抬手示意自己不用忙,才停了動作。
「早些時候染了風寒,眼下已無大礙了,只是我體弱不爭氣,左不過有點氣虛。」
雲瑾是皇城禁宮中六尚局的宮女,商音未出嫁前她跟著在重華宮伺候,現在小公主出了宮廷,她們這幫老邁之人沒有陪嫁的資格,自然給發還回原處。
別看她在宮裡是個老資歷,脾氣卻太過溫和,撞在誰手中都能拿捏。
商音左思右想不放心,捏著袖擺沉吟,「我琢磨著,總得找個由頭,把你調出宮來才行。」
老宮女咽下潤嗓子的清茶,連連揮手。
「奴婢一個無足輕重之人,不值得殿下去費心思,屆時鬧到皇后聖上面前,可就不好辦了。」
她吐出一口氣,淡笑安撫:「畢竟是有您的照拂,如今去尚服局做些雜活兒,紛爭少,事兒清閑,周遭的宮女也不敢怎麼苛待我。」
商音知曉她是怕麻煩自己,唇角帶著民間小輩敷衍長輩時的撇動,漫不經心地擺弄茶匙,不拿這話當回事。
「倒是殿下您。」
雲瑾往前湊了湊,滿臉擔憂,「隻身在外,要多加小心。」
「雖說重華府是聖上親賜的宅子,卻難保『那邊』不會有人盯著。」
彷彿「那邊」二字觸到了她的哪片逆鱗,商音整個人瞬間豎起一身的鋒芒,星眸冷厲:「怎會沒有,她八成等著看我的熱鬧。」
她倔強地搭起手肘,「愛看就看個夠,我才不會因為這點折辱畏畏縮縮。」
「此事是我失手,大不了下次再連本帶利扳回來。」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給人家看笑話了,不缺這一遭。
雲瑾見自家殿下依舊如此有精神,真不知是喜是憂。
她是瞧著公主長大的,從堪堪及腰的個頭到如今亭亭玉立,一個人在禁宮裡摸滾打爬,從這個宮挪到那個宮,由各妃各嬪經手又再丟開。
若不是這份越挫越勇的脾性,大概也很難撐到今日吧。
老宮女感喟地搖頭,注視著商音:「公主現在招了隋將軍做駙馬,往後有什麼打算呢?您的事兒……要告訴他嗎?」
她原在把玩腰上的玎璫,聞之一個激靈,立時果決道:「當然不要了。」
嫁是嫁了,但商音心中始終沒有把隋策看做是自己夫婿,住在重華府和在當初的重華宮沒什麼兩樣,甚至還覺得自己還是個未出閣的小姑娘。
開玩笑,他們連房都沒圓呢,算哪門子夫妻。
老宮女猶在苦口婆心:「多一個人,多一份照應么……」
「我和他都不熟,講這些作甚麼。」她不大願意提起此人,囁嚅著嘴低聲嘟囔,「再說,我也不想要他幫忙。」
*
轉眼就到了成親第九日。
白天里商音很少碰見隋策,他倆都是早出晚歸各忙各的,直到入夜才回房一同睡覺。圍屏后如今擺了張酸枝小榻,總不至於再叫他日日打地鋪。
不管是小吵也好,大鬧也罷,縱然兩人爭得鬥雞似的暴跳如雷,該就寢時還是乖乖地同處一室。
聖旨賜婚,剛禮成沒兩天,分房是萬萬不敢的,哪怕是給鴻德帝面子,硬著頭皮裝也得裝下去。
隋策正沐浴出來,發梢的水珠尚未乾透,撩起珠簾便見商音坐在床邊,晾著兩隻爪子讓今秋給她塗蔻丹。
鳳仙花的花汁紅艷艷地擱在踏步上,乍一看挺瘮人,像女鬼勾魂。
「大半夜的在這兒染指甲。」他隨意綁了個馬尾,將榻上的被子打開,「你的養顏覺不睡了?」
「你懂什麼啊。」
商音不搭理他,仍仔細著自己的五指,「現在染,明日起來才鮮亮。」
她美滋滋地欣賞了一陣,轉而認真叮囑說:「誒,明天要進宮面聖謝恩的,你可別忘了時辰。」
「我知道。」
隋策懶得在乎她怎麼折騰,三兩下把被衾一蓋,說話就睡著了。
幾年的行伍生涯使得他入眠極快,從不糾結,哪怕偷閑半刻時光也能自在地小憩。睡是睡得好,警惕性卻也極高,半點風吹草動立馬便能醒。
隋策朦朧里睜開眼,只覺桌邊亮著刺目的宮燈,可天色分明黑著,恍惚距離自己躺下才過去兩三個時辰。
妝台前已有人影端坐,他抬手擋了擋光,發現商音居然換好了大衫綬帶,湊在銅鏡上描眉。
更漏滴答滴答響。
青年餘光一瞥,簡直要嘆氣。
「這還沒到寅時,卯初才開宮門,你用得著這麼著急嗎……」
「女人的妝面本來就很麻煩啊。」她不以為意地蘸取螺子黛,「當然得起早收拾了。」
桌上的錦盒內是大片金閃閃的首飾,今秋正動作麻利地給她綰髮,一把青絲精巧地盤成百合的模樣。
說不上為什麼,隋策隱約能感覺到,商音對此次的回宮朝見分外看重。
反正男人的行頭不那麼講究,他左右是不能睡了,索性慢條斯理地撐起腦袋,靠在榻上看她畫。
許是怕吵著自己,屋中的燈燭只亮了幾盞,混沌長夜下的火光像團細緻的粉末,清淺地暈在商音面頰。
石榴紅的指蓋被修得圓潤纖細,泛出一道透亮的晶瑩,襯得她描眉的手格外柔和白皙。
隋策那讓半壁昏暗籠進去的雙目細微地眨了眨。
平心而論,宇文笙這個女人,好看是好看的。
他雖不喜她的性格,但公正的講,縱觀京中貴女千金,論顏貌姿容,論身段體態,當屬她最為出眾。
想來千古之後的史書上,那些迂腐的老學究們再怎麼鄙夷她的言行,也要捏著鼻子承認一句「重華公主光艷動天下」。
小的時候他還沒怎麼注意到她的相貌,兩人就已經迅速結成了仇家。
宿敵見面總是分外眼紅,再漂亮也沒心思欣賞。
而今,她五官長開了,出落成了大姑娘,吵架時不再頂著那頭雜亂的黃毛,眉眼稚氣的同他叫板。偶爾安安靜靜專註著自己手裡的事,一舉一動,倒真有幾分古書上公主帝姬的氣場。
商音把眉梢收了個尾,冷不防瞧見隋策在身後盯著自己,額心瞬時擰成了結。
「你既然不睡,還賴在那兒幹甚麼?起來洗漱收拾啊。」
她嫌棄地轉過頭,「別指望我會等你哦。」
隋策:「……」
這女人要是不說話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