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女兒回娘家是件喜事,雖說也才分別了十日不到,但所謂遠的香,近的臭,再瞧見這嫁出去的掌上明珠,鴻德帝別提有多高興了。
他坐在上首,先是讚揚小夫妻般配得天造地設,再又誇了隋策兩句,讓他多多擔待自己這養得沒邊兒的姑娘,最後意思意思薄責一下商音太過驕縱,隨即歡歡喜喜地舉杯,叫大家開宴吧,好吃好喝。
這席面既是為了款待公主駙馬,菜色自然以商音的喜好為主。她無辣不歡,故而滿桌都是鮮紅的辣子……好在她的菜是單獨準備的,不必讓闔宮嬌貴的后妃們跟著遭殃。
鴻德帝正在上頭和梁皇後有說有笑,商音捉著筷子百無聊賴地在香辣蟹里翻花生吃,她天生的倔脾性,什麼東西越稀少她越珍惜。
螃蟹多時她搶花生,螃蟹少了她開始搶螃蟹,可見是個怪胎。
不經意一抬眼,卻瞄到宇文姝坐在對面執杯淺飲,那目光若有似無地落在自己身上,末了卻不說什麼,只意味深長地垂眸一笑。
商音頓時背脊一挺,給她笑得渾身不自在。
據她多年與此人打交道的經驗,這個舉動不簡單,事出反常必有妖,笑得那麼噁心——難不成是被發現了?
不行。
重華公主立馬坐直身體,她眼珠打了個轉,靈光瞬間閃過心頭,當即把手邊的琉璃碟一端,夾起一塊浸滿紅油的夫妻肺片,笑靨如花地側身喚道:
「阿策,來,這是你最——喜歡吃的菜,看父皇多清楚你的喜好啊。」
饒是方才已經做了交易,事先也有過心理準備,但當場直面商音「鬼上身」的變臉術,隋策依然覺得有點不適。
這捏著嗓子的一聲溫言細語,簡直比書中金蓮喚武大那句「大郎,吃藥了」還令人驚悚。
他臉上保持著微笑,死死盯住送到唇邊來的吃食,口中冠冕堂皇:「果……然還是你最了解我。」
牙縫裡卻在低聲抗議:「什麼鬼東西,我幾時喜歡吃了!」
商音還托著碗筷,同樣用只他二人能聽見的音量反駁:「這是我喜歡的,你敢不喜歡。」
他擠眉弄眼:「再說你夾什麼不好,夾這個!」
「夫妻肺片怎麼了?沒把你的肺片成片兒叫你吃就不錯了,還挑三揀四。」
她笑得面頰發酸,於是狠狠在桌下用力踩他的鞋面,嘴唇微動:
「快張嘴,我端不住了……」
如此場合真是騎虎難下,後者終究胳膊沒擰過大腿,頗為屈辱地含笑叼住商音喂來的牛肚,滿腔贊聲。
「好吃吧?」偏她還情意綿綿地問。
隋策邊嚼邊點頭,浮起「有妻如此,夫復何求」的神情,尷尬又不失禮貌地努力表演。
高處的鴻德帝卻是什麼端倪也沒瞧出來,反倒頗為受用。
他慣來喜聚不喜散,就愛看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戲碼。見狀不由抬手捋須,連兩眼綻開的細紋都透著滿意。
商音捧起兩頰,微歪腦袋看他,一派嬌俏之態,咬著字提醒道:「該你了,喂我吃。」
隋策:「……」
這實在是太挑戰他的極限了,隋策嘴裡還嚼著嗆口的辣子肉,面上沖她眉歡眼笑,借著側頭的動作,見縫插針地質問:「差不多得了吧!」
對方猶在做作地拋媚眼,儼然帶著小女兒的天真嬌憨,嘴角蹦出的字卻一點也不天真:「別磨蹭,我們說好的——」
「你的破銅爛鐵是不想要了嗎?」
在威逼與利誘的雙重蠱惑之下,隋策不得不低頭,內心沉痛地端起碗碟,依樣畫葫蘆挑了團一品豆腐。
正待要湊近商音唇邊時,他忽然略顯猶豫,像是不知怎麼稱呼為好,最後鬼使神差地脫口而出:「生……笙兒,你也吃?」
還是個問句。
商音:「……」
儘管大家皆乃逢場作戲,但他果真配合起來,商音竟有些吃不消。
這個愛稱著實出乎意料地使人反胃,她沒控制好表情,悄悄地打了個乾噦。
隋策:「……」
「喂,你那算什麼表情啊!」
他憤怒地咬牙,卻還不能明目張胆地質問,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唇縫外蹦。
隋小將軍的自尊心平生沒遭受過此等羞辱,要不是聖駕在上,他都想掀桌子了。
當自己很想這麼叫嗎?
太過分了,他還沒吐呢,她倒是先吐上了,這叫什麼人……
怕半途破功,商音顧不得再和他對詞兒,忙把吃食一口吞了,免得橫生枝節。繼而迅速地大放笑臉:「好吃,宮中的御廚手藝就是高明。」
繼而適時地沖鴻德帝撒嬌:「父皇,改明兒我也想要討個廚子去我府上。」
「好。」那邊的皇帝豈有不答應的,「都依你,你自個兒挑人吧。」
不管周遭看戲的信了幾分,橫豎鴻德帝是十分欣慰,感慨之餘還露出些許羨慕,自言自語地點頭,「笙兒和策兒真是郎才女貌,好一對璧人啊。朕這門親,看樣子是結對了。」
梁皇后在旁附和:「年紀相仿且都愛玩鬧,怎麼會處不到一處去呢?早晚的事罷了。」
兩人以長輩的身份一番品評,說完,她又不著痕迹地順口提道:「算起來,姝兒也到歲數了,畢竟是姐姐,老待字閨中總說不過去。皇上可莫忘了給她擇一位好夫婿。」
鴻德帝的目光本慈和地望著殿中的商音與隋策,聞言恍然似的輕輕頷首,沉吟說:「姝兒是嫡出,身份更尊貴些。」
「是得仔細考慮啊……」
*
一頓酒宴吃得人心力交瘁,隋策覺得從前在宮中結交的那些個皇子們,看自己的眼神兒都變了,八成在私下議論他是不是被妖魔給奪了舍。
好在太子顯向來穩重,待他還如從前別無兩樣,散席之後二人在菊花園內小聊了片刻,無非是要他記得多看顧著點兒商音云云。
對於天底下所有入贅皇家的駙馬而言,禁宮內院深不可測,不是戰戰兢兢便是拘謹局促,生怕行差踏錯。
然而隋策不同。
他的祖母是當今皇帝的姑姑,因得有這層親緣,作為隋家唯一的後嗣男丁,幼年時沒少進宮混臉熟。
要麼是新春佳節給鴻德帝拜年請安,要麼是閑暇與一干皇子世子們玩耍作伴。就連南書房講學,他也陪著聽過一兩年。
對這深宮,可謂是熟門熟路。
偷溜出來到歸月閣后的半廊附近解決了他的人有三急,難得耳邊清閑,隋策沒忙著回園子,甩著腰間的玉佩流蘇,沿石板小徑散步,打算晒晒秋陽躲個懶。
正優哉游哉,路過不知哪處宮人的值房,視線不經意地一掃,眼尾忽然撞進大片艷麗的硃紅色衣袂。
隔著繁茂的花木,遠處青牆下有兩抹斑駁的身影。
那衣裙的顏色實在太扎眼,都不必細觀,他就猜到其中一人肯定是商音。這招搖的金飾,大喇喇的反著光,想認不出她也難。
但另外一個……
對方恰被擋在花樹的枝幹后,依稀露出半截袍角,身份不明,從體格上看,倒像個男的。
孤男寡女避人耳目,於幽靜處私會。
還是在成親回門的當天。
隋策微微意外地挑了一下眉,並未上前探個究竟,只若有所思地沉默半晌,抬腳離開了。
回到菊園裡,眾人都聚在水榭中吃茶,帝王家的家宴,不外乎是皇親國戚。眼下看過去,除了幾個后妃稱病告退之外,餘下的人都在。
太子沉穩,沛王寡言,六皇子天生一張看誰都不順眼的臉。就連跟前伺候的太監也一個沒少。
隋策記性不錯,認面孔尤其拿手,不著痕迹地縱觀全局,很快也在公子哥們的隊伍里撿了位子坐下,與一群王子皇孫憂國憂民地扯淡。
大約一炷香過後,餘光便瞧見商音不動聲色地回來了,等在附近的今秋上前給她緊了緊髮髻。
主僕倆舉止如常地走到女眷的席面去,混於其中風輕雲淡地有說有笑。
隋策一手端著茶杯,雙目卻斜睨著打量那邊的商音。
直到身旁有皇子同他說話,這才挪開視線,換上應酬的笑容,朝對方舉杯一飲。
午後未末申初,鴻德帝上了歲數,精力多有不濟,他起身離席,這場局自然而然也就散了。
無論商音還是隋策,皆為今日能矇混過關鬆一口氣,在回去的馬車上各自錘肩捏手。別看就是吃頓飯,做戲真是個體力活兒,半天下來笑得皮肉酸軟。
商音在旁邊按摩面頰,擔心嘴角咧太久,容易生皺紋。
隋策則支著腦袋喟嘆:「小爺我從出生至今,就沒受過這等奇恥大辱。」
「一世英名,毀於一旦。」他搖頭。
「哦,是嗎。」商音不以為意地接著拍臉,「那你可得習慣了,往後還有更大的。」
青年語氣風涼地拖長了調子,「往後?」
「往後我才不陪你演了。」
他兩手交疊地放到頭下枕著,舒展身體倚在軟靠上休息,兀自放鬆了一會兒,忽然掀起眼皮看她,沒頭沒尾地說道:
「誒,同樣是公主,怎麼你和你姐姐相差那麼大。」
商音不知所謂:「什麼啊?」
隋策一挺腰坐直,「你看——你呢,刁蠻乖張,任性妄為,人還小氣,說兩句就上臉。哪哪哪——」
他指著商音深吸一口氣,行將火冒三丈的臉,「就是這樣。」
「你詆毀我還不叫人反駁了?」她不禁憋屈道。
隋策把脖子一偏,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膝頭,「可你姐姐就不同了。」
「端莊持重,溫婉嫻靜。通身透著善上若水,水利萬物不爭的氣韻。」
他說著好似細細回憶了一番,給了個挺不錯的評價,「這才像是我大應的公主。」
商音瞧他那副與有榮焉的模樣,輕蔑而不屑的翻了個白眼,送去一聲冷笑。
「你們男人果然都一副德行,喜歡這種弱不禁風,細聲細氣兒的小嬌花。」
「喜歡小嬌花怎麼了?」他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理所當然道,「難不成會有人放著我見猶憐的嬌花不愛,跑去喜歡河東獅嗎?」
末了,反倒語重心長,「姑娘家,溫柔點兒好。總發脾氣,會老得很快的。」
商音整理好髮髻和衣襟,倨傲地沖他一睨,「那麼喜歡,你娶回去啊。」
「嚯。」隋策歪在車裡,「要是能有的選,我當然選她了。」
如此戳人肺管子的話,隋策都抱好了要挨打的準備,不曾想她竟難得沒發火,只歪著頭輕嘲著開口:「就怕你有心娶,招架不起。」
「這種人養在家裡,保管後院起火,屋宅不寧。」
他聞言枕著雙臂把臉往旁側了側,小聲辯駁:「現在的後院也不見得好到哪兒去。」
商音當然聽得明白,眼皮一掀懶得再和對方爭辯。
話不投機半句多。她扭過身,將目光放到窗外,眼不見為凈。
這時的馬車尚未出皇城,踢踏踢踏地行在兩堵宮牆合圍著的甬道間,而前面不遠處正是內閣大堂的偏門。
剛洒掃過的青石磚上有錯落的水漬,兩個朝官打扮的士子正候於台階之下,約莫是在等人通傳。
商音的車駕從旁經過,因見是公主的儀仗,便紛紛恭敬地垂首施禮。
年輕的儒生剛入仕途,仍帶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書卷氣,哪怕穿了官袍也不太像個「老爺」,更似深山觀中仙風道骨的出家人。
他低眉順目地站在紅牆磚地的夾道上,像春日微雨下端正溫潤的墨玉。
商音的目光順著車簾的縫隙投射出去,直到行出老遠,也仍舊不自覺地望著偏門的方向,神情里深思幾許。
她轉回頭,好似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神色無端堅韌起來。
重華公主的儀仗出宮門時,柔嘉殿的婢女剛將一杯煮好的清茶捧到宇文姝手上。
她家殿下口味清淡,方才茶會上的糕點大多太咸太甜,趁現在回來了得好好解解膩。
眼見自家公主不露聲色的垂眸品茗,宮婢站在旁邊遲疑片刻,終究是要撿她愛聽的話頭,有意無意地開口:「奴婢今日瞧四公主和她那位駙馬似乎格外投緣,連酒宴席間也這麼旁若無人的恩愛。」
宇文姝連眼皮也沒抬,喝完茶笑了一下,「是你不了解她。」
「裝的罷了,沒幾個人會當真的。」
「難怪呢。」她趕緊在旁附和,「就四公主那個脾氣,短短几日,怎麼就能和人這樣親密起來,想也是不可能。」
踩完了商音,接著又去捧她,「還是咱們殿下好,大把的王孫公子巴巴兒地想要求娶呢。將來定找個舉世無雙的駙馬,我瞧那位隋小將軍也不怎麼樣。朝堂上下多得是比他出眾的將相才子。」
宇文姝聽了並不說話,知道是下人的奉承,不過淡淡地自鼻息里輕笑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