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捌玖章
宇文泠比商音年長五歲,乃先皇后所出,嫁得早,平常也低調,與她的駙馬宣平侯是如出一轍的木訥。
夫妻倆在朝里默默無聞,當真一對閑散度日的貴胄,閑散到有一回宮宴疏忽忘了請這二位,直至散席,從鴻德帝到諸皇親居然沒一人想起來,可見存在感幾近於無。
商音和她沒太多話好說,意思意思地客套了兩句便出門準備入座。
這廂剛下石階,迎面就有個人擋住了去路,彬彬有禮地向她作揖,直躬了半個身子下去,說:
「見過重華公主殿下。」
盯著個後腦勺看不出來者是牛是馬,她不甚在意地讓他不必多禮,沒精打采地問,「閣下是?」
後者抬起一張喜氣洋洋的臉,「小人翰林院侍讀,陸無詢。」
沒聽過。
商音興緻缺缺地應了一聲,「哦,陸大人啊。」
末了又突然道,「你供職於翰林院,那和小方大人,應是同僚了?」
沒想到她會主動與自己交談,陸無詢登時來了精神,忙笑說,「小方大人月前就調職去了都察院,時任左副都御史,在東宮手底下辦事。我豈敢與他稱同僚呢。」
原來方靈均已經高升了。
她內心複雜地感慨了一聲,正提裙要走,那翰林見要錯失良機,當下想也沒想就伸手攔住去路,脫口而出:「誒等等——」
沒等公主狐疑,陸無詢眼珠子一轉飛快指著旁邊,「啊,您看那是什麼?」
商音同一干侍婢皆匪夷所思地回頭。
背後是長公主府邸鬱鬱蔥蔥的花木。
只聽他大呼小叫:「想不到公主府上也會種罌粟啊。」
重華殿下一副無奈的神情,一邊嘆氣一邊給這位受驚的翰林解釋,「那是『麗春』,雖與罌粟有七分相似,但開花后卻截然不同。再說,永平城內也是不讓種罌粟的……」
嗯?
商音言罷,就感覺這場面好生熟悉。
「竟是如此……」
陸無詢鬆了口氣,心有餘悸地撫了撫胸口,「早聞殿下對花木頗有研究,今日一見果真是聞名不如見面。卑職佩服。」
商音:「還好……」
他緊接著上前兩步,忽而觸景傷懷似地開始掉書袋,「唉,這麗春花又名『虞美人』,相傳昔年項王四面楚歌之際,唯有寵妾虞姬陪伴在側,虞姬為追隨項王拔劍自刎,其鮮血滋養后開的花朵,便以此為名……」
話音未落,他大袖子里哆嗦了半晌終於「不小心」掉出來一本書冊。
陸翰林大驚失色:「哎!呀!」
但見上頭幾個正楷寫著「春亭舊事」四個字,陸無詢故作慌張地撿起,做賊心虛似的揣進袖中,滿眼的「含羞帶怯」。
商音:「……」
這幫人演戲的功夫,是不是都師出同門,一脈相承的不忍直視。
等進了花廳女眷之處,雲瑾謹慎地回顧來處,確定無人跟隨,才小聲提醒她:「殿下。」
「陸家是梁皇后妹妹的婆家,這個陸無詢是她外甥。」
她鼻中一聲冷哼,「我說呢,無事獻殷勤。」
「怕是當初宇文姝告訴她的吧……此人倒是陰魂不散,都嫁去那麼遠了,還能給我找麻煩。」
商音稍一思索就明白,「梁雯雪這是見我沒了夫家,想趁機加塞一個,不是監視就是控制……夢做得倒挺美。」
她不及其父手段高明,腦子裡能想出來的全是美人計,一看便知道是出自誰手。
雲瑾提醒她:「那殿下可得當心些,來者不善。」
花廳入口處分左右兩條岔路,中間被蓮池隔開。
左側皆為女眷,右側則是各家受邀的公子少爺們。
商音正和雲瑾說著話,抬眸恰巧望見對面同樣往裡走的方靈均。自上回春水茶坊一別,就再沒有面對面交談過,連偶遇也少。
當然,商音倒曾在滂沱夏雨里遙遙注視過他許久,但小方大人自己應該是不知情的。
不過很奇怪,兩人目光堪堪交匯,他竟在那頭溫潤而和善地率先沖她含笑示意。
公主略有怔愣,忙也報以回禮。
「大公主這日子生得妙,剛過炎夏,又不會太冷。前不久還熱得吃不下飯,現在氣候正合適,吃什麼都香。」
「是呀,冷飲吃得,熱食也吃得,更趕上蟹膏肥的時候,可不是好日子嗎?」
周遭的年輕貴女居多,開宴后不一會兒就嘰嘰喳喳聊開了,沒了長輩拘束,笑得那叫一個花枝亂顫。
商音前兩個月不思飲食,要麼煩心事多,要麼悶熱難耐,此時此刻見那大閘蟹擺上桌,竟真有些餓了。
今日反正不是她的主場,話題不在自己身上,正好能安安靜靜地吃頓飯。
今秋拿小剪子細細地替她剝螃蟹,只片刻光景,一盤汆西葫蘆鰉魚絲就快見了底。
雲瑾難得看她胃口不錯,心裡也高興,「殿下嘗嘗這道炙烤鹿肉吧,上好的野鹿,鮮極了。」
右手邊坐的是皇太子妃,脾氣出了名的和順,見狀笑著示意雲姑姑:「妹妹既喜歡鰉魚絲,我的也一併端去好了,橫豎我不愛吃河鮮。」
商音雖在宮裡懟天懟地,對太子卻十分恭敬,畢竟是未來要繼承大統的人,這點考量她還是有的。
先說了句「那怎麼使得」,繼而乖巧地同她致謝,撒嬌道,「我這些個皇嫂里,就屬大嫂對我最好了,太子哥哥真有福氣。」
皇太子妃果然十分靦腆,「又胡說,你總共才幾個皇嫂呀?」
「有幾個也不耽誤您是最好的那個啊。」
這頭奉承得尚熱鬧,彼時對岸的酒宴上乍然一陣起鬨聲。
——「來得如此遲,你不罰一盅可說不過去了!」
——「一盅哪兒夠,要三盅才有誠意嘛!」
小徑深處,年輕的將軍信步而至,眉宇間隱有歉意,笑容客氣且淺淡。
「我在京營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本就離得遠,若有事耽擱,趕不及過來不是很正常么。」
一幫少爺們嚷嚷著「不聽不聽」。
——「罰酒,該罰!」
眼看酒盅遞到跟前了,他儘管無奈可也不扭捏,只好道:「行,我喝。喝就是。」
剝蟹殼的今秋留意到隔壁的動靜,手肘輕輕把她家公主一捅,小聲說:「殿下……」
「嗯,什麼?」
後者原吃得正開心,一臉懵懂地嚼著魚絲,順她所指之處望去。
只這麼一望。
商音剛浮起的那一點輕鬆之色漸次收斂凝固,連咀嚼的動作似乎都慢下幾拍,愈發像在沒滋沒味地磨后槽牙。
周遭的女眷們陸續發現了這場好戲,各自你碰碰我,我碰碰你,挑著眉相視使眼神。
隋策被塞了壺酒,在靠近蓮池的地方撩袍坐下,唇角還掛著應酬的笑,便聽得人叢中幾個不大不小的聲音。
「誒,那不是重華公主嗎?」
「沒想到她也來了。」
「有意思,你說她這是不是故意的,好讓人下不來台?」
「小點兒聲……」
他酒碗堪堪遞到嘴邊,聞言視線微妙地一轉,側頭瞥向一池之隔的那頭。
事前沒想到商音會出現,因此隋策的神情初時並未帶太多敵意,眼瞼不經意抬起的時候,長睫下的黑瞳里是有些許微光的。
他在蓮池這處意外而專註地迎上公主殿下那張不甚自在的臉,頓了大概半瞬——只有半瞬,很快便輕蔑地收回了目光,仰首飲盡酒水。
幾位相熟的朝官怕冷了場子,趕緊岔開話題:「來來來,好些年沒同文睿聚一聚了,我敬你,我敬你。」
「可不是么,從前你總忙,今日宣平侯做東,等會兒行令、捶丸、投壺,玩遍了才許你走。」
他眉眼間瞧不出有什麼異樣,依舊不冷不熱地笑道:「好啊。」
耳畔聽不清宴席上的女人們在竊竊私語著什麼。
反正肯定不是好話,商音心頭不滿,看誰都不順眼。
隋策雖然沒事兒人一樣推杯換盞去了,她卻不肯服輸,一雙杏目殺傷力極強地仍盯著對方,倘若眼眸能化作實質,隋某人應該已經投胎數百回了。
偏他一切自若,偶爾談笑時餘光刮過來,還耀武揚威地把投壺投中的簽子捏成一把又唰啦放下,很是不可一世。
在氣氛濃厚之際,眾人都未曾發現,長公主及宣平侯偷偷離了席,在花廳外碰頭。
宇文泠只覺自己這壽宴肅殺非常,遍地飛刀子,壓低嗓音與之抱怨:「不是說好的只請一個嗎?」
「是啊!」宣平侯也是不解,「我去請的隋大將軍,吩咐了下人不請四公主的。」
宇文泠跟著道:「是啊,我去請的商音,沒叫人喊隋將軍。」
宣平侯:「……」
宇文泠:「……」
太子妃是唯恐商音尷尬,上一道菜便勸她多吃點,一個勁兒地找話說。
也正是在此時,左側傳來一聲陰陽怪氣的嗤笑,那態度簡直鄙夷到了極致,「和離就和離唄,算什麼了不得的大事,這也值得討論一番么?一個個,我看是閑的。」
商音這才朝旁睇去一眼。
坐著的是信王家的長女宜倫郡主,剛滿十五,聽說脾氣出了名的囂張,多少人私底下稱呼她為重華公主第二,平時避諱得很。
商音沒搭理她,郡主反而自己說得興起:「我們什麼身份?那可是皇家的子孫。王爺世子們尚能娶門第高貴的女子,我們卻只是下嫁,這本便不公。現在既是下嫁,挑一挑自己的夫婿有什麼不對?」
她語氣高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都是皇家的,夫婿不滿意,換了尋個更好的不是理所應當嗎?」
說完似乎還頗視商音為知己的樣子,沖她堅定地一點頭,「重華殿下,我是支持你的。想離就離,離得對!」
商音:「……」
呵呵呵。
實在是不知道應該說什麼,於是禮貌性地敷衍了兩聲。
然而宜倫郡主卻愈發替她憤憤不平,「你不要他,自有他不好的地方。而這些男人卻是心機深重,總不能一別兩寬,各生歡喜,更去背後傳你的是非,把你的名聲搞臭了,他們落得個清白無辜,成了什麼……好夫婿的人選。」
對方冷哼,「真叫我噁心。」
小丫頭還沒嫁人,滿腦子憤世嫉俗,性格看著比自己還偏激。商音本不打算和她一般見識,奈何這姑娘不依不饒,徑直從桌案出來走到她桌邊,眸中透著攪風攪雨的算計,「重華殿下,我替你出這口氣吧?」
「咱們可不能白白讓那些臭男人詆毀,得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商音聞之一怔,雙眸便有點躲閃,嘴上還是感激,「多謝……不過不用麻煩了,我不在乎。」
「怎麼不用,人都騎到你頭上來了,你不還擊嗎?」宜倫郡主不禁詫異,感覺這重華公主好似和傳聞中不太一樣,「趁現下京城有身份的王公貴族都在,殺殺他的威風,叫他知道咱們的厲害。」
商音頭都大了,語氣無奈地說:「真的不必……」
「作甚麼對他如此心軟。」
郡主皺眉不滿,懷疑地打量起她,「您不會是,下不了狠手……還喜歡他吧?」
話語立時疏遠了不少,「莫非提出和離的,是隋駙馬不成?」
她心頭無端愣了愣,隨後似聽了什麼笑話一般,立刻矢口否認,「當然不是——」
「不是就好。」郡主鬆了警惕,勢在必得地一笑,「那便交給我。」
「我定讓他出盡洋相。」
商音不自覺地張了張口,說不清是想阻攔還是想解釋,到底也沒有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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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策在院中陪他們投壺時,一個小廝打扮的僕役悄無聲息地上前提醒:「將軍。」
「重華府的人命小的將此物交給您。」
掌心裡拱進一團紙條。
他等對方勾著腦袋畢恭畢敬地退下去,這才垂眸展開。
是商音的字跡。
言簡意賅,約他到花園假山後一見。
隋策將紙團攥在手中,神色如常地抬起頭,四下的同僚們興味濃厚,玩得忘乎所以,沒人注意到他。
他咬了咬唇,沒有太多猶豫,很快就不動聲色地撤出了人群,往僻靜處而去。
走在路上,隋將軍的腳步竟難以察覺的輕揚,偶爾還不自控地跳兩下,半行半跑地到了花園內。
這裡是蓮池的源頭,大片碧藍的池塘,荷葉田田。
隋策沿假山環顧片晌,並未發現旁人的蹤影。
他試著喚了一聲:「商音?」
正奇怪她究竟是有什麼要事尋自己,冷不防轉過山石,水面浮起的蜀錦繡鞋猝不及防撞進眼底。
彷彿讓火苗燎過,隋策心口猛然一緊。他瞳孔因為過於專註而莫名發疼,一個箭步沖至岸邊,居然也始料未及地打了一下滑。
鞋子泡水應是有一陣了,浸濕大半。
附近全是光溜的鵝卵石,一道清晰的擦痕印在上面,恍惚可以猜到此地曾經發生過什麼。
隋策想都沒想,一頭扎入水裡。
落水的「噗通」聲十分沉悶,一串透明的泡泡直從他身側往上竄。
長公主府的池子是人工開鑿,並非活水,底下瀰漫著黑壓壓的綠藻與蓮葉根莖,渾濁得無法視物。
他在一團混沌間倉促摸索,有那麼一刻以為找到了商音,卻不想用力一撈,只拽到粗糙冰涼的水草。
隋策起起伏伏換了兩回氣。
他將半壁的水池都摸了個遍,剛游上去浮出水面調整呼吸,耳畔便聽得一串鈴音般尖銳的笑。
對方好似沒忍住,聲音隱約模糊,但說的話卻格外清楚。
「你瞧他這個樣子,活像個大□□!」
宜倫郡主不知幾時出現在假山旁,居高臨下地抱懷而立,興緻勃勃地看他出糗。
隋策抖開滿臉的水,喘息不定地仰頭望上去時,小郡主的五官模稜兩可,但她背後的人卻清晰得彷彿水洗過一般深刻。
青年的星眸清明而凜冽,銳利得有幾分刺痛的意味。
觸到他目光的瞬間,商音悄然握攏五指,心裡當即就後悔了。
「我僅是略作手腳他都能上當。」小郡主得意地高挑起眉,滿眼不屑,「看上去也不是什麼聰明人嘛——難怪你不要他,笨笨的。
「換做是我,我也瞧不上。」
正說話之際,隋策游上了岸。
他拖著雙腿,舉止十分疲累似的,慢吞吞踩著光滑的石子一步一步行至乾燥處。
商音咬著一點唇肉,眸色擔憂地緊盯住他微彎的背脊,根本沒留意宜倫喋喋不休地在講什麼。
他並未當場發作,甚至一聲未吭,只淡淡撥開黏在肩頭的莖葉,波瀾不驚地回首,抬眸,那臉頰繃緊的稜角尤其分明。
隋策冷凝地看了她一眼,嘴唇抿作一條直線,狠狠地將掌心緊攥之物扔到地上。
是團泡得發皺的紙條。
隋……
她愧意叢生,沒有喊出口,青年已經背著一身的狼狽,濕淋淋地離開了。
「什麼大將軍,我見著不過如此。」
宜倫郡主更加堅定了想法,熱情地給商音鼓氣,「天底下男人多的是,放心,我一定你找個更好的。」
她眼前還殘留著方才隋策的背影,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含混著回了她什麼話。
此刻的商音生平第一次如此歉疚。
她輕輕地想。
我是不是做得太過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