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九二章
聽到她的語氣,隋策竟像是從鬱憤中勻出了一線冷笑,眼含嘲諷地反問道:「是我你很失望嗎?」
頭頂疏漏的天光正從他發梢照過去,一半在地上落了個棱形,一半在他玉冠間瑩瑩閃爍。
商音右手被他箍著摁於臉側,發現對方這身打扮根本不是去述職的裝束,秀眉當即皺起:「你跟蹤我?」
隋策眼神輕飄飄地一撩,並不否認,「跟蹤你怎麼樣?」
她眼角跳了跳,感覺到來者不善,分明是來找茬的,當即別開視線試圖掙扎,「你放手——我現在不想跟你說話!」
然而任憑她如何扭動手腕,青年也分毫不讓,似乎和她來真的。
隋策忽地握住她肩膀,愈發用力地摁向門扉。
四周「哐」的一聲。
伴隨著他牙根里咬出的字:「你就當真為了對付梁家,跟誰在一起都可以是嗎?」
「是嗎?!」
商音原本便暈眩著不大舒服,一連叫他往滿是隔窗的木門上撞了好幾次,周身作痛,此刻也來了火氣,對吼道:「關你什麼事啊!我們早就和離了!我同誰在一起用你管嗎?」
他嗓音比她更大:「你說和離就和離啊?!」
重華公主的嘴不減當年,言詞字句一如既往的帶毒。
回想起這數日來渾渾噩噩的每一刻,隋策只覺心裡滿是不值,「宇文笙你耍我該耍夠了吧?當別人沒脾氣是不是!」
他覺得那天在長公主府的蓮池裡是戲弄,之後在太玄湖邊的事也是戲弄。
乃至於皇宮御前的質問,或是更早時候答應他的那些曖昧不清全是戲弄,從始至終當真的只有他一個人。
商音正張口要反駁,青年猝然吻上來,就著她微啟的唇霸道地探舌而入,氣息濃烈滾燙,近乎封得嚴絲合縫,甚至不必花功夫抵開貝齒牙關。
涌至嘴邊的話被突如其來的濡濕打斷,她險些岔了氣,含糊不清地嗚咽著去推他。
但隋策吻得之粗暴蠻橫,唇齒顛轉纏攪,沒有一絲溫存可言,全然是在咬她泄憤。
背後已是房門,商音退無可退。
她朝旁一瞥,意識到自己還有一條胳膊空著,便想也不想一巴掌沖他側臉扇去——
青年眼眸驀地淬亮,反應極快地半途抓住,他鬆開了唇口,未曾費多大力氣便輕而易舉地將公主牢牢鉗制在牆上。
商音喘著氣瞪他,雙頰通紅卻不知是惱怒還是羞憤。
未承想隋策也在瞪她,唇角緊抿,瞳孔間流轉著不忿之氣。
如此四目相對,公主先還在不服,隨後沒由來地感到一絲不安。
她對這般姿勢和他俯視自己的眼神感到不安。
在兩相懸殊的力量對比下,那一瞬,商音竟有點害怕。
隋策大約是叫她那未遂的一巴掌惹惱,嗓音愈發失了剋制,「一直以來我都讓著你,縱著你,高高在上地把你捧著,是不是就讓你覺得我很好說話啊!」
商音思緒凜然,想起存心要她名聲掃地的卑鄙小人們,再聞得此言鼻尖忍不住一酸,發了狠似的低頭要掙開。
「你放手,放手!」
「大膽你……敢對我放肆!」
隋策沒料到她會有如此大的反應,手勁不自覺撤了一半。
商音劇烈地拚命反抗,「這什麼地方,你不怕旁人看見我還怕!」
得知是這個理由,他胸腔莫名地浮起鈍痛,不禁感到諷刺,「你現在怕旁人看見了?」
「那你在太玄湖的時候呢!」
她聽不進去,仍在抵死掙脫,那樣子像是格外反感這樣的觸碰,隋策也不明白她怎麼會這麼討厭自己。
僅僅只是獨處,她就如此難受嗎。
桌案邊積灰的筆墨在扭打下盡數掀翻,滿室乒乒乓乓,一地狼藉,半明半暗的耳房中難辨形勢,混亂之中兩人摔倒在矮榻上。
窗外的日光剛好灑落商音半身。
她在明,他在暗。
商音看著頭頂上方的隋策,即便宮裝凌亂狼狽不堪,她依舊不忘公主的威儀,泛著淚花呵斥道:「隋策你敢碰我!」
隋策握著她兩隻手腕,心底里一面泛起悲哀,口中一面自嘲著咬牙:「是,我不敢碰你。」
「成親一年了,我連根手指頭都捨不得動你!你呢!」
他們倆為何會鬧成今天這樣。
「和離才多久?轉頭你就向別人投懷送抱。看我在乎你,看我為你著急,像個傻子一樣圍著你轉,你很開心是嗎?!」
「我隋策算什麼?我算什麼?」
他越說越悲憤,怒意沖頂,就著宮裝鬆開的胸襟扯下,張口便咬住商音的肩頸。
細膩的肌膚下流淌著血液的筋脈在他齒尖鼓動著。
隋策卻不收斂,他緊緊壓著她,怒睜的雙眸里滿是不甘,甚至還加重了幾分力道。
這一口咬得瓷實,想來是真的被傷到了。
商音頸項一陣吃痛,驟然目眩,視線里灑滿了星星,連陳舊的房梁也一併跟著扭曲起來。
暴露在空氣中的肌膚時涼時燙。
皮肉的痛楚終於牽扯出了這些天的委屈,那無法宣之於口的壓抑與難過齊齊決堤奔流,兜頭將她淹沒。
商音忽然冤枉極了,帶著哭腔放聲控訴:
「我沒有,我根本沒有!」
她用力搖頭,不斷徒勞的捶打,「他欺負我,是他欺負我!」
「你們都不信我,連你也不信我!」
這番話聽進隋策耳中轟然一炸。
他登時怔住,頓在那裡良久,僅一深想就立即明白了此間原委,青年混沌的眸色褪去衝動,轉而漫出冷峭的寒涼,古井般沉不見底。
直到旁邊傳來商音小小聲的啜泣,隋策才懵然回過神,忙輕拿輕放地鬆開她,又收去獠牙,小心翼翼地支起身。
眼見兩手的禁錮消失,商音也不客氣,她抿住唇二話未說奮力扇了他臉頰一耳光。
「啪」
聲音響亮。
隋策絲毫未躲,甚至停在原處結結實實地受了,等她打完,方起身坐在旁邊,儼然一副做錯事的模樣。
公主頭一次在人前哭,她倒是不憋屈自己,橫豎哭了索性就哭個痛快,坐著認認真真地嚎啕一場。也不顧及什麼顏面,什麼莊重了,就這麼全無形象地抽噎,哭得傷心欲絕,滿臉淚水。
隋策在旁手足無措,簡直不知要怎麼是好。
他左右慌亂地輕聲朝她說:「對不起。」
見商音不理會自己。
猶豫片刻,又伸手去想替她穿好衣衫。
剛碰到衣角,她就揮開他的手,一邊哭一邊喘息著橫過來一眼,目光兇狠。
隋策只能不敢再動了,垂首又垂眸,待在榻上等她發落。
商音抽得不能自己,好幾回險些沒緩過氣,不曉得過去多長時間。她抹乾眼淚,一言不發地拉起領口,遮住頸窩處深紅的牙印,重新繫上腰帶與環佩。
隋策一直默默地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公主殿下倒一點不覺得丟臉和尷尬,情緒宣洩完畢她又是那個頤指氣使的宇文笙了,商音抬手把他推開,攏起繁複的衣裙沒事兒人一般往外走。
他目光跟上去本欲開口,但終究知道是沒臉叫住她。
隋策環顧著地上散落的雞零狗碎,內疚且後悔地捂住額角,想不明白怎麼就做出這種事。
敞亮的光在商音開門的剎那潑進來。
她眼睛還有些腫,嘴唇發紅,下巴卻揚得倨傲,倨傲里透出不易察覺的委屈,明艷萬千地抬腳出去。
裴茗已經在對岸的石亭中踱步賞景,應當是到了有一會兒了。
商音一路整理衣袍,理順鬢邊的碎發,借迎面而來的微風鎮定心神。
「殿下。」
大老遠望見她,裴茗就開始作揖行禮。
「嗯。」
商音不冷不熱地應了。
這廂的文臣剛抬頭,甫一看清她臉上的痕迹,不自覺怔愣:「殿下,你……」
「沒什麼。」公主心煩意亂地隨意抹了一把,「說正事。」
許是發覺自己僭越了,裴茗不敢再多過問,公事公辦地頷首:「是……」
他正色道:「殿下可知曉如今的楊秀去了何處高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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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裡的月有冷意了,微霜凝滿枝葉,如若不點燈,地面便是大片雪光,一汪碧水平波似鏡。
起風時,楊氏抱著大氅準備去給隋日知送外衣。
她從廊上經過,青年正盤膝坐在木梯的最後一階,面朝枯敗的水池微微仰頭,那背影難得不張揚,反而莫名有幾分形單影隻的落寞。
楊氏見了,悄悄把大氅交給丫鬟,打發她先去,自己則下得台階,慢步至兒子身旁。
知道是她,隋策僅是側目並未回身。
「為何一個人在這兒啊?」
她輕言細語地問。
他還是平視前方。
或許根本沒在看著什麼,視線只漫無目的地落在虛空里。
在外多年征途,記憶里楊氏還當他是那個容易魯莽性急的孩子,卻不想也常有這般安靜自省的時候。
「我去見商音了。」
過了很久,隋策才答非所問。
楊氏學他的樣子坐在冷硬的台階上。
青年似乎正想尋個什麼人傾吐,並不在乎她要不要回復,抑或怎麼回復,自顧自地往下說:
「從前不覺得,直到今天我才發現,我是真的沒有好好了解過她……」
——連你也不相信我。——連你也跟外面那些人一樣聽風就是雨……
同樣的話她竟對他說過兩次。
他總是自以為是的認為她色厲內荏,嘴硬心軟,自以為是的認為她燦爛且堅強,張牙舞爪得可愛。
他張口閉口纏著她說喜歡,如今想想竟也喜歡得如此膚淺。
商音最在乎的是什麼,他從來都沒放在心上過。
「她沒有朋友……」
隋策輕輕道,「即便總說有衷心於自己的宮女、太監,但我能看出來,她始終無法真正和他們交心。」
公主到底是公主,許多話不是做仆婢的人能夠共情的,她沒辦法說,如若不然,便不至於連哭也要緊閉房門偷偷地哭了。
「她怕遭人背叛,怕讓人欺騙。」
她其實最不想他瞞著她的。
「是我不好。」
隋策眉心一蹙,目光就此投在了足尖,「她什麼都告訴我了,我卻不該打著為她好的旗號,擅自行動。」
楊氏聽完了自家孩子的肺腑之言,摟著雙膝感慨萬千地輕嘆。
她深覺坐在這兒的不應該是自己,而該是公主殿下才對啊。
「我為什麼……」
隋策像是頗自責地閉上雙目,「我為什麼就沒信她呢。」
他回想起白日里的事情,稍稍易地而處,便悔得難受萬分,不由捂住臉罵道:「我也太不是個東西了。」
做母親的不知要怎麼寬慰,半晌只伸出手,在青年寬闊的後背上溫柔地拍了兩下,以示安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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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無詢是更聲過三時從「杯莫停」出來的。
今夜他喝得高興,略有點上頭,當街就哼起了一首不太文雅的小調,幸而人靜之初並無多少過客。
友人與他在十字路口分別。
臨行前猶開著玩笑調侃:「多謝陸兄款待,下回的喜酒也可別忘了咱們啊。」
他聞之心情更好,咧著嘴說:「一定,一定。」
陸無詢一早得知商音今晨進宮面聖的事,也知道她吃了口閉門羹。
四公主一介女流,除了背靠皇上還能有什麼倚仗?這不,皇帝一病倒,她當場跟卸了臂膀的山貓似的,瞧著兇悍,實則不過是虛張聲勢。
梁皇后已允諾他,不日就替他應下這門婚事。
從此以後,自己便是天子女婿了!
想想腳下都能生風,將來在永平城那還不橫著走?
陸翰林說生風就生風,夜路行至一半便踢踢踏踏跳起了舞,小曲兒還哼哼著,誰想一口麻袋從天而降,把他照了個結實。
「誒?!嗐、嗐,什麼人?什麼人啊你們!」
他在袋子里嚷,沒等到對方回答,很快就有亂棍拳腳揮下。
陸翰林急得慘叫:
「你們怎麼打人啊!你們還……唉!……還有沒有王法……唉!」
……
在那之後沒多久。
早起今秋給商音梳頭時,便拿此事當笑話講。
「這陸大人不曉得得罪了京城哪位惹不起的人物,挨了頓暴打,找不著兇手不說,自己倒落得癱瘓在床,好不凄慘呢。」
「哼。」
公主殿下哼得意味不明。
接著就是付臨野帶領一幫言官拱火,上演彈劾、申討、上書啟奏一條龍的傳統節目。
陸無詢官階低,人又半死不活地靠湯藥續命,家裡人招架不住,只得草草地遞了封摺子,稱病回家養身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