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第8章 第八章

朝廷給新婚駙馬的假只十日,從宮裡一回來,隋策便去他的羽林衛所走馬上任了。

車騎將軍是鴻德帝賜他的封銜,都指揮使才是正職。

大應尚了公主的駙馬多是安排守衛皇城的職務,他也不例外,若無要緊軍情,每日就去衛所點個卯,四處巡邏查看,或是安排人手輪值、參與押運護送。

雖不至於忙到夜不歸家,但算不上多清閑。不管怎樣,對隋策而言有事做總比待在家裡和某人吵架氣死自己要強。

哪怕圖個耳根清凈,他也樂意挨到用完晚膳后再回重華府。

不過很奇怪。

儘管自己確是在刻意躲著商音,但這幾天對方竟也意外的安分,他幾乎沒怎麼碰見她,連晚上睡覺商音也是子夜之後才進屋。不知是在做些什麼,反正舉止挺鬼祟的……

以至於隋策好些時日都擔心自己的飲食會不會有什麼問題。

氣候一天冷似一天。

膳房偶爾會送來些燒酒犒勞換班的宮城侍衛,他下職前被同僚灌了兩杯,臨出門還架不住人熱情,又給塞了只酒葫蘆路上暖身。

隋策指尖晃悠那系酒的紅繩,弔兒郎當地走在自家府邸平整寬闊的方磚石地上,隨行的管事看出他心情不錯,趁機彙報上月婚事開的幾筆賬。

什麼王家侍郎的回禮、安遠侯府的拜帖、隋東府兩位姑爺的請柬……

他正聽得心不在焉,忽而瞥見不遠處抱竹軒內豁亮的光。

商音是最金貴她那雙眼睛,能在這個家裡把燭火點得亮如白晝的,除了她也大概沒別人。

隋策路過垂花支摘窗,視線往裡一掃,果真瞧見一人伏案書寫。

桌邊的紗絹燈台閃得幽微,侍女研墨添茶,氣氛安靜得落針可聞。

商音專註做事的時候目光從不遊離,兩彎秀眉若有似無地輕蹙,落筆半晌還會用唇碰碰指背凝神思索,那姿態居然有些嚴肅。

隋策一直到看不見她身形才收回眼,仍舊一副散漫之相,甩著酒葫蘆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管事叨叨。

重華公主府不缺錢。

商音是兩千戶的實封,隋策自己也是千戶,再加上隔三差五會有皇帝的賞賜,在整個永平城算是豪門大戶了。

這還未入冬,卧房內已有銅盆燒著炭,枕邊一隻薰籠,滿屋子暖香溫馥。

不愧是皇室金銀堆出來的女人,這樣貴的紅羅炭,哪怕在他們隋家,十一月的天里也不敢如此鋪張使用。

隋策端起茶杯,嘖嘖感嘆那敗家娘們燒著好炭也不用,只拿來薰房子,一回頭,商音便撥開珠簾從外面推門進來了。

「隋策!」

她手裡不曉得攥著何物,左右轉頭尋他,眼睛一亮就往這邊走。

「找你好久了。」

隋策登時有不祥的預感,當下戒備地護住胸口,擰眉懷疑地上下打量,「幹嘛?」

商音並不與之計較,仰著頭倒是神采飛揚,「我有事和你商量。」

想不出她居然還能有和自己「商量」著辦的事情,隋策說不上是受寵若驚還是如臨大敵,虛起一隻眼睛睨她。

「你——和我商量?」

她坦坦蕩蕩的,兩手背在身後,一臉神秘地問:「你很不想娶我對不對?」

問題拋得太直白,隋策都在揣測是不是給自己下的套,不太敢立刻承認,「倒……也沒有很……只不過呃……就……」

商音懶得聽他打花腔,「我仔細琢磨過了。」

「所謂不破不立,要脫離眼下的困局,就只有一個辦法——我們倆和離。」

隋策當即抬眸正色:「當然很不想娶。」

這變臉比翻書還快,對方終於抿住唇,用看渣滓般的眼神盯著他,流露出顯而易見的鄙夷。

「公主果然天資聰慧,蘭心蕙質,一眼看破其中癥結。」隋策半點不介意被她唾棄兩下,雙手抱拳,開始臭不要臉地恭維,「在此等緊要關頭更有氣魄仗義執言,這般高義實乃女中豪傑,隋某由衷佩服。今後必定結草銜環,肝腦塗地。」

「什麼啊。」商音推開他行的大禮,打斷道,「這種事自然是我們一塊兒去說了,你還指望著讓我打頭陣?做夢吧你。」

隋策聞之便泄了氣。

還以為是她總算忍無可忍要去找鴻德帝攤牌呢,浪費了好一通表情。

「誒,重華殿下。」

他手改叉在腰際,好整以暇地側頭瞧她,「你知道我們才成親多久嗎?前些時日還在皇上面前演恩愛夫妻,這就跑去鬧和離,你是真的恃寵作死——藝高人膽大啊。」

隋策掌心一擺,「要去你去,我可不去。你是他閨女,鬧上天也不過小懲大誡,我還背著一大家子的人呢,就我爹那個膽子比螞蟻還小,我怕他在朝上當場抽過去。」

他草草地拱手轉身,「恕不奉陪——」

「喂。」商音不甘心地咬唇繞到他正面攔住去路,微帶慍色,「你是不是男人啊?我只說了個開頭,你沒聽全便要退縮。」

隋策壓根不吃激將法,還和她掰扯起來了,「這跟我是不是男人有什麼關係。」

「再說我是不是男人,你很想知道嗎?」

「我不想知道!」商音齜牙瞪他,「你就是個太監也與我無關。」

「你才是太監。」

他覺得自己有必要為自身證明,「我齊全著呢。」

「好了好了,你齊全齊全……」

不欲再耍這些無意義的嘴皮子,商音兩手摁住他胳膊,「先聽我講。」

「我去查過前朝太寧公主的記載。她同第一任駙馬就是和離,乃大應近兩朝唯一和離的公主。且那位駙馬此後仕途順遂如常,並未受到什麼牽連,是真真正正兩願離婚。

「我想著……咱們乾脆依葫蘆畫瓢,這樣既不損你我利益,又可以成功脫身,豈不是兩全其美?」

隋策眉峰一挑,當真有幾分動容。

他蹙著額心略略斟酌,仍感覺不大靠譜,神色半信半疑的:「能有你說的那麼順利嗎?這可是天子賜婚,如若沒個抄家問斬的大罪,輕易是離不了的。」

「試試看啊。」她卻十分樂觀,「試總比不試的好。」

「我做了一個章程,你來瞧瞧怎麼樣?」

說著自袖口取出一疊墨跡盈滿的紙湊到隋策跟前去,見他沒動靜,還又遞了遞,口中催促:「快點呀。」

「難道你想和我一輩子抬頭不見低頭見,兩看相厭直到死嗎?」

末了再低著視線瞄他,循循善誘,「你就不想,娶個『溫婉嫻靜』『端莊持重』『我見猶憐』的嬌花媳婦兒回家?」

若說此前他還僅是猶豫,最後這一句卻不知觸到了哪根心弦,隋策目光竟微微一動,隨即一伸手抽走她那疊戰略計劃。

「我當然不想和你朝夕相對一輩子。」

他環抱半臂,佯作勉為其難地抖抖書紙,「看看再說。」

商音眼見他肯配合,笑意瞬間一綻,急忙打個手勢叫今秋:「快,把那份卷宗拿來。」

言罷一併塞到他手上。

「這是我去皇史宬里謄下來的有關太寧公主的記錄。」

東西竟都還不少。

隋策略翻了翻,垂眸瞧她,語氣古怪,「原來你這些天,都在鼓搗這個?」

「是啊。」商音不解,「怎麼了嗎?」

他淡淡地調開目光接著瀏覽卷宗:「沒什麼。」

說起這位太寧公主,那是商音祖父一輩的人了,論輩分,還是她與隋策兩人的姑姨奶奶。嫡出但非長女,在一干公主中平平無奇,是個不出眾的人物。

昔年她招了個聞名天下的大才子作駙馬,成婚初時恩愛無比,走哪兒都出雙入對,這駙馬又酷愛寫酸詩,纏綿的詞文一日一首,唱得坊間的大小姑娘一個賽一個的嫉妒。

可約莫在一年後,這倆人漸漸的就開始不對付起來。

太寧公主擅騎射,時常陪伴聖駕狩獵出遊。

這日夫妻倆正同皇帝遊覽古翠山,公主瞧見周遭彩蝶翩飛,情不自禁就走得遠了些,怎想盛夏草木如海,一時不慎竟踩空掉進了湖裡。

周遭恰無侍衛婢女跟隨,只駙馬一人。

偏生他不會泅水,站在岸上急得團團轉,連跳下去陪她撲騰的勇氣也無,光拿眼睛焦急地把公主盯著,除此之外手足無措。

太寧公主足足喝夠一肚子的水,最終還是隨行的宦官聽聞聲響,匆匆趕來救人。

雖說身體無甚大礙,可打那事起,她便對自己的駙馬多了幾分嫌隙。

都言情人眼裡出西施,倘若不是情人了,真連呼吸喘氣兒也能撿出毛病來。

這心思一旦有了罅縫,裂紋爬得比檐蛇還快。

緊接著他們那位姑姨奶奶就發現,駙馬儘管文采飛揚,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孱弱書生,出門吹個冷風回家就得卧病在床,竟比自個兒還嬌貴。

他不僅不會水,居然也不會騎馬,太寧公主熱愛打馬球,邀著一幫王公貴族去球場一較高下,人家夫妻倆比翼雙飛,到她這兒,駙馬只能在場邊搖旗助威。

日子一長,一個總愛往外跑,一個就愛在家蹲,更加無話可說。

太寧公主對自己這夫君是越看越不順眼。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怕蟲蟻,怕蛇鼠,居然連帶爪子的禽類也怕。

這就罷了,他為人還極其「喜潔」,一日只是洗手也要洗上十幾回,對愛在馬球場上撒歡的太寧公主免不了有些微詞,認為她有失體統。

姑姨奶奶左思右想,甚至覺得當初駙馬不下水救自己恐怕有七成是擔心那水髒了他衣衫。

商音:「簡而言之呢,便是太寧公主喜歡彪悍的,可惜劉駙馬是個娘娘腔。」

她總結道,「因此等下一年過去,她夫婦二人分房而居,成日間不說半句話,更別想有什麼子嗣了。公主找上我皇太爺爺要求和離,他早有耳聞,沒怎麼為難就點頭同意。」

商音豎起兩根指頭。

「我再三揣摩,其中關鍵一共有二。」

「其一,和離的理由要合情合理;其二,必須得叫我父皇親眼瞧見。」

隋策一面翻卷宗一面順著她的話掀起眼皮,後者星眸亮晶晶地湊上來,「就是說,咱倆吵架不能只在家中吵,做戲得去他跟前做。否則哪怕我鬧上天去,說你我不合適,他也只當我們夫妻拌嘴,過兩日便好了。」

誰叫回宮那天他倆演了場伉儷情深,這「兩小無猜」的印象八成都給鴻德帝做實了,想要更改只怕不容易。

隋策的長眉揚得很高,帶著試探慢條斯理:「御前與公主吵架……我怕是會死得很慘吧?」

這人居然還在懷疑她!

商音撇起唇角,連白眼都不想翻,「小時候我也沒見你對我恭敬過啊,現在知道怕啦?」

「小時候那叫童言無忌。」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能比嗎?」

商音:「何況並非真的叫你與我吵得雞飛狗跳。」

「太寧公主的事是循序漸進,我們自然要如法炮製。先製造契機,再由淺入深,橫豎進宮的機會不少,多安排幾回分歧,總之能讓我父皇瞧見就行了。大不了……」

言至於此,她抬了抬下巴,像吃了個大虧,勉強做出讓步,「屆時和離的事由我去殿前稟奏,不必讓你出面……如何?」

重華府人多眼雜,他二人平日里的言行就算今朝傳不到鴻德帝跟前,也是遲早的事,總在外面裝神仙眷侶終歸不是長久之計。

隋策隱隱感到商音前後態度轉變得略顯突然,但權衡之下,不得不承認這計劃於自己而言的確有利無害。

手中是一把娟秀工整的簪花小楷,清婉得和字的主人全然不搭調。

那上頭的內容堪稱詳盡,多早晚開始拋出「引子」,製造事端,吵架拌嘴乃至分床分房居然皆有安排。

他眼光忽落在一行筆跡上,劍眉結得很是費解:

「長明宮游湖,因我不會水,故而當你意外溺水后,我得在岸邊干瞪著你半盞茶,再開始無助求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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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宿敵成雙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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