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今秋將點翠插到商音髮髻上,又從盒子里取出一支來,拈在手裡左右為難。
「殿下,已經快有十斤了……還加嗎?」
她脖頸上頂著沉甸甸的腦袋,看著鏡中鮮亮的金光閃爍,終究咬牙:「加!」
於是一個珠光寶氣的重華公主就這樣收拾妥當了。
隋策穿著他那身玄青紗袍朝服,抱臂靠在門邊,懶洋洋地觀賞她梳妝打扮,比看猴戲還有興緻。
商音扶住妝台邊沿緩緩站直腿,由於負重太過頭重腳輕,瞧著頗為半身不遂。
青年唇邊的弧度打了個彎,只覺這丫頭此刻簡直像個撥浪鼓,他毛手毛腳地撥弄了一下髮釵。
「你這頭面,比咱倆成婚那天還誇張吧?」
「誒,別碰!」她動作不敢太大,只能柳眉倒豎地拍開這人的賤手,「梳了一個時辰,打亂了你給我補嗎?」
隋策弔兒郎當地順勢松活五指,抬了抬下巴問:「都弄好了?」
「好了。」她肯定道。
「行。那走吧。」
馬車就停在重華府正門的台階下,兩隊侍衛分列在側。
幾乎是踏出這座宅邸的瞬間,他二人同時挺直了背脊,一改此前玩世不恭或刁蠻任性的姿態,眼神兀自銳利起來,將羽林衛大將軍與大應公主的身份高高端起昭告世間,一個撩袍邁步,一個昂頭掖手,從上到下寫滿了「不可一世」。
且不論平日里他二人的喜好脾性是否相合,至少在裝模作樣上,還是挺臭味相投的。
公主的車駕比尋常平頭車要寬上一倍,坐兩個人綽綽有餘。
帘子甫一放下,周遭沒了旁人,她立刻揚起脖頸拿手托著自己那繁複的髮飾,一個勁兒呼氣。
隋策在窗邊支著臉頰看她找罪受,「不過就是回個宮而已,犯得著這麼正式么?你打小住了十幾年的地方,又不是沒去過。」
「你不明白。」商音勾著頭,一面趁機休息,一面解釋,「可不是回趟皇宮敘家常那麼簡單,這是示威,是臉面。我得讓旁人見著我氣色紅潤,神采飛揚。肯花心思折騰妝面,好歹證明我心情不錯。難不成灰頭土臉的叫他們以為我婚後大不幸,給人看笑話嗎?」
隋策聽了發笑,不以為意地風涼一嘆,「越是缺什麼越是裝什麼,你這樣人家只會覺得你是強顏歡笑,欲蓋彌彰。」
「那就欲蓋彌彰。」她也不否認,言辭鑿鑿的,「總好過一副苦大仇深,鬱鬱寡歡的樣子。哪怕跪著笑,我也不要站著哭。」
他眉峰輕輕一揚,像是對這後半句話略感詫異,眼風居然正兒八經地掃到商音臉上,仔細地看了她一回。
後者使喚人慣了,信口吩咐:「你快幫我托著點兒頭飾,我手都酸了。」
隋策抿著唇覺得她麻煩,雖滿腹牢騷,倒也還是湊過來將掌心一攤,撐住她烏壓壓的髮髻。
「沒那個金剛鑽還攬瓷器活兒,真不懂你們女人,插一腦袋的珠翠就算示威了?要我說啊,是你自討苦吃。」
商音把後頸擱在他胳膊上,堂而皇之地享受人伺候,丟來一記「夏蟲不可語冰」的白眼,片刻后又轉過頭。
「誒,反正你在父皇那兒也是要裝的,我可告訴你哦,待會兒進了宮中,不管你多不願意,在我那些皇兄、皇姐妹面前,都得表現出與我如膠似漆,夫妻恩愛,對我百般呵護,非我不可的態度——明白了嗎?」
她光是言語形容,隋策已經不自控的起了滿臂的雞皮疙瘩,真是本能反應,從內到外散發出抗拒。
商音催促:「你聽見了嗎?」
他只得忍辱負重地垮了肩:「聽見了聽見了。」
隋策手還托著她的頭,漫不經心地開口,「那我在外面,怎麼稱呼你?」
後者閉著眼睛,心不在焉,「隨你怎麼稱呼。」
他想了想:「商音。」
商音打了個激靈,登時皺眉:「大膽!本公主的小字也是你能叫的?」
隋策只得改口:「那宇文笙。」
她聞言更怒:「大膽!你竟敢直呼本公主的名諱!」
隋策:「……」
這個女人好難伺候。
朝見之儀說直白些就是駙馬偕同公主回娘家做個客,吃頓家宴。
民間有三朝回門,天家也不例外,只是她要等大婚十日之後才可回宮拜見。
殿上的禮儀倒是走個場子罷了,正經的席面還在宮裡。
車轎停在第三道門牆外,再往深處便是禁庭的御花園,商音和隋策並肩而行,裝作親昵的模樣挨近他,邊咬著牙不易察覺地小聲道:
「我方才打聽過了,長輩中幾位長公主皆不會到場,屆時來的就我父皇、皇后、幾位后妃,三位皇子並兩位公主。你應該都見過的,好應付。」
「三位皇子?」
他琢磨,「除了太子顯,剩下兩位是……承和效?」
商音:「對。」
「五哥今年及冠有了封號,你可不能再叫他五皇子了,得叫沛王。」
家宴擺在安益殿內,這是個好地方,左右通透,臨著大園子,夏日靠窗邊兒還能賞長明池裡的睡蓮和水芙蓉,別提多清幽了。商音自小就喜歡來這兒,無論是吃酒宴還是節慶看戲班雜耍,周遭滿是花木,她坐在其中便覺得自在。
眼下鴻德帝尚在前朝同內閣議事,只他的一幫後宮佳麗們花枝招展地圍著滿園秋菊拈酸吃醋。
都是女人之間每日的例行舌戰了,商音自覺無趣,沒將她們放在眼中。
兩人正朝皇後走去,冷不防她好似看見了什麼,忽然一把攬住隋策的臂膀,十分小鳥依人地靠在他身前。
隋策剛想給梁皇后見禮,這一攬差點沒站穩,鳳駕前失儀也算大過了,他默不作聲地輕側著臉,直衝著商音磨牙瞪眼睛。
豈料此人全不在意,反而賣著乖向皇后潦草地蹲了個身。
「皇後娘娘。」
隋策只得趕緊端起兩臂,架著這隻八爪魚精,禮數周全地作揖。
「商音來啦。」
梁皇后像是對她的沒規沒矩見怪不怪,臉上掛著挑不出錯的微笑,「看你這喜上眉梢的樣兒,想必和隋將軍新婚燕爾,很是恩愛吧?」
商音撒起謊來眼睛都不帶眨,自自然然道:「是啊,我們不知道多情投意合呢,成親以來日日膩在一塊兒都捨不得分開。從前我年紀小,不知什麼叫做無話不談,如魚得水,現在才終於嘗得箇中滋味——真得多謝父皇,賜我一個如此俊朗溫和的好夫婿。」
隋策:「……」
他一條胳膊還被商音抱在懷裡,聞言禁不住深深吸氣,窒息地瞪著眼眸瞥看她,彷彿見識了一個全新的動物,分外受驚。
這前後是同一個人嗎?
女人也太可怕了吧。
「皇上自是千挑萬選,特特為你招的如意郎君。你能與隋將軍投契,當然再好不過。」說罷忽而往身後一抬手,招呼道,「姝兒你也來,瞧瞧你妹妹的好氣色,你這個做姐姐的可不能懈怠了。」
隋策順著她的動作投去視線,梁皇后的朱紅大袖隨著微舉的胳膊緩緩落下,在那迴廊上的人便漸次露出形容。
年輕的女孩兒弱質纖纖,她不似商音那般牡丹一樣大富大貴,妝容清雅,衣裙也清雅,整個人像朵剛綻的含笑花。
隋策對皇室同齡人並不陌生,如果他沒有記錯,這位應該是……柔嘉公主,排行第三,只比商音大幾個月份。
宇文姝端莊內斂地行至梁皇後身畔,與對面的姊妹相視一笑。到底是皇后親生的,這舉手投足的作態和她母親幾乎如出一轍。
商音依舊挽著隋策的手,視線卻別有深意地落在她身上,那份做作的笑意鋪在眼底,突然陰涼得有幾分危險。
「姝姐姐。」她神色間帶著關切,「你臉色發青啊,昨晚沒睡好么?」
對方明顯頓了一下,指腹在面頰處輕撫,旋即笑道:「那倒不曾。我這些天向來好眠,大約是天氣的緣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三天兩頭的吃藥,一年就總是這個臉色。不像你……」
她點頭寡淡地羨慕說,「春風滿面的。」
商音把唇角的弧度放大,矯揉造作地維持著她的「春風滿面」。
「不過……」宇文姝輕理袖擺,有意無意道,「從前你不是與隋將軍常起口角之爭,鬧得不大愉快嗎?想不到如今竟能這麼和睦。」
她眼波平和:「起初知道你要出降,我還挺擔心的。現在看來,應該是我多慮了。」
「……」
到底心虛,商音兩腮的筋肉微不可見地抽了抽,繼續春風得意道,「嗐,那不都小時候的事了嗎?再說人嘛,總要仔細處過才知道對方是好是壞呀。」
「就好比我們……」她舌尖卡了片刻,面不改色吐出兩個字,「阿策。」
隋策:「……」
商音端的是泰然自若:「外剛而內秀,以往在人前挺傲慢自大的,但認識的日子久了,逐漸窺得他是個溫柔顧家,體貼入微的好男人。在外能驍勇善戰,在內又溫文儒雅,真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良配呢。」
隋策:「……」
他有點撐不住了,握拳在唇下重重地咳了一聲。
商音面上八方不動,只拿手用力掐了掐他後背,還掛著那副嬌俏小公主的笑意,一派天真與之致歉:「唉,按禮制姝姐姐年長於我,這要賜婚應當是先賜給你的。姐姐不會怪我搶了你的好姻緣吧?」
宇文姝笑著搖頭,謙順地說不會,「都是緣分罷了,況且父皇如此安排,當有他的道理。」
兩位公主是同年同歲,論資排輩,按理怎麼也該是宇文姝先出嫁,但不知為什麼鴻德帝反而給商音招了駙馬。
新婚小夫妻你儂我儂地相依偎著往別處看秋花去了。
宇文姝溫婉端莊地站立在原處,背後的六皇子走上前,忿忿地替她打抱不平。
「什麼態度,你怎麼著也算她姐姐,言語夾槍帶棒的,還當著外人的面,真沒一點公主的樣子。」
宇文效年紀小,今年剛滿十四,由於生母出身寒微,在偌大的皇室中,比起商音這般的刺兒頭,他自然更情願與柔嘉公主親近。
宇文姝聽完收了目光,眉眼一如既往地平易近人,竟還勸起他來:「商音就那麼個脾氣,不要緊的,我習慣了。」
「你太好性子了。」六皇子儼然著急,「難怪讓人家欺負到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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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離那幫皇子公主們遠了,隋策才轉過身來,一臉抓到了把柄的飛揚之態。
「喂,你這可不是簡單的做做戲吧?」
青年好整以暇地抱起雙臂,挑著眉峰微微歪頭,「擺明是想利用我好在你的兄長姊妹面前炫耀。」
商音被他當場拆穿,抿了抿嘴,倒也不臉紅,梗著脖子揚起腦袋,「是啊是啊,怎麼樣嘛。」
「不怎麼樣。」他邁開步子,語氣隨意,「小爺我不喜歡攪進是非里——不奉陪了。」
「誒誒——」
見他走得快,商音一個箭步急忙拽住他袖擺。
「你只需要配合我一下,只一下,又不會少塊肉。」
隋策聽她說完,繼續望著天:「沒,心,情。」
接著便要抬腿。
「誒——」
商音再次摁住他,無可奈何地作出讓步,低低道,「大不了,我答應把那堆破爛找回來。」
像是就等她這句話。
隋策唇角一牽就勾出兩彎酒窩,勉為其難地點頭:「早這麼說不就對了。」
嘁……
商音忍不住噘嘴,真是沒見過氣量如此之小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