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謝曲自忖是第一次死,沒有經驗,唯恐若不當心說錯了話,會惹無常鬼發怒,故而訥訥不敢言。
真要了命了。
一時間,一人一鬼誰也沒有再說話。就這麼靜默著,靜默著,謝曲沒忍住,開始拿眼角餘光偷瞄眼前那鬼,心想:莫非我這輩子,還做過一些連我自己都記不得的惡事,並且已然是罪大惡極到,令傳聞中的黑無常都覺得可恨的地步?
否則他怎麼用這種見鬼的眼神看我?
簡直就像…就像我曾經殺過他一千八百遍一樣。
…
正盤算著,眼前那黑衣細腰的「艷鬼」,倏地往前邁出一小步,嘴唇嗡動,像是想再和他說些什麼,把謝曲嚇的又忙往後連退兩大步。
謝曲:「……」
乖乖,實在是受不了了,這樣子未免太過刺激了——倒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一股子很不祥的預感。
說白了,不知怎麼的,謝曲總覺著那黑無常現在很想掏出大骨棒來打他,把他打到親媽也認不出來。
雖然就連謝曲自己也覺著自己這想法很荒謬。
一介凡人,何德何能,可以讓早就死了千八百年的無常鬼這樣記恨著。
可眼前這仿若實質的,幽幽盯著他不放的一對黑眼珠子卻是真實存在的。良久,謝曲方才從「自己已經死了」這件事情中緩過神來,適應了自己作為一隻「鬼」的新身份,重新找回一點聲音,開口詢問道:「請問…」
話還沒說完,便被一身黑衣的無常鬼揮袖打斷。
「……」
無奈,謝曲只得把原本想問的後半句——請問你們地府在勾人魂魄時,都要照例走一下「卯足勁嚇唬他」的這個流程么——給生生又憋了回去。
那無常鬼眉頭輕皺,這會似是聽見了什麼另外的聲音,正靜靜站在原處,一動也不動。
半晌,謝曲看到那無常鬼抬起右手,朝自己這方虛虛的一抓再一扯,周遭便生起大風,將他這縷小心翼翼的魂魄,一把子吹到前面去。
與此同時,身邊一切黑暗開始瓦解,有另一名面容俊秀,身材高挑,肩膀上扛著一支金叉的漂亮青年憑空現身,屁顛顛小跑到黑無常身旁,支楞起一對長長的馬耳,一邊嬉皮笑臉地點頭,一邊時不時往謝曲這邊瞄上幾眼。
「是是是,本來也不想找你…但此次事情出得太急,再拖不得,非得由你儘快趕去不可,你且放心去把煞化了,我來帶…去見崔判官,絕不會再讓他跑了。」斷斷續續的,謝曲聽見那馬耳青年這麼說。
謝曲面無表情揣手,手指尖兒冰涼。
若是沒猜錯的話,後來的這位青年,應當就是傳聞中的馬面了。
唉,也成吧,如今看來,好歹地府里這些妖魔鬼怪長相都還好,沒有民間話本中傳的那麼邪乎,令他看著至少還能有個心理安慰。
只是懇請老天開眼,明白告訴他,他生前究竟都做過些什麼特別傷天害理的事情,以至於在他死後,要給他安排這麼大的排面。
畢竟聽馬面方才話里那意思,他依稀、彷彿、大約是要被「特殊關照」了。
唉,想不通,受不起,卻也不敢問,因為下輩子還想投個好胎。
……
…
「…喂,發什麼呆呢,走了走了。」百思不得其解之際,胳膊肘忽然被輕撞了一下,謝曲被激的下意識轉頭,抬眼就見馬面正抻著脖子歪頭看他,一張俊秀青年面孔似乎迅速扭曲了一下,變成長臉馬嘴,濕漉漉的鼻頭正碰在他鼻尖上,可是轉眼卻又恢復正常了。
「嘿嘿,實在不好意思,我的舊臉壞了,剛才那張臉是新的,我用著還不是很習慣。」馬面撓著頭傻笑,滿臉通紅,看著就像是真的很愧疚一樣,「七爺,你知道么,其實我很不喜歡用人的臉,可是牛頭說,我們這些勾魂鬼差長得不好看,容易把新鬼魂嚇到,使他們在投生后變成一堆靈智受損的傻子,所以必須儘可能的把自己打扮好看點。」
謝曲:「……」
麻了,真麻了,是誰給你的自信,讓你覺得我就不會被你嚇成傻子了?又是誰教你在嚇到人之後,可以這麼輕描淡寫的……慢著。
「你喊我什麼?」謝曲問:「我身為家中獨子,不曾有排行。」
馬面又撓了撓頭,一派天真答道:「可你確實就是七爺啊。」
頓了頓,又伸手去扯謝曲的衣袖,小聲催促道:「七爺,咱快走吧,小八這些年脾氣大,很不好惹,我若是不能趕在他化完煞之前,帶你見到崔判官,或是中途讓你給逃了,我肯定要倒霉…」
「小八是誰?」
「就剛才那個穿黑袍子的無常鬼啊。」
「……」
謝曲沉默了。
很好,越聽越迷糊,總之怎麼看都不像一個普通死人應該享有的待遇。
不過經馬面這麼一提醒,謝曲環顧四周,方才發現黑無常早已經消失不見,不知去往何處了。
又一會,興許是見謝曲老半天不肯屈尊挪腳,馬面等得急了,索性直接上手將他拽著,急匆匆往崔判官的住處飄,邊飄邊嘀咕:「這回慘了,這回慘大發了,怎麼就忘得這麼乾淨了,也不知道崔判官還肯不肯幫忙,若是連崔判官都沒辦法讓你儘快恢復記憶,到時候小八肯定又要跟著黑個百八十年的臉,連累整個地府多出幾百隻被他嚇到的傻鬼。」
謝曲:「……」
還是聽不懂。
化的什麼煞?什麼是化煞?崔判官幫的什麼忙?恢復的又是什麼記憶?
謝曲被迫呼啦啦地跟隨馬面飄著,轉頭向馬面投去狐疑的目光。
謝曲自言自語道:「我覺著我可能是陷入了什麼奇特的陣法,所以才會有此遭遇,對,一定是這樣,凡間光怪陸離之事最多,旁門左道也最多,指不定又是哪個想害我的人,專門為我研究出什麼新陣法來了。」
「指不定我根本就沒死,我的肉身…」
「什麼呀,你今世的肉身早化成水了。」聽見謝曲越琢磨越離譜,馬面嘆聲氣,腳下依然不停,但卻彷彿終於想起,謝曲如今其實已經是只什麼也記不得的「新鬼」,遂轉頭開口為他解釋道:「你今世的肉身被雲仙澤設計殺害,連骨頭渣子都沒了,所以你就別再琢磨著還陽了,老實回來和我們一塊做鬼吧,你自己說說,除了住的地方黑點之外,咱們做鬼有什麼不好?」
大約是因為長了一顆馬腦袋,馬面天生便沒有人的彎彎繞繞,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一路上,他一手拎著金叉,一手牢牢拽住謝曲,帶謝曲走過黃泉路,往判官殿飄,嘴裡還要連珠炮一樣劈里啪啦往外倒,各種爆炸消息一個接一個蹦出來,直把謝曲砸到暈頭轉向。
馬面道:「不是吧,一碗孟婆湯就把你給喂傻了,忘得這麼徹底啊?」
馬面又道:「我跟你說啊,人死後魂魄不散,執念深重者,則化為煞,尋常勾魂使碰不得煞,非得黑無常或者白無常去收拾才行。」
馬面又雙道:「想必你今世在凡間也聽過一些有關地府百鬼的傳聞,例如黑無常抓惡鬼,白無常引善魂之類的吧?可是據我所知,實際上黑白無常都會化煞,只不過白無常擅長疏導,黑無常則更重鎮壓,所以分工合作會讓他倆彼此都更輕鬆些,畢竟羽_熙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嘛。」
馬面又雙叒道:「現在小八是黑無常這件事,你應該了解了,說句老實話,要是比能幹,咱們地府里的小八說自己排第二,一定沒人敢和他爭第一,可是再能幹的鬼,也架不住有個拉跨的…夥伴。」
馬面又雙叒叕道:「咱們這裡的白無常想不開,總跑,總偷偷溜去凡間投胎玩兒,把小八一隻鬼留在地府里獨守空房,讓他一隻鬼干兩份活,忙到腳不沾地。再加上小八本就不擅長幫善人的魂魄疏導執念,每每碰到都要花很大力氣,是以他每次回來,臉色都是黑冷黑冷的,有一回甚至氣急了,拎著骨棒跑去揪崔判官的衣領,問白無常這輩子究竟什麼時候才會死,他一定會讓白無常在死了之後,再死一死。」
最後,馬面終於停下不飄了,他在謝曲面前晃了晃手裡的金叉,呲牙燦笑道:「而你,就是那個第九次不辭而別,逃去凡間投胎享福,隔三岔五就讓我們小八氣到摔骨棒的白無常謝必安,謝七爺啊。」
謝曲:「……」
震驚!原來我不是什麼罪大惡極之人,我是白無常!
奶奶個爪,若真相確實如馬面所說,他過去竟是一隻貪圖享受,不顧夥伴辛苦,終年到處亂跑的懶鬼,那還不如讓他是個大奸大惡之人呢!畢竟做大奸大惡之人頂多滾油鍋,不會被如今明顯是憋了一肚子氣的黑無常抓去再「死一死」!
怎麼辦,他們不會是認錯了鬼吧。
現在跑還來得及么?
…那必然是來不及了。
謝曲仰頭看著自己面前這座立於陣陣陰風之中的判官殿,絕望地想:大概真的是來不及了。
尤其是在他看見崔判官從殿里出來,面對他嘆氣嘆到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時候,他便清楚的知道,他可能很快就要徹底完犢子了。
因為從各方面來看,他以前在地府中的人緣和口碑,好像都不是特別好。
…不、不,別估計的這麼保守,沒準得是特別不好。