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八一章
隋日知沒能回府,自道場出來,便直接去了刑部等候調查。
朝官集體腹瀉可不是個小案子,事關重大,他作為籌備酒膳的光祿寺卿,哪怕東西未經其手,也多少得落個失職之罪。
畢竟大應朝建都一百多年,還從未出過此等荒謬的差錯,丟的豈止是光祿寺的臉!
若諸位大人有驚無險倒還罷了,要真遇著個什麼好歹……就算和皇上沾親帶故,怕是一樣不能善了。
商音一直派人盯著太醫院的動向,幸而有位相熟的舊識,能不時帶出點消息給她。
這壇酒原是給諸位朝官祭祀時舉杯走場子之用,喝得不多,也就三盞,所以眾人雖當日竄稀得面色蒼白,但用過湯藥,休息一天半宿,已陸續轉好至少性命無礙。
唯有三兩個年歲稍大的老臣仍需卧床靜養一陣。
案情牽連甚廣,凡是參與酒水採買的一個沒落下,盡數被押去了刑部審問。
鴻德帝等著要結果,因而三法司皆不敢怠慢,僅三四日就擬了一份結案的文書呈上御前過目。
說是這酒在釀造之際由於保存不善早已損壞,原本放在庫房以待銷毀,卻不知中途出了什麼紕漏,竟給擺上了大祭。
有了這番定論量刑很快頒布,底下當差的役夫罰得最重,其次就是經辦的主簿,要麼一頓板子,要麼一兩年的牢飯或是徭役。
至於烏紗那更不用想了,能保住命都不錯了。
隋日知這個光祿寺卿自然難辭其咎,在刑部關了幾天,甚至不讓親眷探望,最後不出意外地被革了職,放回家去。
許是念在他作為天子的親家,三法司未曾動用皮肉之刑,全乎人進去,全乎人出來。
悶熱的午後天色陰沉,微光被隔絕在雲下,厚重得令人窒息。
商音同隋策頂著日頭於刑部大牢外等著。
遮陽的兩把傘形同虛設,擋不住鋪天蓋地涌動的熱流。
很快,她便見著那柵門後有個乾瘦的身影出現。
隋日知好幾天不見太陽了,一時有些難當其銳,伸手避開刺目的光,良久方試探性地往外走。
重華公主立時要上前去迎接,門口兩個不長眼的護衛公事公辦要阻她,被殿下劈頭罵回去:「放肆!本公主的駕你也敢攔!」
今秋與隋策左右扶住隋日知,她緊張地在邊上打量,「爹,你在裡面沒吃苦吧?他們可曾對你用刑?有沒有屈打成招啊?」
待審的朝官牢獄和尋常疑犯的不同,可監牢始終是監牢,加上極頻繁的審訊,陰暗的環境,他分明清減了一圈。
饒是如此,隋日知仍舊揚起一副事事不往心裡去的笑臉,寬和道:「不要緊的,大家同朝為官,怎麼著也會留點情面,沒有用刑,你放心吧。」
見他總忍不住去撫腰背,隋策輕皺起眉:「爹,你這腰是怎麼了嗎?」
他開口還是說「沒事兒」,「裡頭濕冷,睡不大好,可能是岔了氣。我回去躺躺就行。」
馬車太顛簸,因而便雇了頂四人抬的大轎,停在不遠處的樹蔭下。
隋日知一面走一面道:「明日起我也就不必再進宮應卯了,聽馬尚書的意思,大概四五日後吏部的文書就會送到府上來,你若不忙的話記得幫我去光祿寺收拾收拾,看可有自家遺落的物件。」
商音心中只覺歉疚,「爹,要麼再等等吧,我等下進宮去求求我父皇……」
「誒,不用不用。」老頭子直擺手,語氣誠懇之至,「我歲數也不小了,索性趁此機會告老歸家。」
他怕公主不信,還解釋,「十幾二十年的和膳食打交道,如今早沒了年輕時的精力,這些個大典啊大祭啊一多起來,簡直忙得焦頭爛額。
「現在放回家了挺好的,即便沒這出,我過不了多久也會與陛下提出辭官。只當出了回糗吧,人在官場,哪能不濕鞋呢。」
隋日知倒是看得很開,他有公務做時兢兢業業,無事一身輕時也樂得悠閑,在今秋地攙扶下低頭就鑽進了轎子里。
然而背後的重華公主卻猶自落在遠處,兩手只用力揪著繁複華貴的襦裙,神情裡帶著無法自拔的鬱結。
商音不是個能輕易被旁人「安慰」到的人。
倘若她自己想不通,外面的言語再多,聽著也像是耳旁風。
隋日知回到西府,東府的大夫人和幾位姨娘帶著壓驚禮拜訪探望,族中的遠親應該陸續也會登門。
他先是道謝,而後撓頭不好意思地解釋,直說自己上了年紀,一時不察才有這般的失誤。
「哎,老了老了。」他唇邊只笑,自嘲道,「眼又花,人又忘事,怎能不出亂子?這飲食的要職看似不起眼,一有疏忽可了不得,還是讓年輕一輩的接手更好啊。」
隋日知對外將所有的過錯皆往身上攬,那模樣好似真的感慨且後悔,無關之人不明就裡,於是紛紛替他不值。
多美的閑差呀,縱然當不了三品的寺卿,退下來在弘文館、翰林院養老也不錯。
若沒這檔子事,隋二老爺滿可以再領十多年的俸祿呢。
親朋好友是糊弄過去了,家中卻有個比他更多心的。
楊氏從道場出事當日起便徹夜難以安眠,自責愧疚到無以復加,只覺是此前隋策身世的問題,攪得他心神不寧,方才導致祭祀出錯。
越想越不可收拾。
「都是因為我,是我把你們搞成了這樣……」
后宅房內,丫鬟給她順後背的氣,楊氏坐立不安,滿眼惴惴地朝隋策道:「不如、不如我回去住吧?」
她目光閃爍得厲害,「我近來總做夢,反覆自省,或許當初不離開別院可能更好?我若還在那處也就不會有後面這些麻煩了。」
「娘……」
他單膝跪在床邊,語氣顯而易見地透著疲憊,「不關你的事,官場上有爭鬥再正常不過了,哪怕沒有你,對方要下手一樣能尋到別的理由。」
楊氏不以為然:「那也是我讓他們有機可乘,我給他們遞了刀子。」
隋策:「這怎麼能叫遞刀子……」
「你看看你,看看你爹。」
她撫上青年的面頰,「大好的前程,多體面的官銜啊,從前十幾年安安穩穩的,要不是我,要不是我的話……」
商音瞳孔不易察覺地一縮,回過神才輕輕在她肩頭摁了摁:「娘。」
「眼下追究原因沒有意義,你現在即便回去同樣於事無補,不僅如此,還會給人落下口實,那些說三道四的,更要編排你是做賊心虛了。」
知道楊氏光口頭上勸沒用,對她得連哄帶嚇。
「且不論是否與你有關,僅靠一味躲避絕非良策,屆時叫人挖到明面上去,那傳出來的話可比如今的流言蜚語還要難聽,得不償失的。」
三兩句下來,楊氏逐漸不再焦慮,反而仔細地琢磨起其中的厲害關係。
商音趁機俯身,苦口婆心:「你和爹都不擅於應付此道,不妨在家好好休息,近來暫且別出門,一切就交給我與隋策處理。好么?」
說話間,底下仆婢端著托盤叩門,該是她吃藥的時辰了。
重華公主不多作打擾,起身讓開,一步一步慢慢地退了出去。
行至門邊時,商音扶著牆不知怎的又回頭朝屋內望一眼。
隋日知正執湯勺給楊氏試藥汁的冷熱。
這家裡一個慣常息事寧人,一個遇事六神無主。
沒了隋大夫人,整座西府都透出一股任人欺凌的羸弱。所謂的人間煙火祥和,不過是擺在窗戶紙下的燭火,一碰就滅。
太易碎了。
她看著亂成一鍋粥的隋家,複雜的心情里多出一絲連自己也未曾覺察到的猶豫。
仲夏的夜黑得略遲,半合的銀月綴在微藍的蒼穹上,光亮不足,朦朧有餘,瞧著璀璨溫柔。
儘管為老父親的案子奔波了數日沒合眼,隋策仰頭暗吸了口氣,落在商音身上的目光依舊是耐心而平和的。
他臉色微顯倦然,淡笑著像是感到抱歉:「今晚在這邊留一宿,好不好?我還是有點擔心,想陪陪他倆。」
「嗯。」商音自然毫無異議,忙點點頭,接著又補充,「多住幾日也行。」
眼見她如此乖順,隋某人彷彿趁火打劫似的,雖不及平時那麼有精神,依舊要調侃,「到我家可就不能住客房了。」
「你得睡我房間。」
公主殿下見他這憔悴的眼圈,都不忍心說重話,縱容地嘆氣:「唉,睡吧睡吧。你愛怎麼樣怎麼樣了。」
難得在外留宿,儘管隋家高門大戶已是十足的氣派,今秋仍回了趟重華府將一些必備之物取來。
像是熏香、擦身子的香膏、公主離不得的涼枕等等。
伴駕隨行不好講究太多,但同在永平城內,錢權能解決的便利,她素來不會虧待自己。
晚飯一家子人都用得少,隋日知在牢獄中飢一頓飽一頓,又大受驚嚇,胃口著實欠佳,於院內散步消了消食,便回房休息去了。
夏風悶得人周身黏膩。
隋府也有冰,但儲備不多,商音特地叫下人從自家拉了好幾車,以供夜間解暑之用。
她先沐浴完,光腳坐在床沿邊,手執一柄團扇,出神地盯著虛里,好似享受冰山帶來的涼意。
隋策成年後回府住的時間就少了,先是入伍離京,很快又成了家,入贅公主府,房間里難免透著點缺乏人氣的冷清。
但看得出,周遭常有人打掃,像是桌上整齊的文房四寶,多寶格滿滿當當的擺件玩意,皆一塵不染。
重華公主對這等凡夫俗子的住處沒多大興趣,反正除了皇宮,哪兒瞧著都寒磣,泛泛一打量,便低頭想往裡側挪一挪。
手正撐著被褥,似乎摸到什麼硬物。
她拿到眼前來瞧,玉骨絲絹瑪瑙墜,居然是把扇子。
「這什麼東西……」
商音不緊不慢地展開扇面,只見白絹上畫著一幅清雅的山水文士圖,歪脖子老松旁站著個模樣俊俏的郎君,舉手投足風姿綽約。
她再翻過這一面,可得不了,一行近乎懟臉的粗筆寫道:「天下風流我一人。」[注]
重華公主眉頭緊皺地脫口而出:「誰這麼不要臉。」
「什麼不要臉?」
隋某人剛沖了個涼,猶自擦著後頸沾上的水,從屏風外繞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