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第九七章
「重華殿下,不是卑職有意阻攔,這尚在審問當中的犯人,按律是不允許探視的。」
刑部衙門外,掌管提牢廳的右侍郎親自出面向四公主解釋,知道這位姑奶奶不好惹,上峰們早聞聲避退,便把他派來干這吃力不討好的事。
「胡說八道!」
殿下果然氣焰十足,「《大應律》你當本公主沒讀過嗎?何來的不許探視,你們刑部幾時自成一國了,怎麼,是想造反嗎?」
「哎,公主您這可不能亂說的呀……」
右侍郎連忙打著手勢慌裡慌張地制止,偏她嗓子尖銳,一開腔整個六部都聽得清清楚楚。
「是,是……」
他好言好語地點頭承認,「朝官犯事,五品以上的確可以讓家中親眷入內探望,但須得遞上呈文由陛下批複首肯才行啊。」
「笑話!」商音瞪起眼,拿氣勢壓他,「你明知父皇尚在病中,連我也無法得見天顏,叫我從何處給你弄來批複——你是有意埋汰本公主的嗎?」
「當然不是,當然不是。」
他一連扣了好幾頂帽子,頭都大了,「沒有陛下的批文,公主也可以遞交內閣的,如今的朝事都是由內閣與太子做主。」
「內閣……」
送去內閣正能名正言順地被姓梁的攔下,當她那麼好騙。
商音深吸一口氣,打算胡攪蠻纏:「所以,你今日是鐵了心要阻我去路了?」
右侍郎快給她跪下了,「公主殿下,您就別讓卑職為難了……」
商音:「你!——」
「唉,算了算了。」隋策不在,一旁的付臨野只得臨時充當起和事佬的角色,適時上前打圓場,「嫂子,他不過就是個傳話的,您朝他發火也沒用。咱還是再想想別的辦法,想想別的辦法……」
難得有人替自己說話,那侍郎忙不迭點頭如搗蒜,被公主一眼橫得不敢再動彈。
商音先是看看這個只會車軲轆的倒霉蛋,又看看邊上拉架的自己人,一時煩躁得不知怎麼是好,沖對方狠狠地火冒三丈:「哼!」
提起裙子轉身出去了。
無論如何,這該走的流程怕是躲不過。隋日知揣著兩袖在衙門口皺著眉頭沉吟,左思右想沒有更好的門路。
「既這麼著,我就先回去寫呈文吧,好歹為官幾十載,朝里還是有那麼一兩個信得過的人脈,屆時我找他們幫幫忙,探監應該不成問題。」
重華公主抱著雙臂在邊上直嘆氣搖頭,「爹啊,哪有你想的那麼容易!」
「這時候人家對你是唯恐避之不及,恨不得急著撇清關係,怎麼可能還應允替你奔忙,即便嘴上答應了,私下也不敢真幫,你怎麼就這麼天真呢。」
「……」
隋日知先是給她那聲爹叫得滿心感慨,緊接著又被後面的一席話訓得無言以對,一時五味雜陳。
商音沒工夫理會他複雜的情緒,手指難以安定地不住敲擊著胳膊,自言自語,「能不能用別的法子糊弄過去……比如偽造一份?」
付臨野有些擔憂看向公主殿下,只覺得她的念頭越發危險了。
一行人面面相覷,正愁得不知如何是好,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一粒石子輕輕巧巧地落在了商音腳尖。
她不解地抬起頭,四下里片刻環視,很輕易地就發現了站在宮牆後面,玉色圓領襕衫的年輕文官。
方靈均依舊是那副清潤溫厚的模樣,帶著點將行壞事的小心翼翼,既謹慎又顧忌地打量左右,而後斂袖朝她輕輕招了招手。
「小方大人?」
商音小跑上前去。
付臨野一看,老情人見面這還了得!出於對兄弟的維護,立刻也棒槌似的緊隨其後。
「你在這作甚麼?」她問。
方靈均聲音不大,眸色卻凜然嚴肅,「公主是不是想進刑部大牢看隋將軍?」
商音神情登時燃起光亮,立馬道:「嗯!」
她不由期盼:「你有辦法嗎?」
青年點頭,「不才已供職於戶部文選司,在太子殿下處做事,呈文硃批我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偷偷替你們遮掩過去。」
商音聞言頃刻喜不自勝,「真的?」
方靈均:「你們儘快將文書備好,我去安排。」
「好。」
難得他肯幫忙,連付臨野都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
「那多謝你了!」
商音說完,回頭琢磨了下,似乎感到哪裡奇怪:「等等……戶部文選司?你不是……之前在都察院嗎?」
「是啊。」方靈均自自然然道,「最近剛調任,哦,就是梁家大公子讓出來的那個位子。」
商音:「……」
你升得也太快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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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策隔壁住的不知是哪位高官,夜裡鼾聲如雷,打到興起時偶有幾回居然還將自個兒驚醒了,這人倒是見怪不怪,撓撓後背又接著睡。
看他的反應,八成已在此地待了不少年月。
天剛蒙蒙亮起,隋策想了一整夜的事情,此刻終於猛然醒悟,開始感到後悔——
糟了,對梁少毅提的第一個條件過於草率,應該讓他同意付鐵嘴進來見自己一面的。
這下怎麼辦?
消息要怎麼帶出去?
他瞎編亂造的五份證物,總得拿得出手叫他信服才行……
許是氣急攻心,隋策甫一激動,逆行的氣血牽動了胸口的傷,他眉峰不可抑制地狠狠皺起,當場吐出一灘淤血。
青年閉目咬牙,一手捂著心口,一邊拿手背抹去唇角的血跡。
疼歸疼,倒是舒服許多。
「嘖嘖嘖,喲喲喲……」
隔壁的老頭睡了個好覺,大清早就見芳鄰這副狼狽相,委實給他無趣的生活增添了一點樂子。
「看這口血,又濃又新鮮,得是日子過得挺滋潤的年輕人才能有的呀。」
他嘲謔道,「我們這等糟老頭子,連肺腑掏出來也是乾癟的。」
隋策避開傷口,半靠著牆仰起脖頸,線條分明的下頜正沐浴在撒了金粉的陽光中,他還在笑,附和著說:「可不是么,白白浪費了。」
「拿去做藥引也值錢啊。」
大爺似乎對他的樂觀頗感詫異,直起身端端正正地打量起隋策來。
「臭小子,你歲數不大嘛,有二十了沒?竟能被關到此地……你從前當的什麼官兒,哪個司下頭的?」
他不以為意地輕嗤一聲,「過獎過獎,今年二十有二,至於哪個司么……嘖。」
隋某人不要臉地裝模作樣,「皇城裡,禁軍大概有六個司是歸我管轄吧,不知道有沒有記漏呢。」
「嚯,好大的口氣。」對方隔空啐他,冷嘲熱諷,「你以為自己姓隋嗎?」
「縱觀這永平城的才俊青年,也就隋大人家的長子有這個能耐,普天之下,還有幾個姓隋的?」
那頭的年輕人未聽完便牽唇笑,笑得無聲無息卻又疏狂無邊。
「人家隋將軍尚了公主,前途光明仕途坦蕩,不知道過得多自在……公主啊!那可是皇親國戚,是這麼容易犯事兒進來的嗎?」
隋策從善如流地頷首,頗以為然:「是啊,當隋將軍真好,這麼多人惦記著。」
話說到此處,他忽然一頓,星眸深處微光暗閃:「也不知,外面有沒有人惦記我呢。」
伴隨著窸窣的腳步聲,獄卒腰上的佩刀與革帶相撞摩擦的動靜漸次朝這邊靠近。
不遠處有人說話:「就在前面了……您腳下當心,仔細台階。」
牢門外出現幾道人影。
青年抬頭望去時,被柵欄阻隔的姑娘目光幾乎懵然地注視著他,饒是一身足夠素淡的藕色暗花綾羅,也讓她在這片晦暗的泥濘里清明秀麗,不染纖塵。
在那一刻。
隋策的心中突然沒來由地,前所未有地滿足。
他想,就應該這樣的。
她就應該這樣。
永遠負責美若天仙,驕縱任性。
我大國的公主,本就該雍容華貴,無憂無慮,何必牽扯到腌臢不堪的破事里去。
如果自己能早一點了解她便好了。
早點了解她,就可以早點替她把這一切扛過來,那個連名字也要高雅的小姑娘,就不必總是強撐驕傲,不安多疑了。
商音在看見隋策的瞬間腦子裡「轟」一聲,一片空白。
她猜到姓梁的會對他用刑,但沒猜到他們下手竟這麼重……公主殿下還是在富貴鄉里待得太久,對牢獄中的陰穢一無所知,只單純地以為會挨點鞭打或餓幾餐之類的懲罰。
她嫌獄卒鎖開得太慢,不等其動手自己就先推門而入。
然而等商音進去之後,卻又像是被他此時的模樣駭住,定在兩步之外,不知為何遲遲沒有動作。
隋策仍屈著一條腿坐在破床上,他視線掃過公主層疊的裙裾,再望向她時,語氣里多了幾分薄責。
「到這兒來作甚麼,地上那麼臟,等下弄污了衣……」
青年的話還未說完,但見她驀地踏前一步,毫不在意地蹲身下去,兩手捧住他臉頰,全無顧忌與避諱地吻到他唇上。
少女溫香的柔軟和他皸裂的乾澀形成極其鮮明的對比。
隋策此前那副遊刃有餘,玩世不恭的神態當場一掃而空。
他眼睛漸漸睜大,宛若驟起波瀾的水面,不可思議似的,既驚訝又恍惚,好久都沒反應過來。
商音卻並無更親密的進展。
她僅是純粹的、簡單的貼著他,嗅到他身上揮之不去的血腥氣,連以往熟悉的陳木味兒也被濃郁的陰寒覆蓋住。
都是因為我。
公主廣袖下的五指緊握成拳,她無法釋懷地自責道。
如果不是我,他不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此情此景,叫周遭的獄卒和牢獄中的囚犯們皆瞠目結舌,許是畫面過於違背世俗,誰都沒想到金枝玉葉的四公主殿下竟有此等震撼之舉。
眾人怔得鴉雀無聲,連方靈均也有幾分不自在的尷尬。
商音很快鬆了口。
她睜眼時,視線是落在隋策胸前的。
然而青年的目光卻彷彿定死了一般,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身上。
「等我。」
商音緊繃著面頰冷然道,「我一定救你出去。」
隋策攤開了的掌心自她背後揚起,他原是想兜住她的頭,然而目之所及見自己的手沾滿血污,便不捨得碰她了。
「好啊。」
他嗓音裡帶笑,幾夜未眠的疲憊也遮不住眼底的溫柔。
青年輕湊上前,嘴唇貼在她耳畔。
因得髮絲凌亂散落,從旁瞧著,就好像他親昵地蹭著商音的鬢邊廝磨溫存。
——東廂,我房間的床鋪底下,藏著攸關梁國丈性命的證物,必要好好參詳。
末了,稍停頓片刻,他呼吸間的熱氣輕噴起公主的碎發。
——我一直都等你。
青絲落回她頰邊,商音緩慢地側目與之相視。那一眼,她看得極深,而後又彷彿是有些心酸,拚命地壓制住想要落淚的衝動。
公主殿下一咬牙,猛然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出牢門。
當鐵鎖再度一圈圈扣回門上,確定她已行遠,隋策才留戀不已地靠著牆,氣定神閑地回味剛剛那以血肉換得的一點微甜。
這是連月輾轉反側,勞筋苦骨的回報。
他感覺很值。
「誒、誒——」
隔壁的大爺扒拉著柵欄驚喜地伸手招呼他,「你,你真是隋家的將軍啊?」
隋策起初只是笑了一下沒搭理。
大爺壓根不覺臊面子,不依不饒地打探:「那方才那位,就是傳說中的重華公主咯?是真的么?」
青年正闔著雙目小憩,聞言卻破天荒開了口,言語中滿是自豪:「是啊。」
他挑眉說,「羨慕嗎?我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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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刑部出來后,商音的眼神無端比之前堅毅了許多。
「小方大人。」她平復好情緒,朝他道謝,「此番多虧有你幫忙,商音感激不盡。」
「哪裡的話。」方靈均笑容清和,「殿下客氣了,在下不過是滴水之恩,結草銜環。何況……」
他微微慨然地抿了抿唇,「見殿下與隋將軍彼此情深不棄,矢志不渝,在下……著實羨慕得很。」
聽他此言,只當是對宇文姝一事還未能完全放下,公主不由愧疚地致歉:「對不起啊。」
「那時候我不懂事,一心想著要利用你去對付梁尚書,結果平白給你惹來那麼多無妄之災。」
「沒事。」
方靈均模稜兩可地搖搖頭,淡笑道,「也是我自己沒那個福分。」
他飛快遮掩似得嘆了口氣,「如今最要緊的,是趕快把隋將軍救出刑部大牢,那地方不是待人的,拖太久,我怕撐不住。」
「嗯。」
商音瞳眸里流露出一股不動聲色的戾氣,她冷厲道,「敢欺負我男人——我宇文笙也不是那麼好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